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那叫锦秀的宫女倒是小心翼翼。
他用手摸了摸凉却的枕面与褥子,想起昔年与孙皇后躺卧在上头的那些缱绻绵绵,还有她后来与他的生分与续缘。她捧着他的脸亲,他缠着她不肯善罢甘休,她给予他的感受,和这宫廷里的每个妃嫔都不一样。忽而那缠绵换作生产时的哀恸,他整个人便沉浸在那悲怆里,只是在床头默默地呆坐着。
值夜太监见他不出来,连忙点起一盏灯,欲要轻手轻脚地送进去。
锦秀看见,便摆手制止了他,叫他把灯灭了,不要去影响。
自从锦秀把皇九子喊醒过来,宫里奴才对她的态度便都恭敬,那太监听她如此吩咐,便绕去殿的另一头不再打扰。
影壁后皇帝的坐姿笔挺,繁复刺绣的衣袂露出一角,掩不住他的情思。锦秀看见了,只是默默地揩着披风站在外面。风吹着她淡妆的脸庞,她的颜面总是不老。原本当年被选进宫来,就是因着出挑的姿色,奈何总不得时运。宫里头讲究妆容气度,奴婢的妆不许画浓,但要求肤色柔和细好。尚宫局按季按月给宫女们派发的润脂妆膏,她从来细心地用着,因着甚少大悲大笑,那张二十七岁的脸容看去无有多少变化。
三丈高的宫墙望不穿,舍不得死,又熬不到那么久的尽头。这或许是她唯一的一次机会,她可以此时走开,也可以留下一搏。但一走开,那么兴许就永远只能是一个可无可无挥之即来终日忐忑的教养宫女,随时因着皇太子的一句话而丢差事;并因着旧时的身份而被人拿捏,譬如万禧的要挟,张贵妃不动声色地惩挤,还有戚世忠对自己的放弃。
一个人,想要被为上者利用,首先你得有可利用的价值。而这个价值,则须得靠自己去争取,没有人会白白送给你。这次如果不是皇九子着了意外,她或许在这漫漫不知岁月的宫廷里就已是心灰意冷了,但既是上天有意或无意地安排了机会,她便不想再放过。
子时三刻,楚昂从殿内出来,看到锦秀立在阶下,风吹着她淡紫的宫裙把身段勾勒,近日清减去许多。这次若不是她,老九兴许就难能魂归,因此对她言语便缓和,问道:“夜已入深,怎不去休息?”
锦秀轻声答:“秋夜凉寒,万岁爷日理万机,要保重龙体。”
楚昂低头,这才看到她腕上搭的披风。他此时心中惆怅,便叹一声道:“陪朕走走吧。”
锦秀应“是”,两个人便默默地走着,在深夜的交泰殿露台上一前一后。
月光将脚下砖石打出冷意,楚昂忽然说:“在世人眼中,朕可是个不称职的皇帝?”
锦秀诧异,不敢苟同:“皇上登基后任贤革新,内政修明,省刑减赋,各地百姓纷纷编着曲儿的颂赞,便是在这宫里,奴才们的日子也是一天天的向上。皇恩圣德,皇上是个明君。””
楚昂漠然:“可朕却没能护住皇后,也没能护住她的孩子。”
锦秀开解道:“牲口无脑,太子殿下年岁未长,束不住烈马,伤了小九爷也是无心。皇后娘娘知道了必定舍不得怪罪,皇上也不要太忧心。”
提及此,楚昂眉宇间顿又浮起愠意:“束不住烈马又何须逞一时之能,朕也不是怪他,朕只是累了……”说着一双长眸便凝向空远,仿佛想到那旧年里的静好时光。
锦秀抬眼看着,不禁也被触动了心弦。想起初见皇帝的一幕,二十七八的俊逸天子,眉宇间都是清贵,她彼时只有十六七。桂盛领着劫后余生的她去见张贵妃,忽而看见皇帝着一袭修展龙袍迎面过来,那炫目英姿叫她头也不敢抬,一晃眼十年过去。
两个人就这样无声地走着,然后皇帝问:“你若是朕,会做如何决定?”
