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把尚宫大人都搬出来了,孙宫正皮笑肉不笑地弯弯嘴角:“六局的宫女是有不会写字的,但那不会书写的都充作了粗使的宫女。须知‘上下定乾坤,左右分阴阳’,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后宫里尤其严苛。嬷嬷这样固执己见,莫非是视祖法礼制如无物么?”
“这……”嬷嬷被她一呛,顿时不知如何作答。尚宫大人是有意提携这个明里收敛而又分外出挑的小秀女,然而她一个管教的嬷嬷,也范不着为了一件还没定下的事儿得罪宫正局,当下便不再言语。
陆梨想到方才甬道上的那名年轻父亲,她变化如此之大,不能确定他到底是否看穿了自己。现时现刻只怕不宜太招摇,更不好让自己成为秀女们的众矢之的。
默了默,便轻声道:“宫正大人教诲得是。既是不会书写的都充作了粗使宫女,那么二等秀女每日的轮岗,陆梨便自请去尚服、尚寝二局,几时学会了用右手书写,几时嬷嬷再把陆梨调回来。如此也能不负尚宫大人的栽培,宫正大人您看可好?”
六局之中唯尚服、尚寝二局琐碎最多,浣衣局每日洗涤晾晒好的衣物与床帏,皆由太监打包送至这里,再有宫女们折叠好了分发去各宫。眼下正值四月换季之时,里头的活儿怕是六局最繁复的,堆起来得有山高,秀女们轮岗时最怕去的就是这二处。
她既是这样说,孙宫正便驳不出什么,到底尚宫大人的面子也不好薄了去。便作仁和一笑道:“倒是个勤学上进的姑娘,那本宫正便等着你的好消息。”说着便在一众低等仆婢的簇拥下甩袖离去。
……
“啪!”等到人群散尽,仁祥门内安静下来,孙凡真便重重地煽了七巧一巴掌。
七巧捂着火辣的脸颊:“小姐息怒,奴婢一时慌乱了。”
孙凡真愠怒地挑着眉:“慌乱?我母亲赏你恩典陪我进宫,是叫你助我的,不是叫你坏我的事。幸亏姑姑来得及时,如今派去那尚服局叠衣裳,倒叫她错过了采选的时间。”
……想到东筒子巷里,那位皇子爷看陆梨的眼神,眼里便不自禁泛涩。因她那超乎自己的不动声色之美。
作者有话要说: +2600,补全辣(^o^)/~
第111章 『肆』花不太红
未正的御花园里清风拂面,玉翠亭旁几名乐工在湖边轻抚琵琶,柳树下古雅的琴声悠悠回荡。
张贵妃着一袭薄香色对襟褙子,与殷德妃坐在花亭下听曲。贴身宫女在旁剥着西番进贡的坚果,二人就着两盏茉莉花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殷德妃比楚昂小一岁,算算今年也四十有一了。虽则在张贵妃失势、孙皇后去世的那些年,她掌管过后宫,有过对权力与地位的渴望,但后来又很快归于平静。心宽体胖使得她的容颜看上去甚为柔善,眉眼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便是楚昂那般冷清冷性之人,但遇了繁絮难解之事,也常去她的宫中小坐一坐。这后宫里,殷德妃是难得能让张贵妃不遮掩本性、愿意说得上话儿的人。
张贵妃手掂果仁,浅咬了一口:“姐姐今儿这身料子倒是衬色得紧,听说今年宫外头时兴鲜艳,我看新进来的那些姑娘们,胭脂和唇儿都打得跟花儿一样,红不太红,偏就招人眼耀。”
说着扭头看了看对面亭子下几个纳凉的新秀女。
殷德妃随她视线望去,便望见一群莺莺娇俏。她是最晓得张贵妃的,打年轻时候就爱争,如今虽在外人面前一派庄端肃穆,实际没什么变化。夸她是假,倒酸水才是真。
殷德妃便岔开话题,开解道:“还不是三王妃托老三送进来的,我先头嫌它鲜艳,经贵妃这么一夸,倒也觉得好了。”又问道:“对了,听说东筒子那位出来了?”
张贵妃果然被带走话题,轻蔑一叱:“可不是,割了手腕,还刚巧院子又着火了。要我说,就是终于耐不住寂寞,想出来一桩苦肉计罢。”
殷德妃不置可否,那周丽嫔冷宫关多少年都不肯死,眼下只怕是想为皇七子打算些什么了。哪有做母亲不为儿子着想的。便随口道:“听着也不容易,贵妃打算怎么安置她?”
