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东西对于老成眼尖的人是不容易瞒住的。只是不能确定。
李嬷嬷便回头牵住她:“就那么喜欢看女儿家上妆?要么就是错投了男儿身,这太监命亏了你的桃花心,总之是轮不到你沾花。”
小麟子听不懂,她甚少与人交流,除了御膳房里几个大喇喇的太监。世事就如那一盒子一盒子花样百出的胭脂膏粉,脂粉轻飞间繁繁绰绰,一样也让她看不懂。
李嬷嬷牵着她的手,四五岁的模样儿,骨头是女孩子那种纤嫩的。李嬷嬷在手上捏了捏,感觉是很舒服的。
她从十几岁上开始照顾襁褓中的孙皇后,二十几岁上开始照顾孙皇后生下的子女,那种感觉虽然是爱的,但是脱不开主子与奴才的关系。没有过这样真实而平等、爱柔地牵住一个小娃娃的感觉。她在宫中脾气虽耐烦,然而亦甚少表露情绪,经年都是一张板肃的脸。对着小麟子却是难得缓和的,问她:“你从哪儿来啊?”
小麟子跟在边上亦步亦趋:“奴才打天上来。”这是老太监自小和她说的。
李嬷嬷就笑:“哟,天上的神仙被贬下凡做太监了,看来嬷嬷还得敬畏你三分哩。”
小麟子鼓着腮子不说话,森绿色小曳撒在风中一扑簌一扑簌的。
正说着,就走到地方了。是露台下偏殿旁一个很小的屋子,走进去锅碗明净、陈设简精。和御膳茶房的大刀阔斧、风生水起决然不同,这个专属坤宁宫的小灶上,一切都显得细腻、安静和雅。
李嬷嬷在灶上调理汤羹,她先在柳茶色的褙子外罩了一层围面,然后用小银勺子在这个瓷罐里舀出一点儿黄糖,那个瓶子里倒出几滴芙蓉蜜,玉白的搅棍贴着碗沿发出叮铃叮铃,催魂儿似的,小麟子两眼睛便也跟着乌溜乌溜。她眼里的坤宁宫到处充满着神秘和精妙。
李嬷嬷见她看得专注,便问她:“盯得这样仔细,可是想学你嬷嬷的手艺?”
“想。”小麟子崇拜地点头。
李嬷嬷半真半假地调侃她:“那得看你忠不忠了。叫一声‘阿嬷’来听听?”
“阿嬷。”小麟子跑过来,垫着脚丫子攀上她灶头。
李嬷嬷手上动作顿了顿,少顷,又指着桌上一盏三层抹茶奶冻,笑道:“去吃吧,吃完了把边上这碗给长公主端去,自己看着还缺点儿啥,给添上。”
那奶冻清香嫩滑,散发着茶末的淡淡甘涩,小麟子头一回吃,吃得小心翼翼。在这个小厨房里,她总能吃到一点点从前没有见过的好食儿。但每次都只有一点点,时常还品不过味儿它就没了。不像御膳茶房,所有的都是大高屉子拢的,想吃多少也没有人拘她。
吃完了便去端长公主的那碗红枣桂圆莲子八宝糖水,见少了点鲜色调剂,便又舀了一勺子桂花酿进去,李嬷嬷也不管她。
……
“给。”楚湘正在涂唇,便见妆台上推过来一盏甜汤。
小太监推过来了也不走,立在自个身旁打量。
楚湘觉得好玩,便用手指沾一抹红往小麟子嘴上一涂。顿时小麟子樱桃小口儿朱艳艳的,太监帽耳朵下小脸蛋粉嘟嘟,看着像个女孩儿。
宫女们忍不住笑:“嗤嗤,赶明儿把她换身衣裳,藏去咱们司仪局充宫女吧。”
小麟子被围观得像一只猴儿,窘窘的很不自在,用袖子擦嘴儿。
袖边染了红可不像样,大公主唬她:“不许擦,擦掉还给你画脸。”
她便愣在那里,黏黏地有些不舒服。
王府里的世子被接进宫来添热闹,虽说隆丰皇帝和当今的天钦皇帝都多疑,不放王爷们的权,但是这些王爷过得却是好的,府上正妃侧妃妾室们孩子没少生。这会儿三三两两的来了,是二皇子的那一拨。
普通皇子与世子都着青衣礼袍,所不同的是两袖上的火与华虫各少了一个。十二岁的楚邝在里头是一目了然的,已经显出肩宽腿长的英武雏形。惯是冷鸷的颜相,一袭亮青色绸摆翩翩,进到殿门外,抬眼就看到小麟子唇瓣红红地站着。
他想起上回十一月那次,她在永祥门外用雪抹自己的脸,为了帮她的主子爷,对他下手可毫不心软。后来但凡看见自己出现在十米之外,老远的就撒丫子跑,一只黄毛哑巴狗跟在她背后拱屁股,生怕慢了半拍就要没命儿了。小东西,他是老虎吗还是阎罗王,没那个熊胆就别在人头上拔毛啊。楚邝勾唇瞥过去,长眸里偏对她掖一抹要挟。
里面小麟子怕怕的,装模作样地把视线瞥开。
肃王府三世子就说:“瞧,又是上次那个小太监,他竟然涂口红!”
