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你是……我大奕王朝太子殿下。”她料想不到竟是遇了天下独一的贵人,羞赧应好,音调儿侬软。楚邹听了脸上有少年的骄傲。她爱慕睨他一眼,不自觉打量着满目尊贵的琉璃黄瓦,鼻子眉毛眼神肤色都与宫廷里的女子不同。
七月中旬的晌午日头渐盛,树杈上蝉鸣声聒噪,树叶影子打着人眼儿晃。小麟子和宋玉柔杵在绿荫下看,眼睛里便都是嫌弃,觉得他们的太子爷很没眼光。
宋木柔讷讷地说:“我早过说他恼你当差了,你还不信。”
小麟子觉得楚邹撒谎了。三皇子说过王府的造建许多都与宫里一样,只是格局小了些,黄瓦片儿换成了绿瓦片儿,其余都差不离。王府里的奴婢也都懂规矩、见大世面,不会像这个女孩一样眼睛看哪儿都是鲜奇,她刚才还差点走在了主子的正门里。
小麟子说:“她长得一点也配不上我的太子爷!”说着就呼啦啦地跟着跑进去。
……
锡庆门外的空场上站着两个太监,戚世忠与内织造局的掌印李得贵。
李得贵弓着腰,瞄着那门内停驻的黑篷马车,压低嗓子道:“听说把江南织造府进京述职的两个官都抓了,看这面上静悄悄的,只怕太子爷真个还得往下挖……那能挖吗?月俸就这么几个,家里上下老小都指着养活呢,戚公公就这么任他挖下去,大伙儿眼看都没活路了。”
戚世忠吊着太监阴长的嗓子,一袭蟒绣披风在风中舞动:“把抓的人弄死了,看他还往哪儿查?小太子初出茅庐还不知世道深浅,不撞点墙头不晓得事理。你是什么?伺候过三代皇帝的老人了,也不知帮他提点提点。”
李得贵听得一愣,好半天琢磨出味儿来:“公公,那……那两个官员可都是掌着外交生意呢。眼瞅着中秋一过,西洋人要的订货单子就得出库,这当口弄死了人,今岁得搭进去多少银两。”
戚世忠默默听着,冷哼一声:“不长眼界,今岁搭进去明岁不是还有么?朝廷又不单指着织造上的活路,你怕什么,血沾不到你头上,把眼光放远点。寻着个合适的机会,再让那丫头也见见人,要死的还是要活的叫她自个儿选。”说着斜了李得贵一眼,负过手往东华门方向离去。
“这……”李得贵耷拉肩膀不敢应话。
宁寿宫里,奴才们忙着从马车上卸东西抬进抬出,无暇顾及主子的低声谈话。楚邹正在给曹碧涵布置,指着自己得意的铁力木四面书橱道:“这里是正殿,我平日读书卧寝皆在这里,前院皇极殿乃是我处理东宫政务之处。你就住在我旁边的偏殿里,你父亲的案子有些复杂,住进来也省得我总往外跑。”
曹碧涵感激而悸动,再次强调道:“父亲为官多年,一直清正廉洁,这才遭了奸臣所害。幸得太子殿下大义英明,否则怕是这个冤案要寒雪九泉了。”
说到那个案子,其实楚邹也有些理不清绪。她总说她父亲清廉不贪,但根据她手头上那个账簿,却又总有些对不上。那账簿做得隐晦,所有皆是姓氏的部首,查起来好生艰涩。曹碧涵却轻易不肯把账簿交与冯琛,只有当楚邹在身边时才肯拿出来,楚邹没办法,只得将她领进宫来。
小麟子顿步跑进来,笔挺挺立在殿门下。双颊因着奔跑而现出粉晕,抿着唇儿只是怔怔地看着。
楚邹看见她这样眼神,略有些凝滞,转而又作若无其事道:“这是爷新找进来的侍笔宫女,专管磨墨儿用的,你叫她小碧伢。”
那睿毅的凤目掠过小麟子的脸,又顷刻转移去旁的地方。打小皆是她在跟前伺候着他一应穿衣食宿,忽然从外头带进来一个人,她这样的表情怎生叫他心里生出负担。他有些不适不喜,并刻意忽略去这种被束缚的愠恼的感觉。
小麟子也没应楚邹,只是站在门檐下看了小碧伢一眼:“你是谁?”
