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元礼跌在地上,仰面朝天,肩头血流如注,狼狈无比,他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地望着面前的崔晔,四目相对之时,索元礼忽然奇异地笑了一声:“真是风水轮流转啊。”
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除了崔晔。
他却只是淡淡地俯视着索元礼,就像是天神俯视卑微的虫豸:“这不是风水轮流,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
武承嗣暗中对武攸宁抱怨:“为什么这种事,我总是最后一个才知道?早点告诉我,让我省去了惊恐,难道不好?”
就像是当初峡谷遭逢战一样,武承嗣也是在这一场五国联手对战吐蕃的决定性战役之后,才知道实情的。
他先前只以为,自己是跟崔晔领了个使者的苦差事,一路颠簸吃苦不说,还不知那于阗王态度到底怎么样,这简直是最坏的遭遇,其他人却舒舒服服地等在城里就行了。
但是武承嗣不知道,这并不是最坏的。
最坏的是……他们原先的角色并不是所谓“使者”,而是不折不扣的“诱饵”。
这计策,同样是崔晔想出来的,而知道这计策的,只有薛仁贵,程处嗣,刘审礼等少数几个最可靠的将领,连周王李显一开始都不知情。
事情是这样的:崔晔跟武承嗣一行人,表面是去于阗的使者。
但是在私底下,卢国公程处嗣轻装简从,只带了两个薛仁贵手下的副将跟长安的两名使者,便提前上了路。
在崔晔等启程的时候,程处嗣已经将到于阗,在他们走了一半的时候,程处嗣已经跟伏阇雄见了面,并且谈妥了所有——包括联合疏勒龟兹等偕同作战的计策。
崔晔料定吐蕃一定会来报仇,同时他也料定,队伍之中,有吐蕃人的细作,正在把唐军的一举一动向着吐蕃通风报信。
崔晔有一种奇异的直觉,就像是当年在羁縻州,一千的长安使团尽数覆灭一样,命运似乎又发出了不怀好意的阴森狞笑。
只是这一次,崔晔想要写一个不一样的结局。
当揭下索元礼面罩的时候,他知道这一次,自己做到了。
………
这一场遭逢战,干净利落,消灭了吐蕃五千精锐以及三千援军,吐蕃经这一战,元气大伤,不敢再跟大唐争锋,又加上其他西域小国纷纷归顺大唐,吐蕃便也派了使臣入长安求和,大唐如愿以偿收回了安西四镇,边陲得来了久违的和平。
至于唐军方面,在战场上将索元礼拿住后,崔晔并没有即刻叫人把他处死,而是让人密切地将他看管起来。
索元礼向来喜爱以酷刑审讯人,现在沦落为阶下囚,可惜这会儿没有棋逢对手的以同样高明的手段对待他,所以索元礼并没有即刻招认什么。
而在军中跟索元礼私通的细作也找了出来,正是周王李显手底下的一名副将,也就是陪同崔晔跟武承嗣前往于阗的那人。
崔晔曾去看了索元礼一次,那胡人被捆绑在柱子上,看着崔晔的时候,眼神里闪烁着惧怕,却也有一种说不出的狠毒残忍。
他道:“崔天官,你想怎么样,把我带回长安,让我供认出梁侯吗?”
崔晔道:“你既然知道,何不痛快供认了。”
索元礼道:“我跟你们说过,我混在吐蕃军中,并不是反叛大唐,我是想趁机得些有用的情报而已,你们如果非要把那通敌的罪名安在我的头上,可是想错了。”
桓彦范道:“那你这细作做的可真不得了,临阵的时候还杀了我们的士兵来向吐蕃人表忠心呢?”
索元礼振振有辞:“我那是失手,并不是故意的,两军交战,谁能保证杀眯了眼没有个失手错脚的?”
桓彦范叹道:“我早听说阁下的恶名昭彰,没想到狡辩的功力倒也一流。”
唇枪舌战至此,有人骂道:“他妈的,跟这个贱人嚼什么舌,我早就知道他不是好东西,没想到竟连通敌叛国的大逆之罪也能做的出来!”
