许圉师看看崔晔,崔晔道:“事有蹊跷,当查明为要。”
“你们不信丘神勣审讯结果?”武后蹙眉思忖,顷刻道:“既然如此,就叫狄仁杰再去审一遍!你们可满意么?”
崔晔道:“臣无异议。”许圉师亦如此。
武后见阿弦不语,便道:“你呢?”忍不住又露出一抹笑意。
阿弦方道:“娘娘,还有一件事,蓝大人是昨晚从府中走失的,早上发现他的时候,他缩身坐在一户人家的墙外,已经冻得半僵了,许侍郎本想请御医给他调治,却又被丘大人带走……如果还加了刑讯审问的话,我觉着蓝大人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阿弦还未说完,武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当即看向丘神勣道:“你速回去,看好蓝名焕,等待狄仁杰接手审讯。若他就这么死了,唯你是问!”
丘神勣在听武后说让狄仁杰另审之时,已经惊心不满,只是不敢反驳,听了武后这句,越发不敢耽搁,忙行礼退了出去,自去照料蓝某人。
如此又得转机,许圉师至此心悦诚服,朝上道:“娘娘仁德!”
武后却长长叹息:“怎么处置一个人,竟有这样难呢?”
崔晔道:“娘娘为君,杀人自然容易,但最不易的,是‘勿枉勿纵’四个字。”
凤眸中又透露笑意,武后望着崔晔:“有你们这些人在,想要枉、纵,只怕也难……你们做的很好。”
武后先前心头不爽,在丘神勣入内之时已经有些愠恼,所以在听了丘神勣交代蓝郎中所说的话后,怒气升腾,便生出一股杀机。
谁知这股呼之欲出的杀机,却给阿弦的三言两语被拨散,如今又得许圉师诚悦,崔晔落句,武后的心才复又广明起来。
半晌,武后道:“崔卿来了半日,你且退下。”又对许圉师道:“许卿留下,同我说说户部近来欲行的开源节流等的举措。”
两人听命,崔晔目不斜视,后退往外。
阿弦站在原地,因没有旨意,又见崔晔要走,便转头看他,很想跟他一块儿走。
谁知崔晔竟然一眼也不看她,阿弦只好默默地目送他转身大步出了殿门而去,心里竟略觉失落。
崔晔去后,武后召许圉师上前,两人说了片刻,武后忽地看见阿弦,因道:“这里没事了,你也且去吧。”
阿弦心头一宽,朝上礼拜,也退了出殿。
大明宫广阔无垠的殿阁顶上还带着未曾融化的积雪,雪中宫阙,越发如同九重仙人居住的所在。
但风也极大,刮在脸上,飒飒生疼。
阿弦心中因惦记着索元礼的事,极想要立刻告诉崔晔,但是……耽搁了这样长的时间,他自然早就出宫去了,却不知去向哪里,是吏部,还是家中。
阿弦左顾右盼,一边急急穿过宽阔的廊下,又黄雀般轻盈地跳下台阶,心中虽有一丝希冀追上他,却并不抱十分希望。
她如风般穿过麟德殿,从一条略微狭长的宫道往前,正要拐弯,一条手臂探了出来,将阿弦拦腰抱个正着,几乎让她双足离地。
阿弦以为遇袭,本能地举手挥落反击。
那人却仿佛早就料到,不慌不忙地握住她的手,顺势团在掌心。
手心是熟悉而让她贪恋的暖,阿弦回身,终于看清眼前的人。
猝不及防间,脚尖扫地,后背竟贴在了红墙之上,他却越发握紧她的手,十指相扣,俯身低头,便在那樱唇上吻落。
旁侧廊桥之下,盛放的梅树烁烁灿灿,芬芳扑鼻,枝桠间歇着两只黄鸟,本正跳来跳去在啄梅心,见状忽然扑棱棱飞了起来。
阿弦受惊一挣,却又给崔晔环在怀中,朝服宽袖拢着,几乎将她小小地身影尽数遮住。
第226章 掌中美人
两名宫人并肩走过廊桥; 宫靴踏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沉闷声响。
忽然其中一人望着前方梅树下; 低低道:“快瞧; 那是……”
旁边的内侍抬头看了眼,却见朵朵白梅灿灿,一道清雅出尘的身影若隐若现。
遂小声说道:“那不是崔天官么?听说天后今日传他进宫; 这会儿大概是要出宫去了。”
“天官在这里做什么?”
