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边总须得还有人在,回头望只剩下一缕恩情犹在,这就是帝王的后宫。
周雅睨着陆梨般般入画的脸庞,少顷便盯住她的腰肢儿道:“中宫何来的福气,找了这么个妥帖的女子,膳食药草与聪慧,样样都把你调…教全了。你倒是对他忠心不二,为了他什么都可舍得。”
陆梨看了眼一旁的刘广庆,刘广庆低着头默不作声,陆梨猜都不用猜,一定又是他跟耗子似的盯了梢。
她便打腕施礼,直言问:“娘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果然是个爽落的性子,无须多绕弯子。”周雅便勾唇笑笑,挥手把刘广庆打发了出去。在陆梨的印象中,她早年似乎是个爱现爱炫的骄傲人,素日没把张贵妃少呛,现年倒是沉忍谦和了下来。
盯着陆梨的肚子,悠悠道:“听说李嬷嬷自小教你识百花辨百草,连那蝎子蜈蚣的毒都拗不过你的手,今日我倒要与你做笔交易了……是我用半个时辰的功夫,到万岁爷跟前替你去一份累赘;还是你用三个月的时间,为我去一条命,怎样都归你自己选。当然,后者是谁你不用猜。她去了,于你、于你的爷都不无坏处,本宫只是想给从前一个交代罢。”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幽静,倒好像那要交代的人是她自己。要挟陆梨给她配药茶包,可使人素日保持着容颜,却一步步耗损六腑而最终气数尽,以不过百日为时限。
这自然是有些难度的。
陆梨便说:“奴婢身来在宫中,除却两个太监爸爸,两袖清风无牵挂,娘娘若是用这个要挟,倒是要落空了。正所谓礼尚往来,我这里正好也有一份请求,一样对娘娘、对七爷都不无坏处,也望娘娘能成全。”
陆梨叫周雅去弄的是铜绿粉,铜绿粉还有个名字叫孔雀石,颜色与景泰蓝相似,将它漆于盛放食物的器皿内层,经年食用可使人慢性中毒。她忘了是在楚邹的哪本书里偶然看到,知道的人并不多。其实要弄到也并不难,可陆梨不想让这些过吴爸爸的手,与周雅的互相利用倒是一个契机。
周雅竟料不到,陆梨这般年纪就已能对自己下得去手,不禁上下打量她泰淡安然的姿态。呵,中宫培养出来的果然不俗,比之那皇后还要多出一番果决。
她便噙着笑,目光里亮幽幽的。
陆梨知她怕牵累,又补充说:“娘娘不必担忧,这孔雀石若是用得好,原是个精美的装饰,连银针也试不出它毒来。娘娘既是三个月都不怕,又何必恐慌那经年累月的光阴呢?”
周雅便道:“都依你。”
第179章 『柒贰』都是凡人(新)
十月十五那天,楚昂在养心殿里召见了陆梨。
“仁和正中”的明黄匾额下,地暖烧得舒适。陆梨跪在金砖地上,张福怀抱拂尘立在一旁; 四面静默无声。
皇帝居高临下地打量着陆梨,看着她动人的模样,唇瓣染了胭脂几分倔强,眼睛也似隔着一层朦胧,似雾似清澈又似洞穿深远。这样的女子; 总是最叫人难断的。他便道:“那老太监的冢; 朕已叫吴全有取了骨灰重建。朕不会要你性命,但你与老四也就到此为止了。”
初冬的天; 进屋一暖出门一寒,难免使人咳嗽。他咳了咳嗓子,又道:“邹儿是朕一手历练起来的皇储; 将来要接替朕站在这孤寡之上; 他身边亦会有宠妃,或是太子妃; 或是良娣良媛与侍妾; 你不应成为他心中的拖累。朕这里有两条路,一条是李嬷嬷收你为义女,以县主之身份择良婿以配民间;一条是与收养你的太监去皇陵守陵,你只须信守约定再不与他瓜葛,朕可保你父女二人一世衣食无忧。”
呼——