原来是周国公武承嗣走了进来,武承嗣已经听说了索元礼勾结吐蕃,想要尽灭唐军之事,还是让他受了那场惊吓的元凶,他走进来后,不由分说在索元礼脸上左右开弓先打了两个耳光,又道:“弄脏了我的手!你不要嘴硬,我自然有的是人跟办法来泡制你。”
索元礼被打了两下,这种手段对他来说却是看不入眼,索元礼看向崔晔,道:“你们若想杀了我或者屈打成招,容易。”
武承嗣指着他说:“你等着!”他也对崔晔道:“把他带回长安,给丘神勣处置,我听说他最近弄出了很多新奇的玩意,正好给他试试!”
索元礼听了这句,才有些色变,他当然知道丘神勣是何许人也,虽然比自己略差一些,可也不是个容易对付的。
武承嗣见他面露惧色,得意笑道:“我还听说你在洛州发明了好些个奇妙的逼供手段,不如让丘神勣试一试,你觉着怎么样?”
索元礼脸色发青,他咽了口唾液,最终看向崔晔:“天官,你该不会真的用那些卑劣手段来对待我吧。”
崔晔扫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开,索元礼睁大双眼叫道:“崔晔!好歹我曾经救过你!”
桓彦范正要跟崔晔走开,闻言回头看去。
武承嗣却不由分说,早飞起一脚踹中了索元礼的肚子:“闭上你的鸟嘴,也不看看你那张脸,你救天官?我呸,你是做梦!”
索元礼给他踹的一口气上不来,竟晕了过去。
………
桓彦范陪着崔晔出外,心里疑惑索元礼说的那句话。
他看一眼崔晔,想问,却又有些胆虚。
正在心里默默寻思那句话的由来,前方崔晔忽然身形一晃。
幸而桓彦范反应一流,忙上前将他扶住:“天官?”
崔晔定了定神,脸上毫无血色,想要开口,却又倦怠地合起双眸,眉心皱蹙,竟已经昏厥过去。
崔晔身体本就不佳,只该好生保养,却偏偏鞍马劳顿,又因涉及战事,越发耗尽心血。
跟吐蕃之战偏偏不同以往,对崔晔来说还意味着另一件事,那就是当初导致他使团覆灭的那一场惨绝人寰。
所以先前在长安的时候,听说李贤举荐,他逐渐地也下定决心,这是一次战事危机,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一定要亲自前来,一则为公,一则为私,大是关乎大唐国运,小,是为了当初千条性命,讨回公道,于公于私,一定要有个结果。
这多日来他看似笃定淡然,成竹在胸,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动声色,但心里却无时无刻不在谋划计算,跟武承嗣带队去当诱饵,以身犯险,时机若是拿捏的不好,哪一步若是出了差错,这一队人马就会像是之前他所领的那队一样……甚至死得更惨。
如今战事平定,要捉拿的人也已经在囊中,他终于再也撑不住了。
………
烈日。
残旗。
哀鸣着挣扎,终于倒地不起的马匹。
以及数不清的尸首,横七竖八,扭曲变形,面目各异,经过狂风烈日的折磨,原本新鲜的血都干涸成了暗黑色。
他转开头,眼睛眨了眨,看见了盘旋在天际的等待进食的秃鹫。
那一次,崔晔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但就在一只秃鹫试着要来啄他的时候,有个声音用吐蕃语叫道:“这里还有个活的。”
然后,他被粗暴的拉了起来,栓在了马背之后。
像是一具尸首,又像是毫无生命的布袋,马儿拖着他,身体擦过被晒的滚烫的黄沙,掠过坚硬冰冷的岩石,这条路并不是路,而像是一个漫长的、似乎没有边际的酷刑。
他竟然还能活下来,竟然并没有死,这是一个可怕的恶毒的奇迹,仿佛是想让他活着多经受一些折磨。