“嘘……还是不要多管闲事。”
两名内侍碰了碰肩膀; 仍旧目不斜视地垂首快步离去了。
………
阿弦躲在崔晔的怀中; 一动也不敢动。
直到听见两人脚步声远去,才用力推了他一把:“阿叔!”
崔晔轻轻地咳嗽了声; 面上流露极罕见地一丝赧颜之色; 然后有些刻意地转头看向旁侧:“我们出宫去罢?”
这几乎像是孩子式的耍赖。阿弦简直不敢相信:“你……”
崔晔又咳了声; 这才扫了她一眼; 用一种无懈可击的语调哄劝似的说道:“出去了再说好么?”
阿弦无法形容此刻自己的心情。
出宫门后,两人上车。
其实经过方才那场“突如其来”,阿弦暗自赌气; 本不想跟他同车; 但是毕竟还有一件要紧大事; 也顾不得计较这些“小事”。
自出宫以来,崔晔都不曾主动开口。
阿弦瞥了他几次,终于忍不住道:“阿叔以后不要这样了。”
“嗯……”崔晔应了声,未曾看她。
阿弦道:“给人看见了怎么办?”
崔晔不答。
阿弦不满:“你听见了没有?”
崔晔笑道:“自是听见了。”
阿弦瞪着他,很觉疑惑,又有些愠恼:“方才在皇后面前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还以为你早就出宫走了。居然敢光天化日之下; 在宫里……”咬了咬牙,并没有说下去,哼了声转开头去。
耳畔窸窸窣窣的声响,阿弦偷偷瞟了眼,却见他挪了过来。
幸而并没有做其他动作,只是垂眸道:“莫要生气,以后不会了。”
阿弦挑眉:“真的不会了?”
崔晔认真地沉思片刻,郑重道:“放心,我会尽量自制。”
阿弦匪夷所思地睁大双眼:“这是什么意思?”
崔晔手拢在唇边,似咳非咳,笑而不语。
狠狠地白了他一眼。阿弦决定不再跟他说这个“不便启齿”的话题,毕竟还有索元礼那件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其实……我先前去吏部找过阿叔。”阿弦深吸了一口气,手却不由自主握紧了几分。
“嗯?”崔晔有些疑惑,他当然知道阿弦的脾气,若非有什么要紧之事,绝不会唐突去吏部寻人:“出了何事?”
一想到那人的名字,心头顿时又涌动战栗起来。
阿弦双手又紧了紧:“我、我今日去寻找蓝郎中回来的路上……见着了一个人,我怀疑他……就是在韶州害死了周国公的人,同时也就是、就是当初在羁縻州害阿叔的人。”
崔晔在听到阿弦说敏之之事的时候,反应还算平常,只听到最后一句,身子在瞬间微微绷紧:“是……是么?”
他并没有说“是谁”,而是说“是么”。
阿弦略觉古怪,却并未深思,只道:“当时狄大人陪着我,他告诉我,那个人就是梁侯身边的得力之人,名叫索元礼,是一名胡人。”
崔晔凝眸,未曾言语。
阿弦见他竟无惊愕之色,疑惑道:“阿叔可知道此人?”
崔晔点头。
阿弦心头一动,惊疑交加:“总不会……阿叔已经知道了?”
崔晔默然。
阿弦的心越发跳的厉害:“说话呀!”却不等回答,又着急地抓住他的手:“我认定那行凶恶徒就是索元礼,那他的背后之人一定是梁侯,而且当初括州刺史张勱那在朝中的‘靠山’十有八九也是他,这人如此狠毒,暗害阿叔在前,又谋害了周国公,私底下还勾结外官,贪墨朝廷的救灾钱粮……一定要尽快铲除才是……”
崔晔忽地探臂将阿弦拥入怀中。
阿弦呆了呆,就听崔晔轻声道:“这件事,阿弦不要管好么?”
