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薄薄黄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十来种药名,楚邹看都不稀得看一眼,叫管家太监赏了他一只缩头乌龟,让老侯爷顺道带回去。送去以后倒也不见宋玉柔有什么反应,听说那乌龟后来还被养着了,到年底的时候他奶奶给他炖了一锅当归王八大补汤,可见宋玉柔这小子脸皮修炼得有多厚。
楚邹一袭胜色袍摆翩翩,走得是步履缱风。小麟子追去东华门外,站在他的车马跟前又是帮着捋马鞍又是搁行李,忙得脚不沾地。
“这上头的是茶花与千日红,有平肝定喘之效,太子爷气喘不咳嗽的时候吃。”
“这些是莱菔子与紫苏子,若是上不来气儿、睡不着,便用滚水浇泡半刻时辰,喝下去便可消解了。”
十年少年清脆的嗓音在风中叮咛,方卜廉着一袭素袍立在车辕旁听着,不由仁爱地摸摸她脑袋:“倒是个聪明省慎的奴才。”
那手掌宽厚,小麟子被摸得舒适而羞赧。回头睇一眼马车,车帘子还没放下来,楚邹在里头阴着一张脸,只是眯着凤目不看她。
人长大心就变宽了,不再像小时候不知天高地厚,生怕他在宫外流血了或忽然被害死了不回来。她太子爷可是得干大事儿的哩,小麟子扬眉笑:“爷一路安泰,赶夏天前回来!”
楚邹竟不见她有半分不舍,一早上都对她没好脸色。个没心没肺的蠢奴才,那南下的路途必定颠簸,吃的用的是粗食陋水,小榛子又是个成日不吭气的木疙瘩,这一路她竟也不心疼他。平日的阿谀巴结都是假的。
楚邹龇牙轻磨:“那宫外是有豺狼虎豹么?你就这么对你主子。”
小麟子最怕他提这个,耷拉着眼皮没应。
楚邹蓦地缓和声调:“上来,随我一起去。”
哎,他一这样她就心软。
小麟子想了想,到底为难地晃着曳撒,眼睛瞥向内廷:“陆老头儿腿上不好还咳痰哩,奴才在宫里等太子爷回来。”
“驾——”赶车的侍卫挥鞭子。
“哼,用不着你等,爷不缺奴才伺候。”楚邹便失望地垂下帘子走了。
车马扬灰,小麟子追赶几步。眼见那甬道外头人影阑珊,陌生如魑魅魍魉,顿地便止步不敢往前,只对着车尾巴喊一声:“太子爷到了给奴才来信,奴才识字了。”
马蹄子咯噔咯噔走远,楚邹听见了也跟听不见。人影看不到了,她才略略有些怅然,迈着细长的腿儿默默往右翼门回去……再不回去院子该长草了。
光阴静悄悄地流转,天黑了亮了又是一天,紫禁城里并不因为东宫的不在而觉得缺了什么,日子还是照常的过。
四月上头的时候,小麟子收到了两件肩袖饕餮的曳撒,都是绿脖子四颗牙的。一件森绿是三皇子做的,叫小邓子直接送进破院里,没有人晓得。一件赤红的却是二皇子差小喜子送来,也不晓得那天怎么被他听到了,他送又不好好送,偏特特送去给吴全有转交。
一个十七岁的闲散皇子给一个十岁的小太监送红袍子,怎么听着怎么别扭。吴全有就把小麟子拘着了,哪儿也不让出去浪荡,就只在御膳房里跟着打杂。
小麟子被看着出不去,只好跟在陆安海歪肩膀后头学摆膳。在宫里头摆膳是门不吭声的活儿,得眼观鼻鼻观心地静悄悄去琢磨。御膳房里的菜式经年累月不变,你看着各宫布的菜都差不多,一天两天看不出来,时日久了才能悟出那里头的玄妙。每当送膳太监们排着队儿等在院子里时,那便是老太监陆安海最风光的时候,他勾着脑袋不言不语,见哪宫奴才走上来,手便往哪几道上默默一指,那奴才便眼明手快地端盘入盒。像是韩信点兵、气贯长虹,每每叫小麟子肃穆不已。
楚邝的喜好并没有人知道,小麟子是在去清宁宫时,偶然瞥见他用筷子戳着膳桌上的土豆和芹菜玩儿。为什么玩儿,一定就是不爱吃,不爱吃的才会挑起来戏弄。就比如他时不时地挖坑子戏弄自己。
于是那几天清宁宫二皇子所的膳食便变着法儿的是这两样。
她装模作样的,把膳食安排得自以为甚是巧妙,但很奇怪的是,那几天楚邝却把盘子吃得很干净。