他像是其他被俘虏的各族之人一样,被上了手铐脚镣,关押在囚栏里。
吐蕃折磨囚犯跟奴隶的手段,超乎人的想象,就像是在一个活生生的地狱里。
直到那天,吐蕃人将他拉了出来,正要动手的时候,有个蒙面人从位子上站了起来,露在外头的双眼里是遮不住的惊骇,也许……还有一丝狂喜。
这个蒙面人将他从吐蕃赞普的手中买了出来。
当时他因受伤过重,忘了自己的身份,只记得那蒙面人跟看珍禽异兽似的打量他。
他们仍是束缚着他的手脚,似乎要押他去一个地方。
他虽然表面仍是沉默并不反抗,心里却知道,绝不能坐以待毙。
暗中观察跟谋划了数天,终于,在一次夜宿的时候,他挣脱了木笼,击倒守卫,一鼓作气地逃了出来。
荒漠之中,沟谷之中,草地,雪山……他不知道奔逃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
也许最后的终点是死亡。但他已经别无选择,义无反顾。
终于……
那天,他跌入一个深谷,周围都是尸首,骷髅,他以为自己死了,已至黄泉,最后发现还有一丝力气。
但他宁肯就这样死在这里,一了百了。
隐隐地,仿佛有个声音在唤他:“明王,明王……不要放弃……”
“抓住、抓住……”
他拼尽那最后一点儿微弱的气力往上,终于,不知抓到了什么。
当时模模糊糊地觉着,大概是救命稻草。
谁知道……那不仅是救命稻草,是……救命的那个人。
当然,对那个人而言,他又何尝不是她的救赎呢?
从此以后,所有的苦捱跟折磨,仿佛都因此而有了结果。
………
可是现在,好像一切都终于走到了尽头。
曾经在他最痛苦,想要速死了结的时候,天偏不让他死。
但就在他想要好好活下去,跟那个人长长久久白头到老的时候,天偏偏面无表情地告诉他,时间到了。
崔晔先前坚持要随军参战,当然是因为有他自己的种种谋划,但这些谋划之外的一点不可告人是……
他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衰朽不堪,也许不知道哪一天,就会颓然倒下。
但他本能地害怕,他不想在那一天来临的时候,会被阿弦看见。
他无法想象阿弦面对那样的自己,会是怎么样的反应。
所以……李贤举荐他,对崔晔而言,也像是个借机而“逃”的不错的选择。
………
桓彦范呆呆地看着床上的崔晔,斯人的脸就像是外头的雪色一般,好几次,他的鼻息全无,桓彦范都得把头靠在他的胸口,拼命去听,才能听见一丝微弱的心跳。
不必说卢国公他们,连武承嗣都急得跳脚,大骂庸医无用,不住地催促让去遍寻名医,快些救命,浑然忘了自己当初还曾幸灾乐祸地觉着他不是第一个死在此地的人。
那一天晚上,鄯州城下了一场很大的雪,雪就像是冬日天地开出的花,用尽了所有的力气,铺盖装点出这样素洁纯粹的白。
桓彦范在崔晔房中守了一夜,天明的时候,照例握了握他的手。
当碰到那竹枝般的手的时候,那手上传来的寒意跟那不同寻常的微僵,让桓彦范的心也随着冷且僵住了。
“天官?”他听见自己的嗓音沙哑而颤抖。
“天官!”桓彦范嘶声大叫,心头震惊,愤怒,不信,却又……
与此同时,身后门口,武承嗣追着一个人跑来,口中还讨好般地说:“你慢点,千万别着急……”
话未说完,两个人看见失声僵立的桓彦范,都呆住了。
桓彦范听了动静回过头来,两只通红的眼睛里,泪毫无知觉地扑棱棱落下。
来人的目光从桓彦范身上转开,望向他身后沉静默然的崔晔。
然后她深吸一口气,缓步走了进来。
第368章 完结篇
那一夜在崔府, 得明崇俨托梦提醒, 阿弦知道事情紧急, 崔晔也许真的命在旦夕。
