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颜轻声应是,福身退出了正殿。
谢初一脸探究地盯着桌上的斗笔看:“你要这两个大家伙干什么?”
沈令月哼一声:“听你的话,对这两团污墨修一修,变成你要的墨渍。”
听她话中带刺,谢初也意识到刚才的态度有些过了,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讪笑着退到了一边:“你请你请。”
沈令月又哼了一声,这才拿起其中一支斗笔,在砚台中蘸满了墨水,提笔在一团污墨上稳稳地印了一笔,又取了另外一支斗笔,于清水碟中压了一下,悬于画布上方轻轻一抖,那墨迹就往外晕染开来,形成了一团较浅的墨渍。
她又对另外一团污墨如法炮制,顷刻之间,原先那两点刺眼如同虫斑的污墨就变成了韵味十足的墨染墨渍,不仅和上面的题词相得益彰,还衬得底下的那朵牡丹花更为娇嫩艳丽,引人注目。
谢初看得睁大了眼。
“三公主,你好厉害。”他真心赞叹。
“不敢当。”沈令月还是有点气,笑颜如花道,“这都要多亏了表哥的相助。”
“咳,不管怎么样,能得到现在这个结果就是好的。你看,上面的污墨都已经看不出来了,任谁也想不到这上面曾经被墨水洒过,不是挺好吗?”
“是挺好的。”出了气,沈令月也就不再计较了,微微一笑道,“谢谢你,表哥。”
谢初也回了她一个笑:“不用谢。”
“先别急着客气,我这声谢可不止谢你刚才的冲动行事。”沈令月笑眯眯道,“还有接下来的事。”
谢初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什么事?”
“哎呀,你看啊,被这么一弄,这一格四月牡丹图是好看了,可剩下的十一个格子就未免显得有些孤单了。”沈令月笑意盈盈,“本来若是用蝇头小楷题诗,或许还不会那么显眼,可你一来就用了行书,字还写得这么大,但看这一格是没有问题,可当做一整幅画来看,就显得有点重心偏移了。”
“你不会是想让我把剩下的十一个格子里都题上词吧?”谢初干笑两声,“可这幅画的重点不就是这一格四月牡丹吗?”
“重点在牡丹上,不在题词上。”沈令月道,“现在这词有点喧宾夺主了,所以只能把剩下的十一个格子里也题上词,要不然就不好看了。总不能厚此薄彼不是?”
“……你怎么这么麻烦。”
“还不是你!拿了笔就写,你要是好好地跟我把方法说清楚了,让我自己写不就好了?还来怪我?”
“好好好,”见她美目一瞪,大有他不干她就骂到他干为止的架势,谢初连忙投降,“写就写。只不过你这信上总共也就这么几首诗,这里可有十一个格子呢,怎么填?”
“不怕。”他一答应,沈令月就立刻换了张笑脸,轻快道,“刚才我看表哥你下笔时行云流水,不曾停顿一下,显然心有丘壑,这几首诗改编成十一首词不在话下。”
谢初呵呵笑了两声:“公主对我可真是有信心。”
“那是自然,”沈令月笑得甜美,“我不是说过了么,从今往后,于才智上能深得表妹佩服的人里也有了表哥,当然要有信心了。”
谢初彻底投降,拿过一旁的紫毫:“行,我帮你写。”他就不该来这里,净给自己找麻烦做。
沈令月顿时笑成了一朵花:“谢谢表哥!”