锦秀诧了一瞬,顷刻明白过来:“奴婢不敢枉议朝政。”
皇帝不悦:“这里无人,你但说无妨。”
锦秀默了默,只得措辞道:“奴婢幼年为仆,家中长少爷犯了错,倘若错不在根髓,太太便拿身边的跟差做替罚。大少爷毕竟他年要掌家,不好轻易薄了他的尊崇。但若那错错得清浊难辨,便将那听差贬去旁的岗上,明贬暗提,表面以封众人口舌。”
皇帝没有应,只是信步往前走。
锦秀也不知答得对错,心中难捺忐忑,忽而下台阶时走了心,一只野猫“喵”一声窜过来,惊得她脚底下一滑,下意识便抓住了皇帝的袖膀。楚昂伸手一拦,她便仰跌进他怀里,柔软的红唇滑过他削瘦的脸庞。触动三魂,心跳难平。两个人便默默地凝着,皇帝也被恍惚了心神。
淡紫绸缎的衣襟因着动作滑落,露出里头姣好的曲线,锦秀尴尬如窒息。这会儿夜深,周遭已是安静异常,她的手抓在他的臂上,那臂膀肌腱硬朗。四目互相对视着,锦秀的眼里渐渐便镀上了迷恋,那抓着楚昂的手不自觉紧了紧。楚昂睇一眼,然后便松开手叫她起来。
领口开处起伏不定,绑带已松,锦秀低下头揩着里衬,难掩羞赧与颓唐。
皇帝看穿她的渴慕,这么多年了,她悉心照顾着小九,静谧地围绕在自己跟前,他对她的心是看懂的。孩子的眼睛也不会骗人,楚鄎若不是真喜欢她,也不会编那些幼稚的童言哄骗自己听。
楚昂默了默:“这后宫里的女子,朕可以任意宠之,唯你不可。”
锦秀言语悲伤:“皇上可是因为太子爷的那番话?”
楚昂不置可否,只仰目凝着苍穹道:“朕答应过皇后,中宫的地位永远不可逾越,朕此生惦念的女人,也唯她一个。你若是抚养了她的儿子,你便不可有所得。”
锦秀低泣道:“奴婢从未想过要逾越皇后,皇后娘娘的小九能给奴婢照拂,是奴婢几世难修的福分。奴婢只是心疼皇上,看不得皇上忧愁孤单,其余的从未敢做奢想。”
她的衣带断了一截,襟袂在月色下轻拂。一队巡夜的禁卫过来,楚昂便侧过身躯将她一挡。两个人距离贴近,听见她心跳的声音,闻见他龙袍上的雅淡熏香。锦秀指尖揩上楚昂的腰侧,轻颤着啜泣着舍不得放。楚昂便悯恤道:“朕若幸了你,你今生除了朕,在这后宫里便什么也再得不到了。”
锦秀紧着他的龙袍,只把脸庞埋进他清冷的胸膛:“……但求皇上赐奴婢死罪。”
……
那个晚上,锦秀便被留在了乾清宫,成了乾清宫里过了寅正也没离开的第三个女人。头一个是何婉真,第二个是杜若云,第三个是她,一个并不算年轻的大宫女。
在最关键的时刻,楚昂忽然抵在她的耳畔问:“隆丰驾崩之夜,宫中有婴孩降生,此事你当年可有听说?”