后背对着高高的漆红殿门,一缕冷风从殿外踅进,吹着陆梨的袖管空凉。陆梨那段时间的身子很虚,忌冷畏寒。她在红花与艾叶之后,托衍祺门挑膳的太监小姚子给弄了几只老母鸡,加药草调剂,每天晚上洗器具的时候就放在灶上炖。左右夜深无人,柴火加足点,等到洗完也就差不多能用了。她一晚逼自己吃下半只,掌事嬷嬷王思偶然撞见了,也只是装作没看到,没有去制止。
她此时已经不指望依靠皇权去惩治锦秀,因楚昂不可能会揭穿锦秀的身份。当年锦秀害死万禧嫁祸老太监,致使齐王打着名号联合谡真人美其名曰“申讨”,而今若然爆出她的前朝淑女身份与万禧这件事,那么不仅齐王,便连肃王、庆王乃至朝臣的弹劾都可使楚昂四面锋芒。以锦秀的心机,必也是算透了这一点,便逮着替皇帝与小九挡箭滑胎的良机自己爆出来。
但这宫出不得,欠下的、得到的、付出的,都要有回报。人在了,才会有希望,出去了便再进不了。她还是寄希望于楚邹这趟办差的。
陆梨便慢声道:“殿下乃天家嫡出的正根正脉,自小诗书礼制谨束于心,这事于礼义上该断,于情上也已经断了,万岁爷不必担忧。陆梨生在皇城根下,生也是这红墙,魂散了亦忘不掉这红墙,妄求皇上开恩,愿自请去芜花殿当差。若不得皇上旨意,必不往殿下跟前露脸相扰!”说着叩首俯身。
那芜花殿地处紫禁城最东北面的犄角旮旯。一条东筒子从南往北穿到头,过贞顺门再往东走,尽头靠右手边有个废弃的院子就是。迈进去扑鼻的霉尘,里头没有颜色,除却荒草便是疯老病弱的宫女面相,青灰的衣,青褐的裙子,多少年只见进去不见有出来。
楚昂凝了眼陆梨纤白的手指,不禁有些动容。咳嗽问:“你可想好了?”
陆梨点点头,目光坚定。
后来楚昂就默许了下来。在陆梨出去的时候又道:“给朕弄点止咳的药茶吧。”
他的咳嗽一到冬天就有些厉害,锦秀在身边倒还好些,最近又是控不住的趋势了。
孙皇后去的这些年,李嬷嬷已经不太能把握他的体质。从前都是孙皇后三两天提点下该用什么,李嬷嬷也就能摸清大略。后来这些年都是锦秀陪伴,有时李嬷嬷接连几济下去没用,被锦秀一碗药膳调理完毕,却立时就能减轻了。
只是这年的冬天,他没有再去理睬过锦秀,锦秀送来的东西,他也都没有再用过。陆梨便点了点头。
是在十七那天搬去的芜花殿,那天又是场大雪,像四年多前的这一天也是大雪,靴子踩下去嘎吱嘎吱地响。陆梨收拾好了包袱出来,先去坤宁宫给李嬷嬷道了谢,便往外朝的武英殿去看望吴爸爸。
因为她的小太监身份暴露,吴全有已经不适合再在御膳房掌事,到底关乎着皇室口舌安危,有仇有芥蒂的都不能用。戚世忠总算念着一份旧情,把他分去直殿监做了个掌司,虽然不用干甚么重活,可直殿监到底是个负责廊庑扫洒的下等活,没了往日的体面。
大清早的天,指挥着一干子大小太监在扫洒,穿的也不再是亮黑、亮紫的缎面曳撒了,而是普通的枣褐色面料,上头印着几缕简单的刺绣。那两鬓霜白与骨凸的瘦脸,叫陆梨看了心生愧疚。
他却依旧端着在御膳房掌大拿的气派,两条蚂蚱腿儿往雪地上一戳,吹毛求疵的毛病又犯。
拖着阴长的太监嗓子道:“做事儿的也分三六九等,手拭不见圈,吹气不眨眼,那叫无尘;身不动眼动,脚不离手忙,这叫有心,一个个都给我麻利点。”
几句话说的,好像把一件擦桌子扫梁的粗活都说得有棱有角体面起来。太监们都听说过他威风,见他这般气度不禁崇拜油然而生,手上的鸡毛掸子和抹布来来去去匆忙,都想在他眼前讨个眼熟。忽然其中一个乱了阵脚,自个跟自个的节奏接不上了,吧嗒一声从木梯子上踩空。好在雪厚,屁股底下砸出来一窝深坑,哎唷哎唷把众人乐得停不下来。
陆梨站在几步外的空地上看着,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
吴全有听得声音熟悉,回过头去看见是陆梨,便笑道:“怎么来了?”