谢初开始提笔题词,沈令月则是坐到了一旁的椅子上,拿着签子签了枇杷小口小口地咬着,悠然自得地看着谢初在那题词。
若说看顾审言挥毫泼墨是在欣赏美景的话,那谢初就是又一道风景了。他不像顾审言那般如清风朗月,落笔间带着书生所特有的诗意与优雅,他就像一株苍松,即便是在俯身写字,却也依然给人一种凌厉之感,就和他写的行书一般,大气潇洒,英姿勃发。
沈令月越看越满意,早把因为谢初刚才行事的不稳重而生起的嫌弃之情扔到了一边。
这就是她选的驸马,能排兵布阵带兵御敌,也能挥毫泼墨论诗品画,不仅文武双全,还长得这般潇洒英俊,虽然口头上对她一直都很不耐烦,但是当她真的遇到了麻烦,却也还是会下意识地关心,帮她排忧解难,天底下再没有人比他更好了。
他是最好的表哥,也一定会是她最好的夫君的。
最后一笔落下,谢初长吁了口气。
总算是写完了,下次他可不会再这么冲动地跑到这丫头身边来了,每次跟她遇上就没好事。
下一次,他一定会离这三公主远远的。
他边腹诽着边侧过身,想让沈令月过来查验一下:“都好了,你——”
一粒果肉饱满的枇杷冷不丁凑到了他的唇边。
与带着些微凉意的果肉形成对比的是沈令月笑靥明快的脸庞。
“犒劳,表哥。”
第36章 宫宴
微凉的枇杷果肉在唇边抵着; 直接让谢初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 他甚至有那么一瞬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只有沈令月那一张笑靥深深的脸庞清晰地映在他的眼底; 直到沈令月轻笑着又唤了他一声表哥,他才回过神来。
他回过神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后退步,但是没有退成,他身后就是那张摆放着画卷的方桌; 他只往后倾了一倾; 后腰就搁到了桌案边缘,不能再动弹一分,就算往后倾身; 沈令月也会随着他的动作往前伸手; 那粒枇杷仍旧稳稳当当地抵在他的唇边。
一时间,谢初进退维谷。
随着心跳逐渐加快; 他的手心里也染上了几分湿意,整个身子也愈发绷紧。
“我……”谢初张口想要推拒,可却被沈令月瞅准了这个机会; 直接一推枇杷将它塞入了他的口中,附带一个梨涡深深的笑容。
“怎么样; 表哥,甜吗?”
被迫含着枇杷的谢初:“……”
皇宫之中; 但凡上呈给各位主子食用的瓜果都是要剥好了皮在凉水中过一遍的,因此谢初口中含着的那一粒枇杷还带着些许井水的凉意与涩意,但很快就被一股甘甜之味取而代之。
察觉到口腔中逐渐漫开的汁水甜味; 谢初一个激灵,想也没想地就把整粒枇杷一口咽进了肚里,连嚼都没有嚼,就这么生吞活咽了下去。
见他喉结滚动,沈令月就是一呆:“表哥,你……你把它吞下去了?”
谢初木着一张脸没有回答,但也算是默认了这一句话。
“可那里面还有果核呢,现在才四月中旬,还不到栖州枇杷成熟的时候,这一批都是普通的枇杷,都有核的。表哥,你怎么就这么吞下去了?”
谢初:“……我乐意,不行吗。”
沈令月抿嘴一笑,将手中签子扔进果盘里,笑道:“既然表哥乐意,那表妹就不多加置喙了,要不要再来点?”
“不用了!”谢初一口拒绝,又觉得这样的回绝有些刻意,连忙掩饰性地咳了一声,侧身往边上走了几步,让出了身后的画卷,也离了沈令月三五步远,“词我都题好了,你看看怎么样吧,有什么不好的……也别跟我说,自己看着改改,不过应该也没什么大错,这上面的词句都是有来由的,别人就是要挑理也没处挑。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他似乎被沈令月这番出格的举动吓到了,甚至都来不及等沈令月查验画卷就借口有事离开了鸣轩殿。
望着谢初颇有几分落荒而逃意味的背影,沈令月忍俊不禁,故意扬声叫道:“表哥,你可别忘了我们的百官宴之约啊,我在麟德殿等着你!”