她的语气并不见好。曹碧涵在初与她对视的一瞬间,是有些为她的明眸皓齿愣怔的,但她看一身太监袍,方才悄然松了口气。
猜着这一定是楚邹跟前当差的小太监了,便对小麟子展颜笑道:“民女曹碧涵,小公公多照应。”
声音很好听,吴侬软语的,自己先把自己身份挑穿,是不愿小麟子也将她当做是仆婢。
小麟子面无表情,宋玉柔跑进来,一袭玉袍蹁跹地站在她身旁,两个人一起盯着曹碧涵看。曹碧涵就不笑了,似乎看出来他们二个对自己的敌视。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提前兜售瓜子西瓜矿泉水……
wuli小麟宝你要开撕吗?葫芦姥姥帮你上!是先撕脸好还是先扯头发!
第97章 『玖柒』莫辨雌雄
楚邹到底没能把曹碧涵安排在偏殿,他素日忙碌东宫政务,对几个小的睁只眼闭只眼惯了,不知那偏殿何时早已被他几个占成了杂货铺儿。
贴墙的透雕龙纹亮格柜里摆着李嬷嬷送给小麟子的《百草集》,底下拢着一床她侍夜时盖的小薄褥,还有宋玉柔不敢带回去的、用蓝布裹了几层的不知道什么宝贝;桌面上摊着楚鄎的《山海经》布画,桌腿上挂蛐蛐笼子,墙角两张小弓,还有三五一群的捏糖人、捏十八罗汉神仙,哪里还有地方容人住?
楚邹让太监们往外搬东西,三个合着伙儿的匍在桌上翻书看画,那一本正经装模作样,太监动不得,只好改去抬架子。宋玉柔眼珠子骨碌一转,楚鄎立刻滑下椅子,站在柜前护住他的糖泥巴小人。太监们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徒留曹碧涵环着包袱站在一旁尴尬。
少女娉婷颔首,纤婉而单薄,这让适才骄傲的楚邹觉得很懊恼并很掉面。打头一回从宫外领进个姑娘,这样的排斥让他难以理解。但也不想当着她的面动怒,最后便叫她住进了东面廊下的庑房里。
皇太子尚未成亲,东宫空房甚多。那间庑房依旧离他很近,开了窗就能看见他的寝殿。里头空荡,不过一个床架子和两条简易桌柜,楚邹叫太监拿来两床被褥,对曹碧涵歉然道:“先委屈住上一段时日,待你父亲之事了结再行安排去处。”
三丈高墙把天尊民庶隔离,寻常百姓从来只能仰瞻皇城内神秘,进来后但凡入眼的都觉着高尚,便是一床被褥上的刺绣也是奢贵。曹碧涵悸动未平,哪儿能计较?
四下打量着应道:“殿下安排得周全,碧涵能有栖身之处就已经甚好。”
在先前的交往中,楚邹一直对她隐瞒着真实身份。她这会儿一说话便双颊赧红,却又要强地故作着镇静,看在楚邹眼中是新鲜而促狭的,心境都因此而快畅。
晓得她还需要时间消化,他便对她笑笑,转身踅出门去。
那是楚邹在即将要来的几年内最为放松的一段时间,尽管他后来把这一段全然从记忆中抹除,不遗下半分半毫的痕迹。
因着自小长在紫禁城,打小小便是天子膝前盛宠的皇四子;后来母后离世,高处不胜寒,又步步走得是审慎入微、如履薄冰,便是对一个奴才、一名宫女,也皆是板肃着一张清冷的面孔,不敢溢露出甚么真性情。少见曹碧涵这样伶牙利嘴,又兼有江南水秀之柔,更无身份束扰,确使得他难能放松。
情愫初萌的少年,他一快乐,便将那在低霾时悉心相伴的忘却了。
午后的宫廷像是进入了短暂的休眠,衣袍鞋履一切动静都是悄绵无声。小麟子摸着墙根儿走到楚邹的书房下,那十字棂花的窗子半支开一条缝,她垫着脚尖往里头瞧,便总能瞧见楚邹在书架前与小碧伢说话儿。
紫檀木官帽儿椅中间搁一张四方小几,他两个面对面坐着。小碧伢爱穿粉绿烟紫的衣裳,扎着俏生的双花髻,像一枝单薄的柳枝丫儿。他们像是总能有说不完的话,忽而是下棋,忽而是画画。
倘若是下棋,楚邹便会戏谑地说小碧伢:“你这副贪吃的样子,倒像极了那书上说的饕餮娘子。”
他轻咧着嘴角,玉冠下杏黄的缨带勾勒着清削的俊颜,笑起来分明是冷冽,却又叫人甚觉暖宠。小麟子从来没见过她太子爷这样笑,她打四岁上伺候他起,他便是凄清而彷徨的,眉宇深邃凝远,仿若在担着一件多么复繁的事。
不知他笑起来原是这样动人,她便在窗外看得痴痴入迷,心底里酸溜溜儿的。
曹碧涵显然没看过《山海经》,不晓得什么叫饕餮,讶异地扬着眉:“那是什么女子?长得可好看?”