太子爷不在的这些日子,小麟子从白虎殿经奉天门场院往御膳房走,路上总能够遇到楚邝。他已经像个大人一样很修长了,是个英俊的皇子贵胄,每在路上遇到她,便会撇眉勾唇地对她笑笑。显见得是看穿她这几日的小动作,料不到她竟有胆略报复自己,并觉得甚是诙谐好玩。小麟子于是不敢再招惹他,每日只是认真学着摆膳的本事,她心思灵透,不多少日子便把各宫娘娘的喜好记在了心里。
……
坤宁宫的修复在一天天进行,锦秀时常过去帮衬,等到四月中旬直殿监把钟粹宫收拾妥当,她也就要携皇九子楚鄎挪窝了。
张贵妃对于这个结局是意外的,但也只是面带笑容不表露出来。她现年已是个三十五岁的丰腴妇人,遇事不再似当年初入宫时那般急泛,否则也不至被皇帝冷落这些年。只惘然把过程略一回忆,却觉得有些便宜了锦秀。
挪宫的日子渐近,她便暗地里观量着锦秀的反应,锦秀倒是日复一日不变的谨小慎微着,叫她看不出来什么。张贵妃想了想,到底锦秀这些年在她身边确实素朴低调,眼帘也是低垂,平素她也偶有叫宫人在背后盯着,并不见锦秀在皇帝跟前有过逾越,张贵妃便又说不出什么。
傍晚夕阳余晖打照进景仁宫里,锦秀在后院耳房收拾了行李,便恭敬地跪在张贵妃跟前辞行。
张贵妃端着茶盏坐在嵌云石直腿罗汉榻上,语调轻轻:“这么多年了,本宫对你如何,你也看在眼里。不把老九给旁的嬷嬷宫女伺候,唯独交给了你,便是看在你本分懂事儿。今后从这里出去了,他日若是得脸,也莫忘记本宫这些年对你的关照。”
她说着,眼睛一目不错地盯着锦秀年轻的脸庞,素日不曾细看,怎生今朝这般一睨,却是别有一番润物细无声的风情。那一句“他日若是得脸”,便说得有些艰涩。
锦秀只是谦卑地磕头感恩:“贵妃娘娘宽厚仁慈,奴婢得能侍奉娘娘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一日为婢终身为婢,娘娘的恩德奴婢没齿难忘。”
说着又在地上郑重地伏了几伏。
楚鄎亦兜着小包袱在跟前跪下,稚声稚气道:“鄎儿给贵妃辞行,感谢贵妃养育之恩。”
四岁的小儿,身子跪得圆团团的,眉间眼角全是孙皇后的影子。似是因为晓得了自己是寄养,素日总怯怯着不敢与人撒娇亲近。
想到这个孙香宁遗下的骨肉,张贵妃到底有些伤感。便亲自上前将他扶起,潸然拭泪道:“殿下何以行此大礼,岂不是叫本宫为难。你母后与我少时情深,一个王府里十多年朝夕为伴,她走后本宫不知多少伤心,惯把你当作自个儿的亲骨肉可怜。你如今安康长大,本宫看在眼里自是欣慰,钟粹宫到底离得近,得空了随时回来看看。”
说着爱宠地抚了抚楚鄎稚嫩的小脸蛋,叫锦秀:“那就走吧,赶天黑前回去还得收拾收拾。”
楚鄎又磕头,背过身牵住锦秀的袖摆。
紫禁城进入日暮,窄窄的宫墙下光影昏黄,出景曜门往麟趾门直走,一条道儿悠长,两个人都默默地没有说话。张贵妃叫人在背后盯着,见拐进迎瑞门了这才静悄悄回来。楚鄎瞅着背后干净了,忽而便抬头对锦秀哑然一笑,锦秀也勾勾唇,用素净的指尖温柔地划了划他小脸蛋。
晃过父皇的御书房,抬脚跨入清净的钟粹宫门,院子里候着两个奴婢与太监,一应物事收拾得干净利索。两个人都静谧无声的,开始憧憬这没有拘束与压迫的新生活。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今天卡后面即将要开始的一段权谋剧情,结果却没写到那里,囧
第79章 『柒玖』淮有遇
“咯噔咯噔——”
傍晚的官道上马蹄声踢腾,从淮安府往下便走得比较慢。侍卫隔着百米开道庇护,楚邹与小榛子、方卜廉乘坐马车在前,户部尚书冯琛与工部侍郎葛远、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坐另一辆在后。因并未提前告知州府,故而一路微服南下,中途并未受到甚么打扰。
进入淮阴境内后,天空忽而淅淅濛濛地下起了细雨,干燥的土地因着得到水汽滋润,散发出一种甘涩的尘埃味道。楚邹撩开帘子坐到车辕上,睿毅的凤眸中便有些如释重负。
掬了层雨水在手心,回头问方卜廉:“师傅快出来瞧瞧,可是学生看花眼了?”