回答她的是谢初一个踉跄的身影——他差点没被殿门口处的门槛给绊倒。
沈令月又是一阵笑,直到谢初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殿外,她才收敛了些,含笑看向摊放在桌案上的画卷。
画卷上的墨迹还未干涸,空气中浮动着不少的墨香味,混合着果香,倒是混杂成了一种奇异的香味,闻着就让人莫名地生出几分好心情来。
谢初是把沈蹊写给沈令月的几首诗并几对诗句打乱了来题词的,只是光凭这几首诗还不足以支撑这十二个格子,因为当时沈令月只和沈蹊要了关于四月牡丹的诗句,因此除了前几个格子谢初七七八八地用了沈蹊的诗句来题词之外,后面的几个格子就开始东拼西凑地用典化词了。
好在她这表哥与寻常只耍刀枪不通文墨的武将不同,虽然说不上一流,但文采还是有的,用典都用得很到位,并且字里行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张扬之气,倒在无形之中暗合了沈令月的丹青笔法,尤其是最后一格的大雪苍松,枝头压满了白雪的苍松与谢初那一手潇洒有力的行书简直堪称绝配,就算单拎出去都足够获得满堂喝彩了,更别说这十二个格子一齐上了。
嗯……看来这画卷不该叫十二花月图,该改名叫十二花月集了,这么好看的一手字,可不能只是个用来掩盖那一滩污墨的陪衬。
看完画卷,沈令月一整神色,扬声唤了知意问颜进来,又让另外一名宫女去叫了留香。
留香很快就跟着宫女来了,她跪在沈令月跟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跪拜大礼:“奴婢参见殿下,殿下万福。”素日她见沈令月时只福身见礼,今日却是接连给她行了不少跪拜大礼,较之往常更为恭敬柔顺,显然是被沈令月早上的那一通火给发怕了。
沈令月心知肚明,微微一笑道:“留香,你跟在本宫身边多少年了?”
留香心中一颤,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恭谨伏地道:“回殿下,八年了。”
“八年啊,那也是挺久的了……”沈令月点点头,“你实话告诉本宫,这画卷上的污墨可是你弄的?”
留香连连摇头,指天咒地发誓不是她所为,并言她若有二心,就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沈令月不动声色地由着她把毒誓说完了,才道:“那好,本宫就再相信你一次。去,带着知意把这画卷拿去暗室晾了,对题词的地方都重新进行一遍宣装。本宫只给你两个时辰的时间,两个时辰之后,本宫要看到一份重新宣装完毕的画卷。”
留香心情激动,这就是要再用她的意思了,受罚打骂她都不怕,在宫里当差,怕的就是主子不用她,因此听得沈令月一番话,她当即磕了一个头,道:“奴婢定不负殿下之命。”
沈令月又看向知意:“跟在你留香姐姐身旁好生学着,以后少不得就要你独当一面了。”说得两名宫女心尖俱都一颤,却又不敢表露分毫,只得同时垂眉低首地恭敬行礼道:“奴婢遵旨。”
如此一番敲打,沈令月总算是安了点心,在二人带着画卷退下后去了汤沐阁沐浴更衣,等一个半时辰后二人拿着重新宣装好的十二花月集过来时,她已是换了一身妃色的百褶如意月裙,正慵懒地靠在榻边听着问颜关于发式的罗列。
“殿下,”留香和知意两人一人捧着画卷的一头道,“都已经宣装好了。”
沈令月就命二女展开画卷,见其宣装焕然一新,又因为谢初的题词使得画中内容比先前更为醒目,且多了几分水墨韵味,当下满意不已:“很好。就流苏髻吧,编些璎珞坠子在里头。”后面一句话是对着问颜说的,她已经换好了衣裙,但发髻却尚未梳起,一头青丝顺着裙裳蜿蜒而下流于床榻之上,犹如瀑布一般。
自古美人多青丝,沈令月也不例外,她的倾城之姿除了面容姣好之外,就连青丝也是乌黑亮丽,又浓又密,令人艳羡。
