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贡女朴玉儿所生; 陆梨原是把自个儿连同着整个心都交付与了楚邹。
楚邹在那一段时间前给予了她一个男人之于女人的极尽宠爱; 像是将她从小至今的心髓都通里透外地洗涤。以至于她在后来知道他与自己的所谓关系后; 无论怎样地努力遗忘; 也无法抹杀楚邹在她青春里埋下的味道。
在她因为身世的尴尬而被打入芜花殿; 在楚邹因为不堪深情而选择去江南改政的那一年里,陆梨曾不止一次地回想起和楚邹的一幕幕山盟海誓; 还有搬进他咸安宫里的那一小段朝夕与共。
芜花殿的名字真美; 在那斑驳红门之内却是疯癫与狼藉; 深夜的四角院墙下时而万籁俱静,时而传出老宫女的谩骂哭嚎。一个空旷的大殿下铺着数张床,各人一个铺; 没有单间; 陆梨躺在角落靠窗的小床板上,眼睛便时常透过窗缝儿静静地望着夜空。想与楚邹从小到大的那些点滴,想他在身世揭开前的那段时间对自己的宠溺,然后便又会记起那个朗朗星空之下他给予自己的最初的痛。
那个晚上的星星似乎一整夜都在摇晃,楚邹一连要了她六次。青砖石台阶隔着衣袍膈得她蝴蝶骨疼,楚邹用胳膊枕着他,他们从阳间通到地府,在辽远星辰之下缱绻荡晃。她记得她很疼又很快乐,那美妙和痛楚她形容不出。楚邹后来贴着耳际告诉她,他说她那天晚上的欢吟太美,比她先头唱的那首《鸡鸣》还要动人。
他说他光听着她那样的声儿都停不下来。
陆梨有时想,如果那时候她不求饶说快要受不住,楚邹是不是会一直永无止境地接下去。然后他们两个人就彼此身魂归一,一起飘向那浩瀚星辰的深处,离开被这座宫廷困束住的人生,更没有那些越不过去的亲缘枷锁。什么堂皇兄呢,她只是个被老太监捡起的小弃儿罢,她不信这样的作弄。
后来光阴悄走,当星星都寂下去之后,四周夜虫子的叫唤声也渐小了。天空露出浅烟蓝色的氤氲雾气,紫禁城的清晨就显得别样安静。她乌柔的长发上都沾了草叶子,飘飘散洒在胸前脊后,美丽一夜都不曾得安宁。楚邹隔半个时辰就覆起来与她纠缠,他似一沾她便顿有无穷的精力,而她亦像天生是为了他而妩媚,怎得竟是那般欲断不能。等到光线渐亮,那旖旎动响在清晨的雾气中便显得尤为入耳,两个人互相看着都有些不好意思。
那天的陆梨像恍然之间蜕变得越发倾国倾城,双颊未染胭脂自媚,姹紫嫣红美不胜收。楚邹定睛打量她,凤目中盛满着爱眷,从没料到一个女子给予男儿的是这样一种感受,而长大后的陆梨原蕴藏着无尽的美好。这沧海桑田的空茫,是让楚邹觉得从前所受到的一切都可以不再值得一提,只要生命中能够有她,无论之后怎样的磨难都不足以再将他摧毁。
那宁寂的清晨之下,楚邹便抚着陆梨的脸颊,轻含唇齿道:“打今儿过后你便是爷的心尖儿,生生世世你都只许做爷的人!”