楚邹便会给她画。少年展肩直背,刺绣飞鸟云团的袖边儿抵着桌沿,执笔有如龙蛇,画得甚安详。少顷呈给小碧伢看,小碧伢便会嫌丑。楚邹调侃她:“张牙舞爪、口舌犀利,莫非这样丑,那么你以为呢?”
不知几时他竟也会调侃女孩儿了,忽而二个对一对眼神,又顷刻略带生涩地移开,然后小碧伢便悄然红了脸。
她生得像柳条儿,笑起来也像春天田野里的柳条儿,连那口并不怎么平整的牙也因着这笑而特别生动。
宫廷里的女孩子那么多,小麟子从来低着脑袋儿视若无睹,怎么就偏偏这么关注她一个。仿佛要同她比似的,小碧伢笑的时候,她自己便也不自觉地龇起两排牙齿。
她的牙齿生得又齐又白,如同编贝。李嬷嬷打小教她用竹盐清洁,御膳房里的伙食也好,打她长牙的时候便给她每天煨骨头汤,她的上下牙一咬一咬,还能听见叩叩的韵律呢。
最近没人的时候,她也会躲在破院子里,把头发扯下来偷偷学着女孩儿扎。那铜镜里印出两个朦胧的小螺髻,调配的胭脂膏儿再往唇上一抿,分明比小碧伢不知道漂亮了多少去。她就不晓得她的主子爷到底喜欢小碧伢哪里?乌瞳里不由带上忿怨与不解。
楚邹时而目光一错,便能看到那窗缝上的一排小白牙,傻愣地龇着,眸子也亮潼潼,饱含着欲言又止。他的笑容就顿地一敛,这种感觉就好像什么,像他对曹碧涵多笑两声便亏负了她似的。好心境都被她破坏。
他便不想再笑,也不想再看到她,只把视线漠然地错开。
曹碧涵自然也看见了,总会大方地轻轻说:“瞧,她又在看我们了,我瞅着她好像对殿下不一样。”
她的语气里对那男生女相的小麟子有一点点轻慢。这种被洞穿的心理只叫楚邹尴尬,一种不可知的、也不能被知道的、秽耻的事,偏她却眉眼犀利。
楚邹便因着自己与一个小太监之间那些诡秘模糊的情愫而愠烦。
他于是冷漠,偏要叫那站窗外头的听见:“一个奴才罢了,这宫里头每个主位都配着太监服侍。莫要去理她。”
似是为了撇清关系,他的语气很轻慢,仿佛自己也对那太监不屑一顾。小碧伢听了在对面笑,小麟子在窗外听到了,心便被伤得一条一条。
但楚邹却似觉得还不够。
入夜后的东宫幽幽悄静,檐角灯笼在月色下晕着黄光。小麟子蹲在花梨木雕云龙纹浴桶旁给楚邹擦身,杏黄的棉巾从他颀直的后背搓到前头,楚邹慵懒地躺在桶沿,喜欢当着她的面,在水里向她昂大鸟儿。
因为她没有,他便用这种潜移默化的打击叫她生生死心。
楚邹问她:“大么?”
他虽少年,但因自幼习武练箭,身量与脊骨已是长成了雏形,像个健挑的男儿郎。那只怪鸟儿几天一个样,小麟子有时悄悄把拳头够过去比,它已经从小时候的小扁鱼变成了一只大海鳗。
小麟子就脸红,点点头说:“大。”
声音很轻,她最近在他跟前说话都小心翼翼,实在他看她的眼神越来越倨傲与冷蔑。更难得有同自己相处的光阴。
她一说大,楚邹便得意,越发将那抖擞扬昂:“这是你爷天赋秉异,将来太子妃进宫了可有甜头受。”见她听得懵懂,又添一句打击:“和你说这些你也不懂。”
小麟子最怕他那句“和你说你也不懂”,每当他一说这话,她就感觉她的太子爷离她又远了,脚步小跑着也追赶他不上。
便瞪眼儿好奇:“鸟儿大了能干嘛?”