“他和宋家那小子一样一样,都是小妞儿相,太子爷好这一口哩。”
一众唏嘘,问:“要不要给她点颜色瞧瞧?听说他主子爷有了宋玉柔不要他了,看这下他还敢在皇子头上动土。”看楚邝,楚邝阴着脸低叱:“别多嘴,惹的祸还不够多?”
这几个世子都怕楚邝,不由被唬得噤声,去看里头的长公主。长公主描了红妆、戴了彩冠,看起来金光璀璨的可真漂亮,一个个眼睛看得眨巴眨巴。七岁的二公主楚池满目艳羡,能从坤宁宫出嫁那是一种尊崇与荣耀的象征,普通的公主一辈子可望而不可及。
孙皇后叫女官出来,给一群孩子们发喜果,鬼头鬼脑凑多了才好,叽叽喳喳那是热闹。
宋玉妍揩着裙裾垮进门槛,跑到楚湘的跟前揪揪袖子:“公主姐姐真漂亮。”
她生得粉雕玉琢,含娇动人,楚妙对她的什么都是细至甚微的,连头上一只玉凤坠珠小钗也必要上上乘的点缀。
虽然好几年没看到,但楚湘是认得她的,便亲和地弯眉笑道:“将来你也会这样漂亮。”
宋玉妍冷不丁脸红,悄悄去看丈高殿门下站着的楚邝。楚邝麻木不仁。
楚邹从景和门外穿进来,少年修挺身躯着一袭玄色大袖交领袍服,龙在两肩,衣上织日月星辰、火与华虫。这样的玄衣是东宫太子的身份专属,与皇子世子一目区分。九岁的他面容俊美而冷漠,本就是天生,做了皇太子之后气宇便愈加清寡。
身后跟着五岁的太子伴读宋玉柔,他的父亲宋岩现在已经是太子少傅了。用楚邹的话说,宋玉柔这小子的心思就跟蜂窝眼子,藏着不知多少弯弯绕绕。既诡黠又怕死,楚邹一有任何出规的举动,能掩的他就一起掩,掩不动的他绝对是第一个报告给方卜廉和宋岩。不然太子伴读的头一份差事就是替犯了错的太子挨打。楚邹对他的此举很是鄙薄。
一群浩浩荡荡,露台上风把袍摆乱舞,这是东宫系的太子跟班。
威风。二皇子跟前的世子们看着就有些犯痴,道一声“太子殿下”见礼。
楚邹颔首应下,目无表情走过去。忽与楚邝看了个正着,楚邝勾唇浅笑:“四弟也来了。”他就是不叫他太子,楚邹不动怒也不甘示弱:“是,二皇兄来得早。”
进殿,孙皇后看见他来,佯作嗔恼:“你哥哥一早就过来了,你才到,手上拿着什么,让本宫瞧瞧。”
是一卷画轴与一枚首饰盒子,楚邹说是送给皇姐与驸马的,防不着皇后已经打开。那漆金绢丝卷轴上只见八个行楷: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原是出自《诗经。周南。桃夭》里的一行词句,意即家庭和顺,夫妻和睦。
而那首饰盒子,则是一枚镶红宝石的桃李满树金钗,其中深意已不言以表。
楚邹有些不好意思,母后揶揄起人来可没人能扛得过,他本来是想叫大皇姐入府后再看的。
都是贵重的压箱底好物,他现在是皇太子了,月俸比之从前不知道翻了多少。
一众嬷嬷女官们纷纷赞叹,围拢在一旁观赏。小麟子也挪着袍子凑过来,那字体笔走龙蛇、疏放有章,乃是经过万岁爷亲自指点的。楚邹如今对外的字迹都是这一种,他把自己的内里藏着了。
小麟子看得满目都是崇拜,不知不觉又或者其实是有劳心城府地挪到了正中间。这会儿她就站在她柿子爷的腿边上,那朱红袍摆蹭着她的手面,痒痒的,她屏住呼吸,贪恋地感受着这一刻呼吸。
楚邹总觉得哪里毛茸茸软呼呼的,忽而一侧头,果然就看到跟前站着的五岁小麟子。她正用手指头轻触他的袍摆,启着樱桃小口儿声声慢慢:“我柿子爷写的字可漂亮。”