字正腔圆的京片儿,着一袭修身交领素袍,举手投足间掩不住天家骄子高华。因着连日舟车劳顿,削俊脸庞上微有倦惫,到底笑容却展颜粲齿。
因为干旱,江淮一带谣言沸扬,方卜廉深知他近段时日的心思凝重,便宽和笑道:“必是天怜我大奕皇储勤勉忧民,总算赏脸下几滴雨了,殿下所见即所是也。”
寿昌王楚祁与爱女方僷去岁八月成亲,不过半年余便已怀孕二个月,想必私下里是恩爱的。方卜廉心中欣慰,言语间皆是为长为臣者的关切。
这一路从山东往下多处干旱,村庄土地皲裂,途中百姓面色多愁苦。如今总算看见天公落雨,几个随行官员亦倍感轻松,后面的马车里便听冯琛几个也传出朗朗笑声,一时间官道上的气氛都好似欢快起来。
“迂——”前方忽然停下一辆马车,素朴的黑色车篷,有师爷模样撩开帘布,下来一个三十多岁的青年男子。看上去面目瘦削,眉眼明锐,带点书生文气,原来是淮阴县令苏安平。
微笑着迎上来,双手打拱道:“恭迎太子殿下与几位大人,一路辛苦。”
这位乃是淮安府地方官员中的清流,四年前被楚邹从一个小小的县丞提到县令一职。淮安府属江淮一带运河要塞,西通黄河,北上天津卫,南往浙漕,尤其地处平原腹地的淮阴更是如此,盐粮往来间油水颇丰,意志不坚的官员稍一个心念游转便入了泥淖,因此楚邹便看中了这个略带书生气的苏安平。
四年下来,证明自己的眼光是正确的。像苏安平这类的书生,眼观四方心辨是非,擅口舌辩证,又自有一分不轻让原则的傲骨,不仅能在州府各个衙门软硬周旋,对下宽抚于百姓亦能不出差池,实为最为好用的圆润之材。
这些年楚邹一直铭记母后临终的嘱咐,不忘从细微处培植自己的羽翼,苏安平便是他最初相中的目标。
此时乡间视野旷达,似乎心境也都开阔了,楚邹见到苏安平是高兴的,坐在车辕上道:“提前了两日,苏大人倒是赶得凑巧。只是听闻江淮大旱,如何入得境内却一片细雨霏霏?”