他的眼底亦有青影,一晚上不知疲倦,但目中却是噙着喜悦与神采奕奕的。像是一夜之间也成长为真正的男人了,那俊逸非凡的五官总带着几分忧郁与冷薄,叫陆梨深深眷恋。
但那时候的陆梨连说话的力气儿都没有,后来楚邹便将她衫裙收拢,抱起她去了二道院墙后的萱寿堂。
是不愿去前院春禧殿受人打扰的。陆梨还记得那天的楚邹披着藏蓝银线云纹缎的团领袍,笔管条直的身躯像携着风。那袍服上弥散淡淡沉香,她把脸抵在他的胸口,两条小腿儿垂在他的臂弯里跟着他的步履轻荡。
那死人的闱屋里寂悄悄的,陋旧的四角床榻上只铺着一张竹凉席,大早上躺上去还有些渗人的骨头。一晚上抵死不顾,这会儿挨着床那倦惫的感觉就上来了。两个人蜷在褥子里亲着蠕动着,都以为会天长地久的,那恩爱卷着人缠都缠不断,后来就紧紧地拥在一起睡了过去。
光阴走得静谧无声,一闭眼一睁开就已经是黄昏了。
怀柔今岁盛产香瓜,太监衙门里运来几车皮子,每个院各分了十个。傍晚的西六宫下院里夕阳斜照,几个不上差的宫女乘着空隙切开来就着点心吃。宫女与太监不太一样,太监心眼子阴狭歹毒,对人无不防患,年轻的宫女们可就活泛多了,聚在一起总要互相贡献点各宫里的八卦。
听在斋宫里打杂的许妞子说,那位被废去冷宫九年的周丽嫔,近阵子每每常去斋宫给皇后娘娘念经祈福。那位周丽嫔听说早前竟是得过皇帝三年盛宠的,这宫里除却皇帝最早以前动情过的何嫔,也就只有康妃娘娘能持续盛宠几年,想来周丽嫔的容貌当年应该也是佼佼了,现如今二十七八看着还是那般幽雅素丽。可能是因为疯癫自杀过的原因,她好像也很不经常说话,每到下午便穿着荼白的素衣搭着蓝铁的宫裙,一个人跪在铺垫上念完就静悄悄地走。
今儿皇帝原本转去斋宫里准备静心,进去就碰到那位丽嫔了。按说丽嫔当年也是个家世赫赫、得过圣眷的大家闺秀,怎的对着皇帝倒是卑微省慎得不行,勾着下巴跪在对面的台阶上,似乎犹疑着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皇帝倒是看了她一眼也没说什么,一袭墨色升龙袍径自往里头走了。后来就一个人在这间殿,一个在斜对头那间殿,互相不打扰地坐了一下午。
再后面皇七子就从撷芳殿下学接娘了,这位皇七子也是个不攀不骄的孝顺爷,母子两个虽然在宫里过得尴尬,他倒是从不怨怼,只互相扶持着默默过活。看见皇帝在,便与他母妃两个对皇帝拜了三拜。
虽他是个皇子爷,可这宫里头不得宠的皇子和公主未必就能比咱们做奴才的风光多少。即便有张贵妃关照,可那袍子往下一跪还是紧着显短了一截,太监们哪一个不是看脸色使眼神刻薄的?不过皇七子容貌生得与废太子有几分像,连性情上也有相似,大抵从不计较罢。
听三座门里的太监小赭子说,在那撷芳殿里上课,连王爷府上的世子跟班衣裳都比他光鲜,他虽不因此觉得自卑,对人却谦虚谨慎。应该是藏拙了,面上比谁都不突出,可就旁听的太监说,许多细微处分明比九皇子要出色不少。
大概皇帝也听到了口风,皇帝瞅着他紧巴的袖管,便难得地对他道了句:“尽你自己所能的吧。”
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意思,怕是也算不得批评。只眼下后宫里美人如云,就不知道这位周丽嫔还有没有起来的可能了。
大家大眼瞪小眼地听着,不自觉便议论开来。或有同情叹惋的,或有说活该的,这宫里的主子就没一个是真省油的灯,当年不定做过些什么呢。正叽喳个不停,忽而便看到圆弧形的砖头门下站着道清颀的身影,看那鼻梁英挺冷眉薄唇的竟然是四皇子爷。穿一身玄色刺绣沧海祥云团领袍服,颈上交领素白,与生俱来的天家气度英俊得不行。
他身旁正站个小宫女,用布条儿扎着双螺髻,唇瓣嫣红微微上翘,同样亦美不胜收。那四殿下正把手抚在她耳畔,似乎在逗着她什么,一只手还攥着她指尖。
“天呀,那个是陆梨。”有眼尖的先认出来。
陆梨的美大家其实是都知道的,早就有猜测她是不是和废太子相好了,但今天这一幕也未免来得太猛然。一时各个不禁默默地看过去。
外头的陆梨可不知道自己正被人瞧着,听见楚邹问她:“恨了爷一路,这都恨到地儿了,还恨么?”