张贵妃也不戒备,应道:“还能怎么安置,万岁爷没吩咐把她再关进去,就只能由她住在外头。好在那衍祺门里也没什么可图,尽是六局与戏园子的地方。挑着这时候出来,呵,她倒是还想翻身。”
殷德妃知道她与周丽嫔的过节,也就不再深聊,笑笑着略过。
正说着,随廊上传来小儿的喃喃碎语。贴身宫女看见了就轻轻笑:“娘娘们快看,瑞贤王和小皇孙进来了。”
两人便停了话头,顺着视线望过去。
老三楚邺着一袭藏青刺绣团领袍从廊上走来,怀里兜着个粉团的小人儿,修颀步姿如若带着清风,叫人看去甚为舒适。
这是个大事从来不叫殷德妃操心的儿子,虽则幼小时候身体羸弱,在宫中招到奴才们的诸多苛刻与他父皇的冷落,但秉性却一直保持着谦顺,不像老二那般时有差错,亦不似老大楚祁冰冷、废太子的大起大落。
殷德妃看见儿子与孙子,脸上顿时洋溢出笑容,叫了声:“呀,什么风把爷儿倆吹来了。”
“德妃祖母好~”楚恪在父亲怀里蠕着胖脚丫,急不可耐要下地。
楚邺便温柔地把他放下来,对二位娘娘行了礼:“儿臣见过母妃,贵妃。”
张贵妃对老三还算宽和,因着老三是无害的,又打小被自个儿子压一头。笑笑着看向殷德妃,道:“瞧瞧,老话都说养儿防老,姐姐这才是真正的养儿防老。不像妹妹,叫妹妹我看得真叫羡慕。”
她叫她姐姐,是因着她年岁长。殷德妃便也敬她,谦虚道:“看贵妃说的,二殿下在边关立了战功,回来皇上必要给他赏赐庆功宴,这风光可不是谁人能比得过的。”
张贵妃把这话听得舒服,东宫太子废了两年多,朝臣们在皇九子伤愈之后,多有求请改立楚鄎为皇储,但皇帝几次都不予以回应。如今楚邝若立了军功,倒有微薄的希望可以搏之一搏。当下脸色甚好看,转向楚邺道:“瑞贤王不去陪王妃,今日怎得有空进宫来?”
“母妃托恪儿,看祖母来了~”差一月满两岁的楚恪替爹爹回答,又爬到殷德妃的膝盖上,想要讨她的抱。
小鬼精,这就学会维护自个的母亲了。殷德妃爱怜地抱住他,问楚邺:“这两天怎样了?”
楚邺答:“尚可,早上下床梳了个妆,又喝了碗清粥。”
说的是三王妃闻双儿,翰林院大学士闻勉的掌上明珠。小夫妻倆是在成亲三个月的时候把出的喜脉。楚邺在应下婚事前,一直以身体欠安作为推脱,使得殷德妃与闻勉夫妇暗暗里还真有些担心,不料却这样快就怀上了身子,一时喜出意外。孕三个月的时候楚邺害了风寒,唯恐过气给胎儿,闻夫人便做主把女儿接回去照顾了。
岂料分娩时不慎着了恶风,孩子倒是白白胖胖的没事,王妃却因此落下了病根。闻勉夫妇俩对此甚自责,楚邺倒是一句重话没说,只是把王妃接回到身边照顾着。这亲事成的,小两口从怀孕开始到现在,眼瞅着孩子都快两岁了,过得和光棍也差不多。三王妃嘴上劝楚邺纳妃纳妾,但听孩子平素说的话,便晓得她心里到底还是紧着他,不愿意把他分出去。楚邺心也甚宽和,便一直一个人把孩子一手带大。
殷德妃心疼儿子,又不忍当着孙子的面埋怨媳妇,便叹道:“四月春光明媚,挑个天晴的日子把恪儿送进宫,带她出去踏踏青。总拘在院子里也难受,眼界一明阔,精神头兴许也能好一些。”
楚邺唯恐母亲嫌怪妻子,便替闻双儿开脱道:“是极,儿臣也正有此意。”
楚恪听了在一旁扭拧:“不要~~不要进宫,爹爹看花衣裳了,母妃伤心。”
个小心眼儿,生在皇家哪有专宠的。听得张贵妃忍不住抚他小脸蛋,在一旁好笑道:“老三这成了亲,倒是又当爹又当娘的。往年你母妃劝你纳个侧妃,你总也不肯。既是今年里头有你的眼缘,不若改日本宫与你父皇说说,叫给从中挑一个。”
楚邺暗嗔儿子,连忙解释道:“不过方才路过两行秀女,瞅着一个略微眼熟罢,无有甚么旁它。这时候她还病着,就不要让她添堵了。对了,二哥伤势如何?”