问颜手巧,听沈令月定了流苏髻,当即便上手编盘起来,除却璎珞之外,还在发心间坠了半月银苏步摇,又在沈令月额头上细细描了一朵粉嫩嫩的蕊心花钿,等她描完最后一笔时,日头也已经落到了西山,留香小声道:“殿下,已经申时六刻了。”
“知道了。”沈令月从钗奁中拿了一枚碧桃簪比了比,让问颜簪了,就起身道,“走吧,去麟德殿。”
麟德殿位处西边,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沈令月摆手挥退了夏淳寅准备的轿子,带着一行宫女八人慢悠悠地走着,及至麟德殿内阁,掐的时间刚刚好。
“大哥,二哥。”她只来得及对沈跃沈蹊二人打了一声招呼,就有宫人高唱“陛下驾到!娘娘驾到!”,便上前几步在一众公主前头站好了,在帝后二人入殿时下跪行礼,三叩恭祝皇后生辰大喜。
“众爱卿免礼平身。”虽然恭祝生辰之喜是惯有礼节,但到底百官朝贺,见百余名人都同时恭贺发妻生辰,皇帝心中欢喜,当即笑着让众人起身落座,与皇后一道主礼开宴。
一时之间,宫女端盘入殿,丝竹之声也响了起来,伴随着袅袅入场的数十名舞姬,舞起了千秋福寿舞。
麟德殿仅次于延英殿,为这皇城之中第二大殿,可容纳千余名人,因此就算今晚是一场难得的百官宴,所有在朝为官者都可携带家眷前来与宴,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却也不见分毫混乱之相。一是有帝后二人坐镇,众人便是想闹也不敢闹,二是此等百官宴规格大,规矩也大,什么品阶的人坐何处席位都是有规矩的,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个案几摆酒上菜,不似千秋宴那般围桌而坐,因此虽然人声不少,殿内氛围热闹,却也是克制有礼,动静相宜。
沈令月位列公主之首,坐得离帝后二人算近了,可皇帝却还不满意,笑道:“今年令儿怎么这般守规矩了?往年不都是一来就占了朕身旁的座位吗,如何就转性了?莫不是一年未曾大办百官宴,你就忘了吧?”
皇后笑道:“陛下可别惯着她,她本就该和姐妹们坐在一处,这是宫中规矩,怎么好随意打破?”话虽这么说,可面上却是不见一丝反对之色,反倒是笑意满满,显然只是针对沈令月而言的,端看她怎么应对。
沈令月早就习惯了二老联手来打趣她,因此听闻皇后这一席话,眼珠只略微转了一转,就笑道:“父皇这话可就说错了,虽是一年未办,但若要真算起来,可就是两年了,儿臣记性又不像父皇那么好,自然一时有些糊涂。”
她巧妙地避开了皇后关于宫中规矩的那一套说法,只回应皇帝的那一年之语,又反驳了皇帝之言,又拍了一回他的马屁,直说得皇帝得意不已,口中却道:“你少拿这些花言巧语来哄你父皇,你又不七老八十,怎么就连这个惯例都记不住了?”皇后刚才刚才的那番话虽然没有驳斥之意,但这大庭广众的也确实需要一点解释,要不然还真有不怕死的会进言他爱女太过、视宫规如无物,因此他便把此事说成了惯例,解决了后顾之忧。
母女二人同时听懂了这话,皇后无奈笑叹,沈令月却是笑道:“若要儿臣记得此事,那父皇还需往后年年都给母后庆贺生辰才是,儿臣定不会忘了。”话毕,又对皇后抿嘴一笑,“母后,你说是不是?”
皇后唇角弯起:“你呀……”
“你呀你,想要朕夸你孝顺是不是?”皇帝笑着一点她,“朕偏不。除了你母后生辰,这宫中就没有大宴了?便是除夕宴,也是这等安排的,难不成你今年的除夕宴也不曾与过不成?”
沈令月道:“是啊。父皇莫不是忘了,今年除夕时儿臣尚在病中,不曾出席。”
皇帝哎哟一声,得,还真忘了。
沈令月看在眼里,知道这事该告一段落了,面上仍旧做出一副生气的样子来,道:“原来父皇疼爱儿臣也只是在嘴上说说的,其实并不关心儿臣,连儿臣几时染了病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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