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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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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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丽玲道:“我加快脚步,走过去,先是贴墙站著,只听得里面不断传来呼喝声,那个小伙子则不断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真奇怪,当时我的心情极紧张,可是听到那小伙子……小展说‘我不知道’,就放心得多。”

我听到这里,叹了一声:“刘小姐,你的叙述,很容易使人产生概念上的模糊,在梦里,你好像只知道行动,而不知道为甚么要行动?”

刘丽玲想了好一会,才道:“的确是那样,我要做一件事,可是为甚么要这样做,我却说不上来。我也有各种各样的感觉,可是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也一样没有解释。”

我没有再问下去,刘丽玲再喝一口酒:“当时我心中紧张,害怕,一颗心提起又放下,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没有多久,里面突然传出了小展的惨叫声,和殴打声,我走近了几步,走近一个窗口,将盖在窗上的席子,揭开了一点,向内看去。我首先闻到一股极怪的味道,接著,我看到有三个人,正在狠狠地打小展。那三个人……那三个人……”

刘丽玲的身子又发起抖来,白素伸手,按住她的肩头。刘丽玲叹了一声:“这三个人的样子,实在太古怪,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的人!”

我皱著眉,听她讲下去。刘丽玲就形容这三个人的样子。当时,她形容得十分详细,但我不必再重复了,因为她所说的那三个人,就是杨立群口中的瘦长子、络腮胡子和那个拿旱烟袋的。

这三个人,其实也并不是甚么“造型古怪”,不过从小在繁华的南方大都市中长大,家境富裕,生活洋化的刘丽玲,当然从来也未曾见过这样的人。当然,从她的形容中,我已经可以知道,这三个人,是中国北方乡镇中的“混混”,介乎流氓和土匪之间的不务正业之徒。

当时我听了刘丽玲的叙述之后:“对,这样的人物,你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

我这样说,是在强烈的暗示她,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遇到,但是在艺术作品中,可能“遇”到。刘丽玲很聪明,她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想了一想:“在其他生活方面,我也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只有在梦中,我才清楚地看见他们,他们活生生地在我面前,我不但可以看到他们额上现起的青筋,而且可以闻到他们身上发出来的汗臭味!”

我缓缓地吸了一口气,这种经验,的确不是怎么愉快,我道:“事情发展下去  ”

刘丽玲道:“他们三个人,不断打著小展,呼喝著,像是在逼问小展,一些东西放在甚么地方。小展却咬紧牙关捱著打,不肯说。拳脚击打在身体上的那种声音,真是可怕极了,血在飞溅,可是那三个人却一点也没有住手的意思  ”

刘丽玲讲到这里,面肉在不由自主抽搐著。在一个美丽的女人的脸上,现出这种神情来,是一件相当可怕的事,我扭过头去,不忍去看她。

可是刘丽玲发颤的声音,听来一样令人不舒服,她在继续道:“当时,我只感到,小展是不是挺得下去,对我有很大的关系!”

她又顿了顿,才道:“究竟会有甚么关系,我也说不上来。”

我道:“我明白,你在梦中,化身为另一个人,你有这个人的视觉、听觉和其他可以实在感到的感觉,但是对这个人的思想感情,却不是太具体,太清晰。”

“是这样。那三个人打了小展很久,没有结果,又发狠讲了几句话,突然走了,留下小展一个人在那建筑物中,我在他们三人走出来时,心跳得极其剧烈,我大口喘著气,幸而他们三人没有发现我。”

“他们向外走去,我离他们最近的时候,不过两三步,他们在讲话,我可以听得到。那拿旱烟袋的说:‘小展叫那臭婊子迷住了!’大胡子很愤怒:‘我们就去找!’拿旱烟袋的闷哼一声:‘不知躲在哪里,我看她是到徐州去了!’”

我听到这里,不禁发出“啊”地一声,指著刘丽玲:“你听清楚了?是徐州?”

刘丽玲道:“绝没有错。我小时候,不知道徐州是甚么地方,也没有在意,由于我一直在做这个梦,梦中的一切,似乎全是虚无缥缈,抓不住的,只有这个地名,实实在在的,所以我曾经查过,在中国,的确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我有点啼笑皆非:“徐州是一个很出名的地方,在中国山东省、江苏省交界,历来兵家必争之地。”

刘丽玲现出一个抱歉的神情来,道:“我不知道,我还是根据拼音,在地图上查出来的。”

我越听越有兴趣,一个从来不在刘丽玲知识范围内的地名,会在她的梦中出现,这事情,不是多少有点古怪么?

刘丽玲续道:“瘦长子又道:‘到徐州去了,也能把她找回来!’大胡子恶狠狠地道:‘找到了那臭婊子,把她和小展一起蒸熟了,放在磨里磨碎了榨油,他奶奶的!’我当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好不容易,等这三人出了围墙,我才连忙走进那建筑物,小展倒在地上呻吟,一看到我,就挣扎著要坐起来,我连忙过去扶起他,他望著我,虽然他满脸血污,可是他望著我的时候,眼神之中,却充满了欢愉  ”

刘丽玲突然叹了一声,向白素看过去:“我感情很丰富,从少女时代起,就不断有异性追求我。”

我不明白刘丽玲何以忽然之间转换了话题。

可是白素却十分明白,她立即道:“你的意思,一个男人,只有全心全意地爱著一个女人,他望著他心爱的女人,眼中才会流露这样的神采?”