提起来张贵妃又焦虑:“说是甚严重,军中的给药到底不及宫里精贵,还是送回来养伤好。那谡真王早先还说要发兵,到底舍不得儿子,又求请议和。皇上也没说同不同意,只叫一同押解回京。大约比预计时间要早些,半个月二十天的总得看见了。”
殷德妃便插话道:“二殿下也二十有一了吧?今次回来,贵妃也替他瞅瞅。正王妃留在京中打理府邸,带个妾妃出关打战,身边有个体己人照应着,总好过冷屋凉炕头。”
张贵妃头疼:“他哪里能听我的,他要能听我一句两句,本宫何用看着你的小恪儿眼馋。如今更是连命也豁出去,劝都劝不回来。正王妃我得仔细掂量,要说留个人在身边照顾,今次的秀女里倒是有人选,就不晓得他自个儿中不中意。”
眼前浮起东筒子里看到的陆梨侧影,张贵妃最是晓得自个儿子的秉性,谁人也治不住,越像宋家大小姐那般娇纵的,你越对他犟,他便越是看你心烦,恨不得躲得远远的。非得是个温顺水柔又带点儿脾气的,才能够叫他放在身边,当下便往心里存了念想。
楚邺见她妇人二个说个没完,便弯腰抱起儿子:“时候不早,我去瞧瞧四弟。”
废太子邪自进了冷宫,脾性便变得阴郁寡欢、躁怒多疑,这宫里旁的人谁也不敢去亲近,唯独他老三常去探望。皇帝倒难得不拘着,知道了也作不知道。
殷德妃便也不耽搁,道一句:“去吧,今儿晚膳就别回府了,爷儿倆就在我宫里用着吧。”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了,这几天到家太晚,来不及写到太子出线,于是明天见……见……哦ω
第112章 『伍』咸安木香
沿御花园拐西二长街,过春花门直走到底,最西北角落一处杂草丛生的宫门,里头便是废太子幽禁的咸安宫。
春日的天气,到了傍晚风就阴凉,这一条道子从前常有犯了错的宫女奴才,被布套子蒙了头,扛到这里来受罚屈死,因此平素鲜少有人来往。
青灰石地砖泛着冷悄,楚恪从爹爹怀里挣扎下来,小皂靴吧嗒着歪扭的韵律,攀上台阶拍门儿:“开开,开开,是我来了。”
“嘤嘤呜~”手劲太小,敲了几声没人听见,倒是脚下的门缝里亟不可待地抠起了动静。
老太监去掉门闩,见是瑞贤王的小皇孙,便把道儿让开。楚恪还没挪脚,一只长毛胖屁股的狗就挤着他的小袍子想出来。
“回来,噜,噜,麟子,快回来!”听见院子里小榛子喊话的声音,似是扯住了它脖子上的软套环,这才不情愿地拱着楚恪缩回去。
“三王爷来了。”楚邺抬脚进门,两个看门老太监耷拉着满脸的褶皱恭迎。楚邺略对他们点点头,问:“四弟呢?”
