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在里头。
这么一件多么值得高兴的事。在宫里当差,一辈子就只能是奴才的命,见着主子爷的几率低,万岁爷的更低。宫女子不许上深妆,衣裳也不许艳丽,倘若在宫墙根下走路,遇见主子爷从身旁过去,按制不许对他抬眼儿。主子们天生也高贵,更不屑于多看你奴才几眼。但去了皇子身边照顾可就有机会了,他年除了可以出宫随去王府,更甚有回乡的可能。
喜娟很感激陆梨,她并不富裕,把所剩无几的花簪子送了一枚给陆梨。
新一拨秀女进宫来,老一拨就成了姐姐与姑姑,在你还不熟识宫廷规矩的时候,逮着机会就得挨她们的打罚。不打你脸,打你的身子,叫你顶着砖头站,叫你大晚上提着个小灯笼,绕着宫墙下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那墙内的听见这声音,便晓得是哪个蠢笨的奴才犯错了,对宫女子可是天大的脸面羞辱。
该怎么跪,进什么门迈哪条腿儿,见着谁需要弯多少躬,一切都是有讲究的。陆梨就像是天生对这些得心应手,礼制做得悄无声息的周到,叫人既自然又拿捏不到错处。两个人一块当差,时而喜娟差点出错时,她就眼神儿示意,喜娟便稍慢她半拍学着,这样免去了不少打罚。
是个老实本分的性子,喜娟拭着眼眶,破涕言笑:“陆梨,旁的不说,你我都是做奴才的身份。他日若然用得着我喜娟的地方,一定在所不辞。”
陆梨应好,大大方方地把她礼物收下,还赠了她一对儿吊坠耳环。这深宫幽幽,她打记事起就在黄瓦红墙根下走,这里就是那小太监寂寞童年里的全部。人情世情未开窍,在宫里不得玩伴,除了两个双胞胎太监欺她傻冒儿呆瓜。如今有了一群小姐妹,不知多少和乐。阳光暖暖,她把喜娟一路送出了衍祺门。
就在朝臣们因为皇储问题掀起新一轮争议的时候,皇帝封了楚邝为泰庆王,赐西黄城根南街府邸一座,待修缮后搬出宫去。大臣阁老们一时语塞,不知万岁爷到底何意,楚昂也不予解释。
紧接着进入五月,便要赶在端午节前进行淑女采选了。初二那天大早上,陆梨爬起来给讨梅和春绿上了妆,一块儿等在储秀宫的院子里。天气炎热,直殿监太监给支了遮阳棚子,秀女们等久了依旧容易出汗,汗一出便把妆容弄花,不时叫小姐妹们互相补一下。
讨梅的两腮不着色,陆梨垫着脚尖给她轻轻匀。孙凡真杵在一旁冷眼看,看她粉盈的指尖点着薄棉的胭脂,唇瓣儿不自觉微张。那上胭脂的神情怎就专注得好看,她便不落意地叱了叱嘴角。
春绿的药就是孙凡真叫人倒腾的,喝不死人,单把寒药换成热燥,喝时间长了叫你损容貌、毁气色罢。不料没几天倒好起来了,被她陆梨把妆容一化,倒成了个弱柳扶风的妙人儿。看陆梨淡水蓝衫子在风中轻拂,分明自个儿生得就是好颜色,她怎得帮这个帮那个就是自己不争。
孙凡真看久了就道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明明觉得应该排挤才是,怎生得却又隐隐讨厌不起来。她是安排在第三轮的,前二轮刚开场,先安排些平俗的进去,然后再叫她到万岁爷跟前亮亮眼。司礼监太监们心思比海深,这些都是先头打点好了的。她也仗义,李兰兰跟在她身边沾光,水军提督糙汉子,只会打战不会走门道。听太监在廊上报叫名儿,便睇了陆梨一眼,冷哼一声拂袖子进去。
储秀宫正殿里熏香淡淡,康妃锦秀着一袭赭色宫装,端端地坐在右侧首座,一直暗中注意着楚昂的脸色。楚昂漠然掠了眼垂眉娇站的秀女,在李兰兰名下打了个勾,又在孙凡真名下一点,便垂下眼帘。太监晓得他没多少喜欢的,不过是为着那官职背后的朝局牵扯,便喊着人出去了。
紧接着讨梅和春绿进来,听尚宫嬷嬷叫规矩,站在三排中间盈盈地福了福腰肢。楚昂看着略微有些眼熟,不自觉四下里环顾了一圈,并未在殿外找到甚么影子,便在她二个名下也划了一划。
锦秀捕见他方才那一瞬迟疑,特意留了神儿。见春绿娇柳依稀旧人影,忽而了然他为何睡梦中呓语皇后……到底是那场变故太深。便对讨梅与春绿颔首笑笑。
殿门前太监根据万岁爷的眼神,给退出来的宫女分发了珠络子与花环。花儿易凋谢,那就是落选的意思。得了珠络子的秀女归去一堆,这些被选中的还得留下来,重新安排住所,领衣裳与贴身的奴才。
陆梨垫脚在凉棚子里看,看见讨梅和春绿融去了小堆里,便晓得她二个选上了。三个人遥遥地眨了眨眼睛,她便宽了心一路出西一长街往回走。
作者有话要说: 更新辣!