锦秀听了便疼爱他,晓得他近日真心被各番局政困扰,连这样的时刻都不能放松。因自己最近时常在万禧的跟前服侍,怕当干系,便含糊应道:“宫里养大的十岁孩子,唯御膳房那个小太监,奴婢其余不知……”
彼时她也不过一个小宫女,楚昂便不再问,只是任身心去了那沧海。
那个晚上的皇帝是失心迷离的,心中不存有爱,只为要将愁绪释放。锦秀从来不知各中的滋味,原是这样的痛并快乐。在那肤骨似要分飞的时刻,她忽然遥遥地想到了朴玉儿的脸,忽然顿悟了那个高丽女子彼时一昧的赴汤蹈火。她想自己也是愿意的。她比朴玉儿苦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这做女人的滋味,然而她比她要幸运,因着那个人是王朝最尊崇的天子。
那个深夜便如同沧海云帆,锦秀只是用温柔承载与暖藉着楚昂,她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她想她应该能叫他离不开自己。
是夜,乾清宫里动静旖旎。天微微亮时她便已自动自觉地醒起,离开。因为知道楚昂不爱自己,也不想叫他在醒来后看到自己,然后难堪。
但那床上的花红,与她娇媚似绽的身段与步姿却瞒不住人。风声还是悄悄地传了出去,各宫主位心里的五味杂陈自不稍说。只能道是她好运吧,天都助她。张贵妃在景仁宫里咬牙切齿,也只能暂时按捺着吃瘪。
去寿康宫请安见了万禧,万禧正往脸上涂着精制的胭脂,她老了五十了也依然不忘光彩高艳。
挑着声儿柔长地笑道:“你倒是爬得快,可别忘了自个的身份,别把事儿做出挑了。”
那隆丰遗有一子的消息,就是她拿捏着锦秀的痛处,叫锦秀散布出去的。假若那孩子被阉成了太监,老十二就得以有理由冠冕堂皇地替隆丰讨伐回来。若不是太监更好,万禧想当垂帘听政的太后,那宫外别苑不受瞩目、荣光不再的日子,熬得她度日如年。
但如今锦秀服侍了皇帝,心都成了他的了。
锦秀把话从耳畔过,面上只是谦卑顺从,跪在地上应了声“是。”
第104章 『壹零肆』燕雀将离
不二日,皇帝便将弹劾太子的奏章强行压下,并降冯琛户部尚书之职,将他从京师调往山西任户部山西清吏司,十月初即刻启程动身。又贬东宫少师、少傅方卜廉与宋岩官阶从二品,以惩督教不严之责,并对冤死的两名织造官员家属安抚厚偿。
冯琛惯是主张激进的一派,对于那些只会张张嘴要钱的内阁要臣们素来看不顺眼,暗里早已是不少人的眼中钉。今次虽被贬去山西任地方官,到底手头上管的还是账,那山西还与肃王沾着关系——到底是贬还是抬,众臣看不懂皇帝到底是何意图。
朝中对此非议甚多,然而细想又觉无可指摘,毕竟从正二品降为正五品是大伙眼睛都看见的,一时间改废皇储风波便被勉强压下。但楚邹的太子光环自此便被牵连黯淡了,原本皇帝派与东宫的职权亦被许多收回。
今岁的雪来得晚,往年十月初就已下过头一场了。那雪不下,空气便越发的冷飕,清早的养心殿前雾气微浮,砖石地面打出渗骨的凉意。
冯琛家中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发妻羸病,中年方得一幼子,时年不过五六岁。连日被哮喘困扰的楚邹写了一封罪己书,端端地跪在养心殿外的台阶下,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殿内光影冷清,仙鹤腿珐琅炉里龙诞香雅淡沁脾,楚昂正坐在书案前晨读。一夜分五更,每更分五点,他多年都是五更天过二点时便起来,数年如一日的勤政。对于楚邹的罪己书不予理睬,只叫太监张福出去把人劝走。
张福巍巍颤颤地走出来,怀抱拂尘道:“太子爷还是回去吧,万岁爷说了,朝政不似风筝简单,手中一条线上了天就能飞,里头那是千丝万缕的联系。今朝万岁爷替您平了一次、两次,这条路啊,最终还是要您自己走。”
自从九弟受伤,楚邹被禁足随后又卧病不起,已经多日未曾单独面见过父皇。心知父皇不召见他,是怕互伤了那份情;但替他平压弹劾,则是因着皇权之政。
那道鸿沟,终归是难平了了。
楚邹跪在外头自责不起:“此事因儿臣而生,理应由儿臣受罚。冯大人秉正廉守,儿臣恳请父皇收回成命!”
张福叹口气,只得低声道:“殿下是病糊涂了,皇上贬了冯大人去山西,但管的仍然是财政。皇上用心良苦啊。”
楚邹默了默,这才算是听进去。大病一场使得他瘦减下来许多,目光看上去冷清清且坚毅。蓦然抬起俊美下颌,凝了殿内的皇帝一眼。那“中正仁和”的大匾之下,楚昂慢慢翻阅着典籍,因为有了烟火,他的身影看上去便少了从前落寞,显出几分宁静。
楚邹知道他幸了锦秀。
闭了闭嘴,忽而叩下头狠心道:“儿臣再恳请父皇降旨,将九弟交与李嬷嬷抚养,以宽母后眷子之心。”
殿内双龙挡板御案旁,皇帝的指骨在听到这句话时顿了顿。
张福瞥眼看到,连忙压低嗓儿劝解道:“啧,这就是殿下您不对了。后宫三千佳丽,全都是皇帝的女人。万岁爷宠幸哪个宫女,那不是您东宫干涉的事儿。”
楚邹不为所动,依旧目光如炬地重复道:“恳请父皇将九弟交与李嬷嬷抚养,以慰母后眷子之心!”