陆梨说:“来瞧吴大掌司指挥万马千军哩,今儿个雪不见飞,倒见吴爸爸这里飞鸡毛掸子了。”
忽而蓦地往地上一跪,歉责道:“麟子本是宫中丢弃的卑命一条,承蒙吴爸爸、陆爸爸不嫌不弃捡起来教养,现如今恩情未报,却连累吴爸爸丢了差事,心中每一想起便觉罪该万死。”
接连多天发生了这许多事,她一直忍捺着,此时见了亲人,眼眶儿终就还是湿了。
到底还是个小丫头。
吴全有把她拉起来,爱怜地看了眼她瘦下去的下巴,暗暗磨牙齿——该把那臭小子掌几鞋拔子才解气!堂兄妹,说辜负就辜负,信誓旦旦都去了哪里?
紧了紧瘦耸的拳头,又做一副冷心冷面的模样:“那膳房里油烟闻了几十年,早也就闻腻味了,在这扫洒上还能时刻走动,也省得将来似那歪肩膀太监,老了老了膝盖弯不动,得吃砒…霜。”说着便自嘲笑笑。
可他在白虎殿前的院子却住不得了,身份够不上,戚世忠虽没把院子让给人,到底却委婉暗示他,每日应随着别个太监在玄武门下进来出去。
吴全有从来就是个洁癖,也不知那太监连铺他怎么住的惯。陆梨望着冬风中吴爸爸两鬓的微霜,她便站起来,眼里噙着坚定道:“今时吴爸爸丢弃的,他日陆梨定要再给吴爸爸赚回来!”
说着鞠了一躬,便往二道门外出去。
奉天门场院下空旷无人,宋玉柔打着随爹进宫办差的借口,正打算往内廷方向探。乍然看见前头陆梨手上抱着小包袱,一抹青蓝的袄裙迎面携风过来,冷不定就把脚步放慢。
陆梨也看到他了,穿一身镶狐狸毛缠枝底月白团领袍,发束华冠,手执玉骨小扇,一看就知是个身家不菲的达贵公子爷儿,好生是个风雅俊秀。
他们两个小时候可像,个头儿也差不离,那时候总被认错,宋玉柔又烦她又爱招她。现下各个长开了,她依旧双眼皮长睫毛,他睫毛变短了,桃花眼愈发生辉,个子也比她高出了小一个头,倒是不像了。
陆梨的步子也慢下来。
两个都有些窘然,却又道不出那种蔓生的亲近感。宋玉柔便启唇问:“你还好吗?”
风把少年的嗓音在场院里轻轻荡开,陆梨答他:“我好着呢,你还好吗?”
“我也好。”宋玉柔看了眼她的包袱:“你这是要去哪儿?”
陆梨说:“我换差事了,这就得去当班。你呢?”
宋玉柔:“我正愁着怎样把我爹甩开,好去看看湄儿。”皱眉头。
陆梨就笑:“宋公子真痴情,赶明年可迎亲了。”
她现今也不像小时候爱损人了,一声“宋公子”叫得又动听又让人别扭,人也变得美的可以。宋玉柔脸一红,然后说:“还早着呢,她还小。”默了一下,觉得有句话说给她听怕不太好,但想想宋玉妍是自己亲姐姐,便还是道:“等他从江南办差回来,必是该复立太子了,那时也该迎娶我姐姐。虽然我姐暂时还不喜欢他,但若真嫁了,我也不希望你去打扰他们。他将来是要做皇帝的人,早就劝过你别和他缠,看总被他伤心吧,总也不长记性。”
在楚邹走之前,听说和老二两个人在文华门里打了一架,没有人知道是谁先打的谁,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而打,不打脸,光打身子。太监们慌促地站在一旁,看他两个像兽一般地勾绊和撕扯不开,没有人敢上前相帮。后来听复述,说那天的楚邝骂了楚邹是天煞的灾星,楚邹只受不答,亦回搡了楚邝一个重重的拳头。
那是他兄弟在宫墙根下第二次为了个小太监而打架。皇帝知道后容色阴愠不已,罚他两个在乾清宫门外跪了一早上加一个下午,后来便颁了旨意,命老二正式搬出宫去,住进了宫外的泰庆王府。
挑着九月十六那天的吉日,在楚邹出发下江南的前七天。春绿指给了楚邝,听说宋玉妍在家知道后大哭不止,瞒着母亲楚妙偷偷溜出后门,跑去了楚邝的王府里。当着他的面解开褂子要和他好,便做不成夫妻了,也情愿和他此生有这一场夫妻之实。