陆梨:没有柿子爷,他是不是在和小阿娇? ?
小阿娇:汪呜~~奴才是条狗…‘д?…
第117章 『拾』一件薄衣
巳正的光景,整个宫廷似都在忙碌。几个宫外头的雇佣工推着小板车,板车上几口缸子摇摇晃晃。风吹开酒香浓郁,两名太监在旁催赶:“稳当些,洒出来那点工钱都抵不上。”是运去西北头英华殿预备端午祭祀用的。
迎面过来个两岁的小人,耷着亮绸的小袍子,面目清隽而可爱。打前边遛着条胖狗儿,与其说是他遛狗,倒不如说是狗遛他。那狗儿生得长毛淡黄,眼睛鼻子水潼潼的,忽而撞见陆梨过来,嗅了嗅鼻子,顷刻装作若无其事地走过去。
它就装作不认识也没用,陆梨打第一眼就认出它是那天叼走自己胭脂盘儿的小坏蛋。它溜达得飞快,像生怕她认出来要与它秋后算账似的,胖尾巴一蠕一蠕。
小楚恪牵不住它,嘴上嚷嚷着“慢点,慢点,我要尿啦。”话还没说完,人已经蹲下去,从那开裆裤里孳孳地尿出来一小滩。
认出这是三皇子的宝贝小儿,陆梨不觉好笑,又想起五岁遛狗时尿急了,呼啦啦蹲进坤宁宫花坛边的一幕。她便爱善地点点头,从楚恪身旁让了过去。
一路过昭华门回到尚服局,往日里人往如梭的院子倒是很空荡。前阵子为了各宫换季而忙到没歇,今日一拨被淘汰下来的秀女又要充盈进来,差事岗位得重新安排,掌事的女官便干脆给放了半天假,做完事情的就可以先走了。
陆梨一个人趴在案条上学练字,右手执笔很有些笨拙,照着字帖认真描,半天了才描过一行。得加紧练习哩,六局每半年就有一次考试,是内廷施恩给宫女们一次上进的机会,这宫里陆梨哪儿也不想去,她就只想去尚食局做个司膳的差。
一名太监匆匆忙忙走过来,扔下一包袱衣服,说句“给叠好”就走了。
值班姑姑正在树底下绣花,听了不高兴,这人都走了才送活过来,叫谁干呀?
“干不了就搁着,打明儿再送去。”太监在墙外头答话。
姑姑回头看,看见陆梨趴在桌子上,便叫她拿去给叠了。陆梨打开一看,见又是头几回那成色略次的皇子袍,便晓得又是给楚邹的了。
她便问姑姑:“那西北头的,怎的都是最后一个才送过来?”