阿弦用力一挣:“阿叔说什么?”
崔晔察觉她的惊恼之意,便道:“正如你所说,我已经知道羁縻州的事有梁侯的影子,但是要铲除梁侯,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
阿弦叫道:“向陛下跟娘娘揭发他的罪行呀!”
“阿弦你听我说,”崔晔沉默片刻,终于缓缓说道:“处置梁侯容易,但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梁侯是圣后的羽翼,尤其是现在周国公殒没,若在这个关头弹劾举报梁侯,圣后必然以为是针对武氏族人,事情的发展反而会适得其反。”
阿弦屏住呼吸:“别的不论,只是我方才所说的三件事,都足够武三思死上千百回了呀,难道皇后还会包庇他?”
“皇后是个决绝果断的性子,杀伐决断,但是皇后现在所处的位子决定了她对事情的考量方向。”
“我,我不懂……”
崔晔耐心说道:“皇后首先要保证自己的地位,才能掌控朝局,杀伐决断,你看,周国公才殒没,皇后立刻把你们户部的武懿宗官职提拔,并把武承嗣从岭南招了回来,难道皇后觉着二武是人才才要招揽的么?并不是,皇后只是在巩固自己的地位而已,所以她需要武氏族人作为可信的羽翼。”
阿弦道:“但是如武三思这种作恶多端的……”
“就算是他这种作恶多端的,不到完美时机,皇后也绝不会容许任何人动他。”
阿弦的心凉了一半,她想反驳,却又似乎无话可说。
“这些话,我本不想告诉你,”崔晔叹了声,看着她恍然若失的模样,手轻轻抚过阿弦肩头:“武三思的身份特别,就像是一张护身符,外人要下手处理他很难,所以当初周国公在的时候,我甚至曾经想过……”
——能跟武三思斗的人,长安除了贺兰敏之不做其他人选,怎奈敏之是个不可控制之人,所作所为惊世骇俗。
两虎相争,各有胜负,情势瞬息万变。
本来只要敏之正常些行事,假以时日,顺理成章地除掉武三思不在话下。
直到贺兰氏身死,成了一个悲剧的转折点。
“我不信没有别的法子。”阿弦仰头望着崔晔,极为愤怒,“就让我去皇后面前说明……”
崔晔沉声道:“不许你去插手。”
阿弦道:“是怕皇后迁怒,杀了我吗?”
崔晔垂眸看着阿弦的脸,——阿弦屡屡顶撞武后,但却几次有惊无险,这其中虽有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原因在,但崔晔知道,其中最大的原因,仍是方才他说的那个理由。
阿弦对武后而言,是个“必须要存在”的人。
“女官”的身份,就像是一枚探路的棋子,开道的先锋,对武后而言,必不可少。
就像是武后想要提拔的那些武氏族人一样,异曲同工的道理。
可是一旦阿弦的存在威胁到武后……
敏之的下场,就是前车之鉴。
“阿弦,”忍不住在她发上轻轻地亲了一下,道:“答应我,这件事交给阿叔来做。”
阿弦眨了眨眼,眼前又出现那风沙之中,冷月之下踯躅而行的清瘦身影,鼻子一酸。
“阿叔……”阿弦张手将崔晔抱住:“我只是生气,为什么这样的坏人没有得到应有的下场,我不想看到他耀武扬威,一想到是他害阿叔……我就、就……”
阿弦吸了吸鼻子,忍住哽咽。
崔晔将她下颌轻轻一抬:“不许落泪,”他叹道:“不然我……”
崔晔当然知道阿弦在为自己悲愤感伤。
看着她伤心的模样,胸中竟也有些难以自制的酸软。
之前在大明宫中,看着阿弦在武后面前无畏无惧,为蓝名焕仗义执言,他虽看似不动声色,但原本平寂似水的心境,却起了一丝莫名自傲的涟漪。
是的,他为面前的这个孩子而觉着骄傲。
这种心绪,几乎让崔晔双眸之中的冷静消散,不知不觉染上了一份爱慕的温柔。
之所以不去看阿弦,是不敢看,生怕看过去就再也忍不住,无法隐藏。
阿弦问,为什么他会喜欢她,崔晔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她身上委实有太多太多,数不清的让他喜欢的地方,这种感情甚至超出了平淡的“喜欢”二字,却掺杂了太多太多复杂的情感,似他这样清明冷静的人,甚至也无法一一分析明白。
这些情感澎湃交织,势不可挡,陌生而强大。
令他深惧,令他狂喜。
………
这一日,阿弦自户部返回,乘车将到怀贞坊之时,马车被人拦住。
只听有人问道:“是户部女官的车驾么?”