刘丽玲叹了一声:“是的,这些年来,对我说过爱我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可是我却没有在任何一个人的眼中,看到过梦里小展望著我的那种眼神。这使我知道,他们口中虽然说爱我,但是心里,多少还有点保留。”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心想,刘丽玲的精神状态不正常,她的追求者也真是倒楣,天下哪有女人拿梦里一个男人的眼光来衡量爱情的深浅!

刘丽玲又叹了一声:“他望著我,一直在说:‘我没有说,翠莲,我没有说!’在梦里,我的名字,好像就是翠莲,因为小展一直在这样叫我。我当时的心情,十分紧张,连自己也不知道讲了些甚么,小展也不断在讲话,我只感到心中有一件十分重大的事,需要决定,而又有点难以决定。就在这时,小展突然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甚至愿意为你死!’我心中暗叹了一声,心想,那可是你自己说的。”

刘丽玲的声音越来越尖锐,听来诡异莫名,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她在继续说著,道:“我一想到这一点,一面搂著他,他的神情,充满了满足和欢愉,可是我另一只手,却已将插在腰际的一柄刀,取了出来,就在他望著我的时候,我一刀插进了他的心口!”

讲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刘丽玲的声音,逼尖了喉咙叫出来。听了之后,感到了极度的不舒服。

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说道:“刘小姐,你休息一下,再往下讲。”

刘丽玲喘著气:“快完了,那个梦快完了。我……一刀刺了进去,小展他……双眼立时变得静止,可是还一直盯著我在看。他脸上的神情,根本来不及变化,就已经死了,可是在临死之前,他的眼神却起了变化,他盯著我,还是那一双眼睛,在一刹那之前,这双眼还让我感到这个人毫无保留地爱我,可是在那时,这双眼睛中的神情,却充满了怨恨,怜悯,悲苦……我实在说不上来,说不上来……”

刘丽玲用双手掩住了脸,呜咽地抽噎起来,全身都在发抖。我忙道:“好了,一般来说,恶梦总是在最可怕的时候停止,你的梦也该醒了?”

刘丽玲仍在抽噎著,一直过了三四分钟,她才放下了掩住脸的双手,满面泪痕:“是的,在梦里,我杀了一个人,一个叫做小展的年轻人。可是这还不是这个梦最可怕的部分。这个梦……”

她又停了片刻,才道:“这个梦最可怕的是,小展……在我一刀刺进他的心口之后,他望著我的那种眼光,一直印在我的脑中,到后来,每次梦醒,如果是在黑暗之中,或甚至明明醒了,眼睛睁得极大,可是我却一样可以看到有一双充满了这种眼光的眼睛在望著我,我……到后来,根本不敢熄灯睡觉。可是情形越来越严重,甚至我一闭上眼,我就感到小展用这样的眼光在看我。”

刘丽玲一面讲,一面哭著,神情极度张皇无依。我叹了一声:“刘小姐,这全是心理作用!何必让一个梦这样困扰你?”

刘丽玲扬了扬头,现出了一种看来比较坚强的神情来:“你不明白,你完全不明白。”

对于刘丽玲这样的指责,我倒也无从反驳起,因为做这样的梦的并不是我,我当然不会明白做梦人的感受。而且,我也不打算去明白,因为看情形,刘丽玲有严重的神经衰弱。她外表看来美丽、坚强、成功,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莫名,心灵无所归依,才会做这样的怪梦。

这是我当时的结论,我不是医生,当然也不能帮她甚么,只是说了一连串空泛的安慰话,而当我说这些话的时候,刘丽玲不断摇头,直到我自己也感到乏味,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呵欠,刘丽玲站了起来,她脸上的泪痕也乾了,告辞离去,白素送她出门,我自己上了楼。

白素很快就回来了,我正准备向床上躺下去,白素将我拉了起来:“你不觉得刘丽玲的梦很怪?”

我闷哼了一声:“在大都市中享受优裕生活太久,才会有这样的怪梦。”

白素手托著下颏:“我倒不这样想,她一直不断做同样的梦,一定有原因。”

我“哈哈”笑了起来:“有原因?甚么原因?那是一种预兆,一种预感,表示她日后真会杀死一个姓展的小伙子?”

白素神情恼怒:“我发现你根本没有用心听她叙述。”

我立时抗议:“当然我听得很仔细。”

白素道:“如果你听仔细了,你就不会说那是她的一种预感,你会留意到,在她梦境中出现的人物和事情,是过去,相当久以前的事。”

我“哈哈”一声:“是么?那又表示甚么?表示她杀过一个人?”

白素却十分严肃:“我想是这样,她真的曾经杀过一个人!”