值班姑姑这会儿闲着找人说话,听了应她:“就浣衣局这还不算晚的,宫里头的太监都跟他有仇哩。要说晚,御膳房那边才算怠慢,一日三顿饭,早上一顿隔三差五不送就算了,中午的得拖到午后,晚上更不知到什么时辰,时而拖着拖着给忘了,就也不送了。”
陆梨拢着楚邹修长的袍子,怎听得心里就有些酸酸凉。想起楚邹八岁那年的光景,膳房太监们给他吃掺小绿虫的菜,他用筷子挑开,勉强吃两口不被饿死便继续看书。以至于她捡地上丢弃的小鱼给他焖了回咸鱼,他都能就着白饭吃得喷香。
本是刻意着不去打听他消息,怎的回回问到都是他过得不好。陆梨抿了抿唇儿,又作好奇地打问:“日子过得这样清苦,那个小阿娇倒也愿意跟着他。”
动听的声儿在寂旷的院子里荡开,值班姑姑听了忍俊不禁:“嗤,瞅着你就是才进宫的。清苦么?这就是宫廷。主子风光时,眼里看不进我们做奴才的,等到他们倒了,奴才们对他们苛刻起来,过得还不如个奴才。”又做神秘兮兮地说:“隔壁冷宫出来的那位皇七子,是连袍服都短了一截的,可见有多待薄。废太子到底还有几身换洗,虽是怠慢了些,总算赶在他洗浴前送过去。那小阿娇就更加饿不着了,他是宁愿自己不吃,也会剩着给它吃的。前儿个听说还亲自给喂粥拭嘴儿呐。啧,就是对从前那小太监也没这般好过了。”
说着暧昧地瞥眼睛,看陆梨一脸懵瓜好玩得紧,偏就与她故弄玄虚。等待她继续打听小太监,好把当年那段惊掉下巴的秽…事儿接着讲。
喂粥……拭嘴儿……
陆梨却没心情再问下去。眼前浮过少年楚邹冷俊的脸庞,想他后来身边有个女子对他不离不弃,想他竟也对她那般体贴温柔,动作不自禁就慢了下来。这样也好,患难与共、两两偎依,总好过一个人单方面的付出。她便笑笑说:“这样听着倒也不算太冷清。”
院子里忽然静默,姑姑等了半天没见下文,便觉得有些不尽兴。站起来说出去转转,叫陆梨叠好了先搁着,一会儿叫谁谁送过去。今儿不是你当差,不好把活儿全都叫你一个干。
“这是你爷天赋秉异,等回头进了太子妃你就晓得了,到时候爷免不了要疼她,她也会抱着你主子爷暖脚窝子,伺候着更衣……”
那宽肩展直的中衣素白,在盈柔的指尖翻转,陆梨的心怎就乱似了花絮。猜他衣裳上一定常沾那女子的味道,怎么手也不想继续再往下叠。四下里瞅瞅无人,叠着叠着,忽而便把动作停了。
大约是想找找有没那小阿娇的衣裳,看不着人看看身条儿也能估模样。去女衣堆里翻了翻,没有;柜子里再一番垫脚打量,尚服局每一包衣裳都标着号的,找完了也没找着她。忽然寻思她应该是个女婢,买不起脸跟主子们一块儿叠洗衣裳,这才又重新走回来。想她愿意跟着楚邹过那样凄苦日子,性情必然也是难得,便又对她嫉不起来,心渐又复了平静。
“孳孳~”一股焦味儿悄悄地从桌上溢出。陆梨低头一看,才发现炭熨斗起烟了。午正的日头刺眼,她把楚邹的袜子对着阳光举起来,看到那大脚趾处烤出了一个小黄…洞。
黄毛狗麟子嗅着味道跟过来,杵在矮门下盯了她老半天,便见她忽而轻轻抚袜子,忽而攥在手心里捻了捻,忽而又扔进簸箕里。
麟子便很气愤,太监们心狭刁难,它的主子爷统共就没几双好袜子,再丢下去该没得穿啦。正要跑过去叼走,却见陆梨又弯腰捡了回来。转过身去,似是在里衫上扯下来一块布,然后取了针线儿缝补起来。
它便呆呆地杵在门檐下看,看她那细致的手指穿来梭去,看得狗眼睛一眨不眨。它的主子爷过得太清苦了,雷鸣闪电的天整夜整夜不能阖眼儿,大冷的冬天盖不成暖被窝总咳嗽,时常还气喘吁吁地从梦中惊坐起。它看着眼前的蓝裙姑娘,脸庞儿娇娇,胸前小喵咪翘翘,偶然侧过身子,后头腰细肉…腚子还好看。它便巴望着她能给它的主子爷暖床,枕着一定很舒服,面相也生得很般配有没有错?