苏安平也不遮掩,应道:“半月前接到殿下信函,猜着约莫近些日子要到,便日日叫师爷在此观望。今晨忽然落雨,想来必是天子派下储君,福星莅临,下官这便冒雨赶来恭候是也。”
原来却是已经等了一日,楚邹应道:“本宫何德何能,是父皇在英华殿祭天祈雨,感动了先祖与上苍。”
几人和乐笑着,便一同入了县衙。
……
那场濛濛细雨一下,便如牵丝导引一般,雨水说来就来。眼下已至三月底四月初,谷雨刚过,虽则时令略为晚矣,但总算险险地救了一年稻子。农民们赶着春播的尾巴,在田间地埂上忙碌。青竹草笠与蓑衣耕牛往来穿梭,一片绿盈盈的稻苗描绘着迟到的春之朝气。
楚邹每日与方卜廉及冯琛一行在运河堤坝巡视,看两岸稻田播种,百姓勾腰伏背地插秧移苗,多少是松了口气的。当年因为母后之事,运河修支道一事后来其实都归于冯琛与楚云旭主持,然而因了自己的同行,这笔业账便冠与自己头上。他此时再想起肩负天下苍生重任却十年几无差池的父皇,心中便生出体恤与浩瀚的崇敬。
一农夫牵着老牛从前边走来,见县令在此,便亲善地弯了弯腰示礼。苏安平点头让开道路,颇有感慨道:“政之通行,多借水之通航,依民利民,运河乃兴。殿下当年此举,造福多少百姓。”
楚邹默默收在眼底,放目远眺:“纵横江河,贯通上下炎黄,政通八方,民丰物阜,国库方得以充盈,民与国原是相辅相成者。本宫并未做什么,这些多是冯琛与诸位大人的功劳。”
皇太子眉敛英气,少年持重,步步谨慎,看在苏安平眼中,确是个可倚重的良主。苏安平扯唇轻笑:“殿下何以自谦,有您这番见解,是我等百官之福气。”几名官员听了亦交…口称赞。
都水清吏司郎中秦修明踩着颗石头,就势弯腰捻了掊黄土,停在指间默了默,忽接茬道:“此地土质呈现中等膨胀潜势,固防怕多有隐患。据微臣半生所得,认为朝廷应加强巩固两岸河坝,以防受漕运水势经年冲刷,或他年雨水过盛而徒生决堤之害。”
本在畅谈生机,他一席话真是扫兴。
这秦修明乃是今次随行官员中位分最低的,听说还是戚世忠的人,当年得过戚世忠的抬举,才得以入工部水利司得尽其能。
工部侍郎葛远暗瞪了他一眼,猜这不识趣的半老儿必是受了冷落想出出风头,便笑笑道:“这运河支道不过三年前才竣工,全程耗费了数百万巨资,岂是跑几趟船、下几场雨便轻易崩得了的?秦大人此番话说得轻巧,莫非是质疑我们冯大人中饱私囊,用几堆黄土蒙混过关么?
官大一筹压死人,秦修明精通水利,但口舌却不善变,被他这么一说,顿时便有些噎住。再想想眼下北方谡真族日益嚣悍,皇上多次有意发兵,一发兵便得耗用国库,只怕短时间内也腾不出这笔银子,而堤坝隐患也多属自己臆测,便喃喃道:“冯大人处事谨慎,下官绝不敢妄自菲薄,方才不过随口一提,众位大人勿往心里去便是。”
说着赧然地拱了拱手,自默默随在后头不吭声。
“轰隆——”正说着话,天空忽然一道闪电劈过,闷雷声伴随乌云翻滚,顷刻便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豆大的雨滴。
几个人忙不迭地往堤坝下跑,看到前方僻静处有一宅子,院门轻轻掩着,便踅至瓦檐下躲避。
那雨势渐大,扑簌簌地打落到楚邹的袍摆上,楚邹兀自微抿着薄唇,只是挺着少年修颀的身躯装若不知。自撷芳殿四岁起蒙教习,十年来朝夕相处,方卜廉自是深谙他旧疾的,便推开虚掩的门,对里头喊:“叨扰,借主人家院子一躲。”
县令苏安平未来得及阻止,他几个已鱼贯而入了。
江南边的院子与北边不同,院子里有四方天井,黑瓦下滴水潺潺。从院门往里,走过几块磨得发光的青石板便是厅堂。这会儿下雨,光影有些阴凉,厅堂里无人,崴脚长凳上横着几条长长的竹篾柄子,上面是翠绿偏黄的桑叶,一丛丛胖白的小蚕攀爬其中,放眼过去叫楚邹有些反胃。
但为了不使身体着凉受风,还是硬着头皮走至厅槛前站定。
那蚕蠕动,分明没有声音,怎生他却听见咔咔嚓嚓的食桑声。他眼睛看也不想多看,正欲微微闭目,那影壁下却忽然走出来一个姑娘,清悄悄的,穿一袭莲色的布衣搭着烟紫的襦裙与长裤。看上去约莫十二三岁年纪,绾着双平髻,左右各饰两朵樱粉布花,手上兜着个篮子,正把桑叶撒向竹柄。
他原本因着宫中的晦暗旖旎而讨厌红男绿女,怎生此刻眼前这道乡野素净却叫他走心?那身段儿始才有些朦胧,连他从前讨厌的在她身上也变得不讨厌,虽然几乎平坦,却自然而然地叫人舒适。喂得静悄悄,那原本叫人反胃的蚕虫蠕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