也不知道对哪个说,轻细的呢喃被掩在众人的漫笑中,怎么他就偏偏给听见。但他已经不能再是她的柿子爷了。他就不经意地侧过去,听见了也装作听不见,叫小榛子:“收起来吧,仔细弄皱了。”
那袍风冷淡,蓦然从小麟子的脸前拂过去。小麟子眨了眨眼睫儿,有些不知所措。
孙皇后见儿子目中寂寥,便笑盈盈道:“既是拆开了,图个喜庆,这就去给你皇姐戴上吧。小子淘气,打小没给你姐姐惹麻烦。如今赏你个差事,给戴了这一回,今生可再没这机会了。”
说着让人把盒子递到楚邹手上。
或许许久之后这成了东宫太子颇为痴迷的一桩消遣,但这还是楚邹头一回给女子上妆,楚邹小心翼翼地将钗子嵌进大皇姐的发鬓。那少年动作轻轻,削俊的下颌贴近楚湘的面颊,楚湘忽然想起四岁那年的小四弟,拖着大翅膀丑兽风筝在宫墙下呼啦啦的身影。楚湘的眼眶兀地就红了:“弟弟快别戴了,丑死了。”
嘴上这样埋汰,却止不住一颗颗泪珠儿掉下来。心里头经年的酸楚与疼惜道不出,也不能道,这会儿各宫各局的娘娘女官眼看就聚齐了,多少的话临到出宫了也只能埋在心里。
一忽而气氛便有些凝重,大皇子楚祁也蓦地负手背过身去。楚邹轻咬薄唇,面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冷毅。小麟子又开始心疼她的柿子爷,又心疼柿子爷的姐姐,便用手指轻轻地摸楚湘的袖子。
孙皇后却是泰然安定的,明里暗里多少双眼睛盯着呢,仔细还让人觉得坤宁宫这些年过得有多委屈。
抿唇笑道:“瞧瞧,这姐弟几个感情深的,倒把妆都花了。李嬷嬷,快给她重新上上。”让老四出去瞧瞧,看驸马的阵仗可到了,要是到了就先让等着。
楚邹应了声是,低下头拂袖而出,宋玉柔和几个王府世子风光华服地簇拥随上。
小麟子看见他们走,忙不迭地跟着跨出门槛,撒丫子跑在了后头。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看到好多小伙伴留言,说对于帝后描写太多了,一开始葫芦也产生迷茫,但后来冷静回想全部,其实并没有太多,皇帝对于皇后的情感变化,在他后期对楚邹的各种举措中影响非常大,这些都是一种细微的、很复杂和微妙的情感牵扯,如果前期没有把这种感觉写好,后期等到剧情发生时,就会显得微妙,到时候一定又有很多亲会产生疑惑:不是吧,早期也不见得对皇后这样纸,这里突然对黄柿子这样也太突兀了233333
所以,请大家相信葫芦,本文目前依然是处于正轨中滴~
第59章 『伍玖』檀香有毒
世子们走路像风,长长的东一长街,小麟子刚一脚跨出景和门,人群已经走到前面去了。
她跟在最尾巴,很想融入她柿子爷现今的世界,太监帽耳朵在风中扑打着,碎步小跑追赶。
黄毛哑巴狗巴巴地吐着舌头,见她出来连忙刨爪子蹭过来。桂盛嫌她的狗脏,堵着每道门不让进,只能把它扔在门外头。每次也是凑巧,她带着狗从哪道门进去,准能碰见他恰恰好地堵在哪道门上。简直都要怀疑他是不是算着她今天预备从哪道门过,故意提前地守在那里。穿一身橘色斑斓绣纹的曳撒,一张脸阴恶阴恶的。他甚至还逮着没人的间隙,龇着白牙对她恐吓:“别以为一口一个戚爸爸叫得亲热,等哪天你吴爷爷翻了跟头,你也一样变作一坨小鸟粪。”
但桂盛要挟归要挟,一切都是在私下无人的时候,在皇后跟前他对她却是漠然无视的。所以小麟子也不会真的太怕他,每每从他阴恶的眼皮子底下默默然走过去,就好像其实并没有听见。