昨儿被他半霸道地诱哄着,一晚上不停不歇直到麻木,睡一觉醒来却只见娇红不已,原是已被他欺负伤着了。夕阳打着朱红的墙面,照下来一半儿阴凉一半儿橙黄,陆梨低声恼楚邹说:“火烧一样的难受。爷去查查书,看昨儿那样可会坏事儿了。”
那颜颊娇粉,眸瞳里水泱泱的,难得的羞妩可人。楚邹听了却都是怜宠,勾着嘴角道:“回头爷给你弄点儿药擦擦就好。真坏事儿了爷就娶你。”
说着便俯身在陆梨的脸上亲了一口,又转头顺势看了眼院里头的宫女。
陆梨回头一望,这才恍然惊觉那后头的静悄悄里原睁着许多双眼睛。看到刚才这一幕,一个个正做着“噫”的表情,咧嘴儿龇牙儿地对自己笑。她忍不住双颊一赧,捶了楚邹一拳。
那段时间的紫禁城也像弥漫着一股祥和的喜气,中宫几个嫡皇子女们的小宴定在八月初五,李嬷嬷是在八月初一这天回来的。这两天在老黄历上都是好日子,提前回来也好为宴上的菜肴做准备。几道大菜依旧按制给御膳房负责,余下精致的几样归她回来与尚食局一道搭配。
可把闲呆了的桂盛乐呵得不行,忙不迭地招呼寥寥的几个宫女太监又是扫尘又是擦窗的。那几天秋老虎余威未退,傍晚阳光打照着坤宁宫漆红的高高宫门,倒显出了一派忙碌生活的朝气。
但即便这样忙,今次却没有叫上康妃。锦秀在承乾宫静候了几天,眼看着李嬷嬷回宫在即了,也未见皇上那头有过吭气。
宫里头的奴才们眼睛都跟针尖细,说起来皇上已经一连数日未曾光顾承乾宫了,康妃宫里这阵子显得有些消寂。
这不符合常理,想当年康妃还是个宫女的时候,皇帝连被烧毁的坤宁宫布置都让她参与,皇九子小时候她更是牵着在坤宁宫露台上没少来回。今儿这般重要光彩的日子,竟是没让她去了,不免叫人隐隐生出猜测。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啦!
一定要申明一点是,“堂皇兄”的名头是后宫主位娘娘勾心斗角的产物,其实是误会,丝毫没有任何关系的两个人。
第167章 『陆拾』八月祥睦
三个多月的肚子,再是怎么遮掩也终究是叫人看出痕迹的。宫里头暗地有了风声,说是康妃估摸着怀上了,有人在御花园里看见康妃游园; 脚下不小心一滑; 她下意识捂住的是肚子。有眼力的都晓得怎样的女人才会有这动作。
近阵子后宫孙美人和李美人害了喜; 皇上隔个二三天总会过去关照一下; 没理由康妃怀了却这样冷待着。便有人猜测皇帝大抵是不允康妃怀上子嗣的; 毕竟他把最珍贵的皇九子给了她抚养。
楚昂是在七月的最后一天光顾承乾宫的。傍晚的广生左门下他头戴乌纱翼善冠; 身着绫罗十二章纹刺绣团龙袍,那一袭明黄身影携风踅进漆红门槛; 叫锦秀好不高兴; 裙裾迤逦着连忙迎了出去。
她近阵子除却送去给皇帝的调理膳羹; 原已甚少下厨伺弄东西,便连自己的汤盅也都叫香兰拿到尚食局煲好了再回来,因着怕闻见荤油味儿反胃。那天倒亲自折腾了几样煎炸的小食儿; 叫人去清宁宫皇子所里把老九也喊了来。
黄花梨束腰云头膳桌上; 三个人各坐一面,锦秀给他父子二个夹着菜。听闻近日皇上夜里犯头疼咳嗽,御膳房特特上来一道木棉花薏米猪骨汤。老太监张福耷着拂尘在旁边道:“这道汤老奴瞅着眼熟,算算得有些年头了。当年九殿下才两岁,病得厉害,没白天没晚上的哭,非得抱在皇上跟前才能止得住。娘娘照顾九殿下仔细,打听了这方子可祛湿安神,愣是亲自去尚食局要了食材,每天慢火熬三个时辰,一小勺儿一小勺儿地给九殿下喂进去。那时皇上常在坤宁宫里批奏折,娘娘倒成了皇后离世之后,唯一一个可以在子午线上进来出去的宫女。连景仁宫贵妃娘娘都没这样的待遇。”
他慢悠悠说着,老迈的嗓音里带着和善,说完自己轻轻地“呵呵”一笑,鞠一鞠躬。
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这话怎么倒像在暗示锦秀昔年还只是个大宫女,就是因为照顾小九爷才得了今时的光荣。