答在里头,他便径自从甬道上走了进去。
一座二百年的老皇城,除却有人住的宫门院落,其余没人住的都斑驳了墙漆、尘掩了窗棂。这咸安宫从成…祖皇帝迁都起就建成了,早百多年一直是被废的妃嫔住,不晓得死过多少香魂和稚子。那殿前台阶下的杂草,矮的齐脚踝,高的得有半人高,没有人去拔,拔得还不如长得快。两老太监只负责看门扫院子,终日面无表情。照顾抹桌子烧水热药的是一个姓沈的老嬷嬷,在浣衣局洗了十多年衣服,掌尚女官看她朴实安分,便给调了这轻省的差事。除却平素几不张口说话的小榛子,整个院里没一个年轻的奴才。
在楚邹被废咸安宫的头一年,皇帝盛怒未消,朝臣无论弹劾还是求情,一旦提起“废太子邪”,皇帝的容色就顿地阴沉。听说太子被废当日在乾清宫里言语激怒了皇帝,便是连康妃那样体恤的人儿,偶尔试探地帮着楚邹开脱几句,皇帝亦冷面不语,这宫里后来就没有人敢再提。
楚邺是在儿子出生的第二日,进宫给父皇母妃报喜时,才斗胆逾越请探四弟一面。皇帝那当口心正悦,默了默,最后勉强算是同意了。
彼时楚邹已幽禁了快一年,楚邺去的时候正是五月端午前后,**的阳光炙烤着紫禁城金灿灿的檐顶。去到他的殿里却冷清幽暗,不闻丝毫动静。听小榛子后来说,那段时间楚邹原是自弃了,爱他的母后死了,他幼小关心的皇兄和大皇姐也已安然成家,想要保护的弟弟因他造成重伤,父子亲兄弟生分,他便把那性命也看得淡薄了。御膳房太监看脸下菜,送来的东西基本不能吃,他也不吃。十六岁的少年,被哮喘与咳嗽束绊着,整日整夜地躺在榻上不合眼,也不许任何人发出一点儿声响,否则便阴郁动怒。
楚邺推开门,看见他横条条地陈在那里,一袭去了蟠龙绣纹的天青色圆领袍,勾勒出修长颀俊的单调身影。仍旧对万物心存敏锐,听见楚邺的动静便晓得来的不是一般人。凤目被光线打得吃力睁开,容颜那般瘦削而苍白。让楚邺想起他四岁爬炕头跳僵尸的模样,岁月在紫禁城里已走得遥远,却又短暂得如同转瞬即逝。小四弟啊。
楚邺对他说:“我当爹了,是个带把儿的小土豆,兜在怀里哇哇地对我哭,我捏着他的小手都快要不知如何是好。改日带进宫来给你瞧瞧,过二年他便能叫你四叔,想想真是奇妙。”
楚邹听着人声,神情这才动了动,喑哑着嗓音:“恭喜你,王妃她还好吗?”
楚邺负着手站在殿前,听了没答话。他那年十七,一袭玄色皇子袍被风吹得有点凉。
楚邹后又说:“我时常觉得唇上湿冷,半夜里睡得迷糊,像有双纤细的手儿在我的脸上抚。她杵在我床前,问我出宫的路往哪头走,我告诉了她,蠢瓜子听不懂人话,第二天夜里照样还来问。我一想,低等太监出入宫廷只能走玄武门,那玄武门旁守着神兽,她一个魂魄怎么能出得去,看把这债欠的。”
那时三王妃已经产后恶寒了,楚邺除却成亲头三个月与她共处,后来她便被接回去了娘家。
叫楚邺怎么答?如果说心里话,楚邺最开始并不打算接这门亲。
在小麟子被抓的第二天,是楚邺头一次与楚邝动手。老四亲了小麟子却蠢笨地没发现她是个女孩儿,楚邺要去告诉父皇,楚邝不让去,楚邝说:“知道是个丫头又能怎样?太监收养宫女偷生的女婴,一辈子圈在宫里当奴婢?如今犯了错,大不了就是逐出宫门,出去还是自由的。”楚邺却知道他的自私,原不过为了绊倒太子,是个小太监,楚邹通乱的罪名就坐实了。
“啊——”兄弟两个在雪地上打得不可开交,相互都把对方扯出了血。后来楚邝就叫小喜子从外头把门锁上了,楚邺叫小邓子开,小邓子也不敢开。半夜的时候,乾西的油桶子就着了火,第二天才晓得她被关在了那里头。楚邺从那时候起就没和楚邝说过话。但也没告诉楚邹她是个丫头,宫里奴才来来又去,死了就是死了。告诉了连兄弟都做不成。
楚邺说:“你若要这么说,每年中元地府大开,你若真为她好,就从心里忘了,她也就跟着去了。明知你心里只将她当做玩物,就不要再给她挂念,免得她自己陶醉其中,又舍不得走。挣一条命不易。”
“明知你心里只将她当做玩物……”
一语点破,带着点隐匿的怨怼。知他只是自私,不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