车夫回答,又问对方何人,那人道:“我们家小姐有请女官去南楼一聚。”
阿弦探头道:“你们家小姐是谁?”
那人忙上前几步,恭敬说道:“我们小姐姓赵,说是曾跟女官有过一面之缘。”
阿弦皱眉想了会儿,若有所悟:“啊……难道是她?”
因猜到是谁人相请,阿弦道:“我知道了,且回去换一身衣裳。”
回到家中,阿弦告诉了虞娘子要去南楼见客。
虞娘子一边伺候她更衣,一边问道:“这位姑娘是谁,无缘无故怎么要见你?”
阿弦道:“多半是赵监察家的千金,上次跟少卿一块儿见过面的,少卿还曾救过她。”
虞娘子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
阿弦笑道:“你怎么了?”
虞娘子道:“没什么,你且去,只是别太晚了回来……也自多个心眼儿,不要谁都信。”
阿弦道:“这位赵姑娘的风评极好,当初崔家还想把她说给阿叔呢,难道怕她吃了我么。”
虞娘子笑道:“只怕人家想吃的不是你。”
阿弦一愣,旋即明白了她的意思,大笑。
出门乘车往南楼而来,那赵府的小厮一路跟随,此时引着阿弦往内。
到了二楼,引入房中,阿弦抬头一看,果然见是之前见过一面的监察御史赵彦之女,赵雪瑞。
赵姑娘大概从窗户边儿看见阿弦了,此刻袖手亭亭地站着等候,身后立着一名侍女。
一看阿弦进门,赵雪瑞含笑道:“唐突相邀,多谢不弃之恩。”
阿弦开门见山道:“赵小姐不必多礼。只是不知唤我前来是有何事?”
赵雪瑞回头看了一眼侍女,那侍女便行了礼,自出门去了。
赵雪瑞道:“女官且坐了说话。”
阿弦便同她对面而坐,不多时,外头脚步声起,原来是店家送了酒食进来。
阿弦尚未吃饭,见上菜这般迅速,不由食指大动。
赵雪瑞起手为她斟酒,道:“女官勿嫌简薄,好歹且请用些。”
阿弦便不推让,小小地尝了一口酒,又夹了一块蒸的酥烂的肘肉。
赵雪瑞见她毫无忸怩之色,举止落落大方,风度竟胜大半儿男子,当即微微点头,面露笑意。
天色更暗淡下来,楼中早已掌灯,赵雪瑞道:“总是听人说女官如何,如今却是耳闻不如见面。”
阿弦擦擦嘴上油光:“让您见笑了,我自来如此,没什么礼数的。”
“不不,”赵雪瑞摇头:“女官天然可喜,怪不得能受圣后重用。”
阿弦笑笑,静等她说明来意。
不料赵雪瑞并不提起其他,又过了两刻钟,见时候差不多了,阿弦告辞,赵姑娘才笑道:“正好跟女官同去。”
两人出了酒楼,阿弦见她并没别的话,心里暗称稀罕,便道:“无功不受禄,白白吃了小姐一顿,有些惭愧。”
此时夜色朦胧,路上行人如织,在灯影中影影绰绰。
赵姑娘笑道:“您肯赴约已是小女的荣幸了。”
阿弦本要上车回家去,可见赵雪瑞站在原地,周遭竟无车马,不由道:“小姐的车呢?”
赵雪瑞道:“我家离此不远,并未备车。”
阿弦心想既然已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