楚昂只是默默地听着,冷隽面庞上无有波澜。银筷子从修长手指中掂起,给楚鄎夹了两片清蒸山药,淡淡道:“张福人老心不老,记性倒是甚清晰。”
锦秀端姿坐在圆头凳上,脸上便有些微不可察的僵涩。又想起那时那般悉心照拂小九的光景,楚鄎出生时没娘,时常莫名地惊怯与发热,在他两岁知事前“哭”是景仁宫里的家常便饭。那些汤汤水水一口口哺进他的嘴里,余下的皇帝便赏予她吃了,一段时间过去锦秀容色水润身段儿也韵致,彼时没少让张贵妃怀疑她受了皇帝的临幸。
这一步步走来每一段回忆都是不易啊,她便莞尔地勾勾嘴角不知道所答。
宫女把木棉花薏米汤呈到她的跟前她却犹豫着不动勺,只是柔目莹莹地关注着楚昂的表情。
楚鄎在旁睇见,忽然记起来医书上孕妇忌食薏米的记载,他便开口道:“康妃前儿着了凉,不可进食寒性饮食,这汤儿臣替她喝吧,正好今日喉头上火了。”
说着乖俊小脸凑过来,把汤小心移到自己跟前。自小心思敏感柔仁的小儿,眼睛只是躲开锦秀的示好,不想洞穿她那辛苦的隐瞒。
——但他并不需要为了留住什么而去委曲求全地护住什么。
楚昂收进目中亦不予表露,原本浅笑温馨如若三口之家的一顿晚膳,这种感觉便像是把锦秀无言的排隔开,只剩下他父子二个人孤独默默。
那天晚上的楚昂倒是留在了承乾宫,只是一直枯坐在灯下批阅奏折,到了亥时亦无准备安置。锦秀先时在绣手帕,夜越往深,那烛火氤氲地打着黄光,宫人们都耷着眼皮戳脚子在旁看着,后来她便主动站起来替楚昂更了衣。
紫禁城夏末的夜晚已有凉意,刺绣牡丹的蚕丝薄被下楚昂仰面躺着,锦秀倚在身侧给他轻轻揉按着肩膀。她的手法总是绵若无骨,带给楚昂一种孙皇后在世时的朦胧旧暖。帘帐轻拂,锦秀凝着光影下楚昂隽冷的脸庞,那英挺鼻梁下两道八字胡俊美,总叫她想起他当年初入宫时的冷贵气宇,留念这十多年在旁注视着他的光阴。她心中便泛起嫉妒与酸涩。
自从孙凡真与李兰兰怀孕,那两个新晋美人父亲皆身居要职,楚昂这阵子隔二日便去长春宫探望,带着同院的沈妃都沾了光。可他此刻躺在自己身旁,却是无动于衷。从前可不是这样,那时即便也偶去其他宫妃处光顾一二,但一与自己便总要赴个抵死不休、酣畅淋漓,那种对自己的感觉锦秀知道是与别人不一样的。
她便将殷红的唇覆上楚昂,抵着他朗硬的腰腹呢喃:“多少日不见皇上,臣妾心底思念皇上,皇上日理万机,让臣妾服侍皇上安寝。”嘘声儿旖旎谦卑,说着唇舌便沿楚昂的肩脊点点往下轻沾。忽而触到楚昂那里蓄势的轩昂,正待要启口含下,却被楚昂一臂从褥中托起,听见楚昂淡漠道:“爱妃身子倦惫,今夜便不用辛苦,早些歇下吧。”
说着把手环过她的腰,将那渐起的动静又兀自隐匿了下去。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环她的腰了。从前的锦秀甚是注重体态保养,那蜂腰紧致如姑娘,现在却分明臃出一小圈,他本是个心思敏锐多疑之人,可他一夜却只言不提。
锦秀是知他骨子里性情薄凉的,她便半试探道:“皇上可是因长春宫汤盅下毒那件事,而误会了臣妾?皇上的子嗣是天宫派下来的星宿,是王朝的正根龙脉,锦秀一介宫嫔,没有权利也没有那份胆儿。除却哪日皇上亲自发下旨意,无论谁人怀了子嗣,锦秀断不会妄自做主去伤害它。”
说着把少腹隔着薄薄衣缕贴近楚昂的手背,想让他感受那份小乖嫩对于他的依附之情。楚昂便不语,只是在她脸上亲了亲:“既是天意便由它去吧,朕无有因此怪罪,爱妃单凭心意。”说着就阖目睡下了。那一夜之后,直到中宫嫡皇子女们的小家宴,他都没有再驾幸过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