见陆梨缝完了从后门出去,它便赶紧提溜着狗尾巴,屁颠屁颠隔着一段距离随她去了下院房。
午后光影幽幽的,在门边上瞅着她在里头褪下衣裳,露出一方鼓鼓的小白兜。它便趁她背过身去不注意,轻悄悄溜进去叼走了那件撕扯的“小罪证”。
第二天楚邹穿袜子时就发现了,宫廷制衣将规矩,袜面一条线要正对鞋履正中心,不能歪、不能斜和皱。她倒是缝得轻易看不着痕迹,但楚邹是谁,稍一眯眼便看见大脚趾头上一道圈。
那从前也有一个人爱干这样的事,也只有她会干这样的事。不小心捣蛋把他的书撕裂了,便用同色的碎纸在底下糊一层。表面看着好好的,须知他翻到下一页,却把底下的一片字给糊了去。个蠢瓜子太监,五六岁里尿尤多,半夜里撒在了他床上,第二天怕被他责怪,便故意把夜壶盖口子打开,让味道散出来,以为他就会闻不见她身上的尿馊味。殊不知把两手一支溜下床,那屁股后头一圈儿还是挂湿的,一晚上都不知道尿了几泡,楚邹说都懒得说。
清晨的咸安宫里一片死寂,殿脊下阴凉,太监眼看是不准备送膳。楚邹便肃了容色,挑眉问麟子:“谁干的?”
“嘤嘤呜~”麟子答不出人话,跑到他床前叼过来一件小衫子。素白的薄缎儿,系带子被扯下来半截,隐隐飘散开女儿的柔香。楚邹嫌恶地用墨笔挑起,麟子又打外头衔进来一个小瓷盘,盘儿上有粉末未干,一样一样莫名熟悉的味道。
它眼巴巴地瞅着他,像要告诉他那个门里有个漂亮的小宫女。楚邹刹那便无了话头,怎得这紫禁城里像是忽然进来了奇怪的生物,今日一惊明日一诧。
她端午节时竟还来看了他。
……
一轮淑女采选完毕,淘汰下来的二百五十名秀女,一部分充入东西六宫与慈宁宫使唤,其余的便分配至六局。尚服局里进来了不少新人,陆梨因着学得快,掌事女官有意点拔她,便叫她做了个小副班,底下领着五个小姐妹。
端午的太阳热…辣辣炙烤着紫禁城青灰色的地板,天高日朗,西北向英华殿前香案袅袅,太常寺赞礼念祭天祝词:“嗣天子臣天钦祗奏于皇天上帝:时唯端午、农蚕皆举。爰以兹辰、敬祈洪造……”
皇帝楚昂手捻柳条向天祈雨,修展身躯着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举止间自有一种清贵与宁静。祭台左侧站着他的几位皇子,寿昌王楚祁立于最前端,依次高矮过去是老九与老十。老二泰庆王楚邝因伤筋动骨一百天,尚躺在清宁宫里未起;老三原本打算启程回京,三王妃忽然又犯了热烧,只得滞留在京郊别庄休养。
皇七子楚邯站在那队伍里便显得很寒酸。楚祁是必定不理睬他的,其余几个皇兄弟更加不认识他。其实并未有人通知他来,他的母妃周雅非要叫他来,他便那样挂着一身明显不搭调的袍服,低着头默默地站在矮矮的老十旁边,突显出一道瘦条的身体。
右侧台子上站着贵妃、德妃、淑妃与康妃几个后宫主位。张贵妃与锦秀的目光从他身上掠过,眼睛里便浮起一丝嫌弃与忌惮。好一对母子,倒是破蛋壳里硬出头,不请也自来。但不表露什么,二人只互相对眼睛笑笑,锦秀眉眼里有谦让恭迎,张贵妃不以为然且高傲冷视。
她是不睬这个宫女出身的,更料不到她悄无声息了十年,竟然还会得到万岁爷的宠幸。如今虽然面上依旧对自己恭敬,实则霸着皇帝哪里还记着什么雨露均沾。张贵妃冷冷哼了哼嘴角,继续笑盈盈地望向祭台。
树影下日头斑驳,陆梨带着两排司宝、司仗的宫女,端着空盘子站在英华门边下。抬头看着这一幕,看那边锦秀气色芳润,一袭宫袍端庄高华,牙根儿就轻轻咬了咬。
她不知道当年锦秀为什么要害死万禧,还嫁祸给了陆老头儿爸爸,明明彼此无冤无仇。但她既做了,便要因此而付出代价,她当年如何做得悄无声息,她后来便也要以牙还牙。
那祭坛上乐律响起,她耳畔又传来冬日黎明的宫墙下,脚步在西二长街上仓惶奔跑,频频回头望进黑暗,就是找不见陆爸爸人影儿。
“陆梨,陆梨……该散了。”听见身后小姐妹轻声唤,才晓得走神儿了。
第118章 『拾壹』相望未语
祭礼已结束,宫女要先撤一步。文武大臣们将留在午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