她自小在老太太和楚妙的千金呵护娇宠之下长大,那少女的雪白丰盈与美丽洁净,是和春绿的婉柔大不相同的。但楚邝只是默默地走过去,两手给她把小衣扯紧了,叫小喜子悄悄地送了出去。
但这些都只是传闻,更甚至并没有传开,也许只是小喜子梦里头的胡乱呓语罢,并没有几个人知道,也没有人当真。
都阻止不了月老派下的好事,过年将满二十二岁的楚邝,在万寿节之后的没几天,与户部尚书左瑛之女左婧瑶的亲事也定了下来。宋玉妍大病了一场确是真的,而原本要给楚邹提起的正妃一事,也就因为她的病而暂时耽搁了,怕是得等到明年楚邹从浙江回来。
看宋玉柔此刻表情纠结,口气听着又像不忍心又像恨铁不成钢,让人又暖又伤。陆梨就颔首笑答:“好~,我知道该怎么做。原不是故意,这世上过了今天不知明天,要都能知道的那么长远,那不都成神仙了。我可走啦。”
说着欠了欠身子从边上离开。宋玉柔忙给回了个书生礼。风吹着陆梨腰带上一枚朴玉挂坠一晃一晃,他没来得及注意看人就已经过去了。
宋岩从体仁阁里大步踅下台阶,走几步路抬起头,迎面便把陆梨映入了眼帘。皑皑白雪覆着紫禁城的层峦殿宇,那一袭少女青蓝色的袄裙显得好生醒目,看陆梨白净姣美的双颊,好像比之上回又瘦了许多。这是和那个女人全然不一样的品格,那个女人娇敛痴缠,缠绵不能断。但陆梨透出的却是一种沉静,是一种隐忍、静默又或者是挣脱,她从他旁边走过来,是一个人又好似一道魂。
宋岩是全然料不到的,当年那个在宫墙下钻人裤…裆的小太监竟会是个小丫头。陆梨的存在,便生生触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那块坚硬。看陆梨在身旁揖了一礼过去,娇纤纤的莫名惹人怜疼,他忽地想起家中千娇百宠的女儿,便冷漠地掠了过去。
走到宋玉柔跟前,问儿子:“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宋玉柔不想被父亲知道那些谈话,答:“我们在说神仙。”
“呵呵,神仙?这世上哪来的什么神仙……都只是凡人。”宋岩便勾唇笑笑,魁梧的身躯伴着儿子往奉天门下出去。
是啊,俗世红尘,男欢女爱。少男少女,情窦初开。谁又能预测得清谁爱?都只是凡人罢了。
陆梨往东筒子从南向北走,揽着包袱步履慢慢。
路过苍震门的时候,看到门下站着一道影子,是锦秀,绾着半月髻插着金灿五彩的宝石发钗。飘着媚高的颧骨看自己,含笑幽幽道:“她总归是死得不安分,非留下一根贱骨头在这宫里搅人不安宁。可是又能怎样,没有人认你,依旧还只是个奴婢。”
陆梨从始至终都不相信自己所谓的身世,人都道“心有灵犀”,她想起她的淑女娘,想起她刚生下来便被万禧滚去地上的小哥哥,心里头都萋萋然,却惟独想起那个驾崩的隆丰皇帝,毫无触动。都只是她江锦秀和戚世忠说了算,连张贵妃都不知道沈嬷嬷去了哪儿。
陆梨答她:“天道好轮回,谁欠下的命该谁还,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罢了。江妃这话说得还太早些,日子往后还长着。”
少女的声儿轻轻,十四岁是多么曼妙珍好的年纪,那窈窕背影携着风远去,发辫儿在风里一飘一飘,只把锦秀看得目露阴凉——
又怎样?她和她的女儿恨了自己,可最当初的自己只是想让彼此都能有一条活命。她便扯唇笑笑,垂下袖子回去。
周雅的铜绿粉是在陆梨进芜花殿的前几天送来的,依旧是刘广庆。陆梨便拖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