我实在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用手指著白素,可是白素的神情一直那么正经,以致当我笑到一半的时候,再也笑不下去。

我笑不下去的原因,一半是由于白素严肃的神情,另一半,由于突然之间,起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念头,像是电极一样,令我全身发麻,刹那之间,不但笑不出,连话也讲不出。

我望著白素。神情一定古怪之极,白素也望著我,过了好一会,她才道:“你也想到了?”

我喃喃地道:“原来……原来你已经想到了。”

白素说道:“是的,我早想到了。”

我全身只觉得极度的紧张,张开口,大口喘著气,然后小心地选择著字眼:“你的意思,刘丽玲的梦,是她曾经有过的经历?”

白素点著头,以鼓励的眼光望著我,要我继续向下讲下去。我又吸了几口气:“这种经历,其实也不是发生在刘丽玲身上的,而是发生在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身上,而这个翠莲,有可能是刘丽玲的……是刘丽玲的……”

我重复了两次,竟然没有勇气将这句话讲完。白素叹了一声:“这两个字,不见得那么难出口吧?我的意思是,那个叫翠莲的女人,是刘丽玲的前生!”

我所迟疑著讲不出口来的那两个字,就是“前生”。一个人,有前生,这是由来以久的说法,古今中外都有,说法大致相同。肯定人死了之后,肉体消灭,灵魂不灭。灵魂不灭,找到新的肉体,又开始人的生活,那么,上一次的生活,就称之为“前生”。

虽然这种说法由来以久,但是一直未曾有过正式的研究,被列入玄学或灵学范畴之内。近年来,有不少学者,致力研究,但大都也不过根据当事人叙述的一些纪录。譬如说,英国就有一个妇女,进入法国一个宫廷的后花园,感到自己到过这地方,而在经过了催眠之后,她说出,她是千年前的一个宫女,甚至完全可以记得当时的宫廷生活,等等。

这种例子相当多,根据这种例子出版的书,也有好几十种。

那只不过是一种记录,由人讲出来,问题就很多:讲述人可信程度如何?是不是有巧合的成分在内?是不是人的潜意识作用?等等问题,都使得“前生”这件事,不能有结论。

当然,有很多人,包括许多著名学者在内,已经十分肯定人有前生,灵魂不灭。我绝想不到,听一个人说他的梦境,结果竟然会牵涉到这样玄妙的问题。

一个人,和他的前生,这种属于灵异世界的事,给人的感觉,极其奇妙,不知如何应付才好。

白素看到我在发怔,笑了一下:“你为甚么这样紧张?像刘丽玲这样的例子,虽然还未曾有过记录,但是我相信那一定是她前生的经历,她前生,是一个叫作翠莲的女人,根据她这个梦来看,这个翠莲,不是甚么正经女人,甚至杀人!”

我苦笑了一下,突然想到一个更玄妙的问题:“那难道刘丽玲要对她前生的行为负责?”

白素想了片刻:“这不是负不负责的问题,而是,而是……”

白素蹙著眉。像是一时之间不知道如何措词才恰当。我道:“你想说甚么?还债?报应?孽债?”

白素陡地一扬手:“孽债这个名词比较适合。她前生杀了一个人,这个人临死的眼神,在她今生的梦中不断出现,这正是一种债项。她用她今生的痛苦,来偿还她前生的孽债。”

我苦笑了一下:“好了,越说越玄了。如果是这样,我们根本无法帮助她。”

白素摊开手:“我没有说过可以帮助她,只是要将她心中的痛苦讲出来,或许,她不会再做这个梦”。

刘丽玲是不是还在做那个梦,我不知道,因为事后,白素没有再向我提起她,也没有再带她回来。

一直到我遇到杨立群之前,对于刘丽玲的梦是她前生经历,我也不能十分肯定,只是抱著怀疑的态度。在这期间,我和几个朋友讨论过,意见很不一致。

在听了杨立群的叙述后,整件事就完全不同了。

杨立群的梦,和刘丽玲的梦,显然有著联系。杨立群在梦中,是一个叫小展的年轻人,被杀。刘丽玲在梦中,是一个叫翠莲的女人,杀人。

他们两人,各自做各自的梦,可是两个人的梦,是同一回事!

由于这一点,甚么“日有所思”,甚么“潜意识”等等的解释,全都要推翻,唯一的解释是:那是他们两人前生的经历!

所以,我当在听杨立群叙述之际,心中惊骇,等到杨立群讲完,我就讲刘丽玲的梦讲了出来。

我只讲到一半的时候,心理学家简云已经目瞪口呆,杨立群更不住地搓著手。

等我讲完,杨立群的脸色灰败,他用呻吟一样的声音道:“卫先生,这……这是甚么意思?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我叹了一口气,先不发表我的意见,而向简云望去,想听听他这个心理学专家的意见。

简云皱著眉,来回踱步,踱了很久:“如果我不是确知卫斯理的为人,一定以为他在说谎。”

我没好气地道:“谢谢你,我们,现在,要听你这个专家的意见。”

简云道:“除非,真有他们两人梦境中经历的那段事发生过。”

我紧接著问:“如果是,又怎么样?”

简云无目的地挥著手:“我不知该怎么说才好,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想,那件事,发生在相当久之前,当时的那几个人……小展……翠莲甚么的,一定早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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