她的手细滑绵软,掠过玄妙之处叫楚邹有不舒服,楚邹便把她的手拂开,薄情地说:“等回头进了太子妃你就晓得了,到那时爷免不了要疼她。太子妃一来,之后陆续还有良媛、良娣,她们会伺候你主子沐浴更衣,夜里也会抱着你主子暖脚窝子,天冷了给你爷炖梨吃。爷疼了她们,今后就不用再担心被人非议,说甚么和一个小奴才闹不清楚。”
小麟子动作就慢下来,不自觉地瘪了嘴儿:“奴才不喜欢爷疼女孩儿。爷疼了她们,事儿都给她们做了,那奴才去了哪儿?”
楚邹见她终于动了表情,便晓得她听进去了,越发冷漠道:“由得你不喜欢么?那是男人们才能干的差事。你连蛋都没了,还能去哪儿?自然是随你的苦眼瓜子老太监,按时辰到了就给你爷布膳,差事当好了爷赏你,那是给你抬脸;差事当得不好,便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罢。”
他自己说得或者有心,或者无意,小麟子怎么听得那么绝望。
那雾气蒸腾的澡盆中,楚邹玉冠高束,五官棱角分明,只叫人痴痴看不够。小麟子又想起抱着他睡觉时的一幕幕,他的身量瘦长,夜里总是容易心惊,被褥里常带着一抹好闻的沉香。她半夜蠕进去,抱着他腿儿睡得那么安妥。他却说今后要有女孩儿代替她暖脚窝子了,她的心就仿佛被钝刀子滑过一道,然后又淋了一勺子醋拌辣子下去,酸咸痛辣一股脑儿地渗进心扉。
楚邹还把她精心调配的膳食分给小碧伢吃,她因为自幼得了李嬷嬷与御膳房的悉心教导,南来北往的膳食都能拿捏,而小碧伢正喜欢江南的饮食。楚邹最近着了胃寒,为了给他滋养脾胃,小麟子从头天晚上就给他用细火煲粥。那一小碗栗子山药粥煲得浓稠软香,他却把她的心血盛给了小碧伢。
小碧伢有天说上不惯宫中的恭桶,说得很委婉,楚邹便又做主把她放在耳房的尿盆子给了小碧伢用。小麟子起先还不知道,某天推开门进去,看见曹碧涵拿着水桶从里头出来,才晓得楚邹私自把自己的地方让出去了。他有了小碧伢,眼里就再不愿存她。
小碧伢还把她放在里头的干花香包拿回房间用,她配的干花香包素来很得李嬷嬷夸奖,李嬷嬷说她若是个女孩儿,六宫的宫女没一个比得过她天分哩。但小碧伢拿去用了,并在她的耳房里放了浴盆和衣架子,每晚都在里头噗噜噗噜地洒水洗身子。有时出来倒水,看见小麟子提着桶子站在廊檐下,便会对她意味深长地挑起嘴角。
小麟子猜她一定看穿了自己喜欢太子爷,她还猜她就是那个送楚邹荷包的“朋友”。因为从小不喜欢女孩儿的太子爷,打上次下江南回来后就变了样。
小麟子就愈发地戒备着她。
但曹碧涵并不需要她的喜欢,相反很快就在楚邹的东宫里游刃有余。
曹碧涵对谁都笑,除了小麟子和宋玉柔。其实早前晓得宋玉柔身份的时候,她对他也是有过亲善的,只是宋玉柔有个本事,讨厌一个人时眼神可以一动不动。曹碧涵老远同他暖笑招呼,他兀自面不改色地走过来,走到跟前了曹碧涵才看清他眼神空洞,压根儿没看自己。她吃了几回软钉子,后来见着宋玉柔也就跟小麟子一样的态度。
东宫的太监们见她是主子爷领回来的,都猜她日后会不会有不一样,因此也都夸着她的好,楚邹于是与她的相处便更为舒适。
宫里头的奴才一般不住在主子的宫殿,有专门供下人住的旮旯院子,轮到值夜时才得以在值班房里小憩。她们衣裳都是在各自的旮旯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