楚昂知道他的意思,闻言便抬起头来。
长眸睇向外面的楚邹,看着那十四少年固执俊气的模样,耳畔又想起楚邹之前说过的话。
其实楚昂还是爱着这个儿子的,但是那种疲累却道不出。楚昂便冷声道:“朕宽容了你一次,将鄎儿置于你身边将养,结局却是如何收场?小九是你母后留下的骨肉,亦是朕的幼子,朕还是那句话,一切顺从他觉得快乐的,但凡过得开心即可。”
他说得很慢,说完便复又低下头不理。楚邹跪着不动,张福只得叫了人把他拉起来,又不放心,一路随着他出去。
从月华门过,乾清宫场院前凉风习习,吹着人的袍摆扑簌翻舞。楚邹大步走着,面色冷然。忽然看到前方一名宫女正陪着一个小皇子在玩耍,那小皇子穿一袭枣红小袍,手往下拍打,分明皮球就在跟前,那样简单,怎生却频频被他抓空。
楚邹凝着那张熟悉的侧脸,步子就不由自主慢下来。走到近前了,才对上楚鄎蓦然抬起的眼眸。
那是他在高烧、禁足与哮喘发病后,头一回见到九死一生回还的楚鄎。
像极了母后的小脸蛋,因着被马蹄子踢伤,落下一道深深的口子。伤口结痂后仿若一条爬行的蜈蚣,面上涂着李嬷嬷调制的清凉膏儿,斑驳而刺目。而他柔亮的眼睛,一只却变得黯淡,仿若被打碎的玻璃,呆愕难以聚光。
楚邹顿地便觉脊背凉透山崩海裂,顷刻被自责与绝望掩埋。兄弟二个就这样无声地站着,年长的那样英姿高挺,年幼的站在他面前却突显矮小萎顿,生生衬出遥远的距离。
楚邹艰难地蠕了蠕嘴角:“小九……”那声对不起尚未说出口,楚鄎却已经转过头。
“球掉了。”楚鄎平静地说,然后弯腰去捡球。伤口才愈并不灵活,捡了两回才捡起来,好像没有听到他四哥在说话。
锦秀领着两个端盘子的小宫女,笑盈盈走过来,柔声唤道:“该上药了,今儿再熬熬,余下几天只须夜里睡前上一次就好。”
边说着,看到太子爷在,便对他谦恭地搭腕一揖。
楚邹冷眼扫向她,一眼便看出她明媚的痕迹。人的气与色皆有痕迹,她的身上已有了父皇的味道。他便漠然踱步,冷冰冰地从她身旁掠过去。
身后传来幼童暖和的对话,他忽然也不知自己到底是对了错了还是该坚持与放弃。
那天晚上回去,楚邹便头一次对小榛子发了脾气。嫌菜太咸了,汤味也不够劲道,左右看不顺眼。本是无心把筷子一扫,怎生那一叠凉菜盘子就被扫去了小榛子曳撒上,稀稀拉拉,斑驳一片往下掉。小榛子低着头也不敢抬。
他兴许是心里堵着苦郁无从宣泄,便牵连到小榛子探视楚鄎后对他的隐瞒。从来不为难下人的少年,发完脾气就一个人直条条躺去了床上。昏黯的黄花梨六柱龙纹架子床下,他衣带不解地躺在那褥面上,接连着三天不起来,随后就变得寡言少语了。你问他,他也几不与人搭话。
但小榛子是谁?那是张福唯一带在身边、手把手教出的徒弟,宫里头没第二个奴才得这脸儿,脾气是好的没话说。宫墙下便渐渐传开非议,说太子爷脾性变得如何古怪,沉闷易怒,关于太子的口风总是不甚太好。
楚邹也懒得去辩驳,东宫的差事被父皇多数卸了,他每日能做的事,便是在傍晚的时候去坤宁宫后门里练练箭。一如他八岁的那年,一去就待上很久。独来独往的,清颀的身姿拂袍翩翩,宫女们低着头从他身旁小心掠过,忌惮他如阎戾,又爱羡他的容貌。
楚邹目不斜视,再对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