心痛如绞、五内俱焚之际, 阿弦反而异常地冷静下来。
首先她持令牌进宫,向武后跟高宗陈情。
她并未隐瞒, 直接说了明崇俨托梦, 自己必去羁縻州之事。
高宗当然大为不舍, 且又担心她路途颠簸、到了那边兴许又会遇险等等,想她留在自己身边才好。
但武后却难得地沉默了。
自从上回阿弦在她面前剖白心迹, 武后已经明白,他们之间的感情之深,远远超乎自己所想,除非她不在意阿弦这个失而复得的女儿,现在,就算只是为了阿弦, 她也只能压下自己原本的图谋。
让武后心性转变的,还有另一个理由,那就是……刚刚才逝去的明崇俨。
不管世人如何看法, 也不管自己曾经的心意有几分真假, 对武后来说,平心而论, 明崇俨是个极为特别的存在。
也许……她自以为是假的那些心意里面,反而是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
明崇俨的离开让她惊怒,与此同时她的心头又有一种久违的痛楚, 难以言喻,更加无法向任何人倾诉。
她甚至连眼泪都不能多流一滴。
也许是被这种心情所感,也许又是因为听说了阿弦提起——是明崇俨魂梦前去示警的,所以在高宗摇头不肯答应的时候,武后反而整理自己复杂的心情,劝说高宗同意阿弦去羁縻州。
“让她去吧,陛下,”武后抬头,向着高宗微微一笑:“她这一次去,不仅仅是为了她自己,也是为了这一场战事,为了大唐的重臣的安危。陛下若是担心她,就多派些禁军精锐,一路护卫,保证万无一失就是了。”
高宗很意外武后竟会答应阿弦:“但……”
武后看向阿弦,眼眶微红:“你难道看不出么,现在对这个孩子来说,最无法缺失的人是谁么?”
虽然是他们生了阿弦,但是真正抚养阿弦长大,接手守护阿弦的,是老朱头跟崔晔。
武后道:“倘若崔晔当真的有什么三长两短,您觉着这个孩子,难道会……”
就像是阿弦先前跟武后陈明的:她难道会独活吗?
武后并没有说下去,高宗却早明白了,他忍惊看向阿弦,这才后知后觉的发现,这会儿的阿弦,并没有哭天抢地,也并没有惊慌失措,甚至没什么担忧跟恐惧等等多余的神情,她只是很安静地向自己跟皇后诉说、请求。
其实,对阿弦来说,如果不是为了整个崔府着想,只怕她都不会进宫来禀明二圣,按照她一贯的脾气,这会儿已经飞马出城直奔羁縻州去了。
她只是担心自己一走了之,对二圣毫无交代、或再有个万一的话,崔府会因而被迁怒,所以才特意进宫一趟,但不管二圣是否答应,羁縻州她是去定了。
高宗见武后也如此说,他倒也明白阿弦的心意,虽然百般不愿,仍是答应了。
本是要点五百禁军一路随行护卫,阿弦怕人多耽搁,就只留了五十,以便于赶路。
这其中领队的人,是武后亲点的陈基。因陈基先前屡屡立功,如今已经成了武后的亲信之人了,最近又听说武馨儿终于怀了身孕……可谓是双喜临门。
这队人餐风露宿,一路雷厉风行,不敢耽搁一刻,在他们将到鄯州的时候,便听路上的百姓纷纷在传扬唐军战胜,收回了安西四镇之事。
阿弦听了这消息,略觉心安,以为崔晔必也无事。
谁知……此刻终于进城,见到的却是如此的场景。
………
桓彦范原本惊痛交加,难忍悲恸,猛然见阿弦竟突然来到,心底那悲感更是无法收敛,他还未来得及说话,阿弦便迈步走了进来,她从他身旁经过,一直到了榻上崔晔的身旁。
武承嗣还不知道情形已经糟糕到何种地步,只是看桓彦范流泪,一怔之下便道:“小桓你哭什么?又担心了?不妨事……”他还未说完,就给桓彦范通红带泪的眼神制止了。
武攸宁在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