才只是过了个年而已,她的柿子爷身条儿好像就拔高了许多。他走得飞快,一袭刺绣蟠龙华虫的太子玄袍在风中轻舞。她在背后望着他笔挺的肩脊,便觉得他走在前面像一尊神。哦,她记起来他最近在很努力地跟宋少傅习武呢,他可想甩掉他恼人的哮喘了。
好容易小跑跟上来,蹭进人群中间想走到楚邹的身旁,但总是插不进去,他们正聊得起兴,聊什么驸马爷貌比潘安。她还在纠结这个‘潘安’是谁,也想发表一下个人见解,但几个世子紧凑了几步,不晓得谁人不慎把她撞了一下,她便被挤出了队伍。
这秒秒间他们就晃过去了,留下她一个人空空的立在长街上。紧赶了两步,屁股后面却被哑巴狗急急地拱着,她一个趔趄就双手扑地摔倒了。
幼嫩的手面擦着冰凉的青砖,破开嫩皮儿的疼。一双黑色刺华虫的皂靴出现在眼前,她看到她的努努狗被钳子夹住了尾巴,凌空呢哩呢哩地惨叫。
巳正上头的东六宫,这会儿风清云慢,光影浮屠。阖宫都在张灯结彩的热闹,倒把孩子们的嬉闹声遮掩,显得多么微不足道。
广生左门内的宫巷窄窄空空,小麟子勾着下巴杵在路中央站着。
他们把她赶到了这条僻静的巷子里,承乾宫里现在没人住,隔壁永和宫的施淑妃也是不出宫的。
二皇子楚邝撩袍子蹲下来,他英鸷的脸庞徐徐向她贴近,小麟子低着脑袋不敢看。
楚邝弹她小脸蛋:“他都不要你了,你还对他这样扒心扒肺。”
哎,二皇子的衣裳上也有一股好闻的檀香,但这檀香味儿似有毒,小麟子的腿窝子都冷不丁打颤。她的柿子爷不要她,现在她柿子爷欠下的账都要她来还。但陆老头儿说过,越到危险的时候越不能使犟,做奴才的得生出一副奴相才能保命,她就把脑袋垂得低低的,抿着樱红小口儿就是不答应。
风轻轻的,掠过楚邝的脸又掠过她的脸,把她唇心上一点红胭脂打得那么刺目。楚邝漠然凝了两眼便站起来,不再与她多话。
他这会儿因着老四刚才的威风挑衅,是带着被激怒的戾气的。
少年十二岁的俊颜上勾着冷笑,岔开修长的腿,一袭亮青色袍摆在风中舞动,底下是黑绸缎的宽松长裤。
世子们踩碾狗尾巴:爬啊,小娘娘腔太监,还涂口红恶心人,今儿不爬你就别想出去。
努努没阉割,最近不晓得是吃多了还是怎么了,肚子下面坠着一圈圆鼓鼓的。它呜呢呜呢盯着小麟子,小麟子就两手跪趴在地上,从丈外的距离一点点往楚邝的胯…下爬。
她不生病,因为在御膳房里吃得好,长得是圆润而小个的,屁股圆丢丢,跟着动作一歪一歪。
爬过楚邝脚前的时候,软绵绵蹭着了他的膝盖,他忽然就恶作剧地把她腰肢儿一夹。她扭拧着,那屁股就像条小泥鳅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晃。楚邝其实是知道四弟经常叫她抱着腿睡的,时不时还无意识地在她腚上抓一把,是小喜子从圣济殿的后门溜进去打探的,但四弟不知道她是个小女孩儿。楚邝好整以暇地享受着这种被挤蹭的感觉,他四弟缱绻过的,他便得一样染指一遍。
小麟子被夹得过不去,匀出一手抠楚邝的靴子:“二皇子殿下夹着奴才的屁股了。”
哼,他不应,笑笑着轻启唇齿:“你自己挤过去。”
小麟子把腰儿一甩一甩,那圆丢丢的肉团子终于蹭得他脸颊不自在,却兀自坚持着不松开。几个世子在边上看,默默觉着气氛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来个究竟。
“呜呜~”努努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