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吴爸爸不放心故意谴着来的,她心里也就安妥下来。
但那小太监打小可算得精,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可不爱轻饶坏人哩。陆梨还是要吓吓孙宫正的,于是便答道:“回万岁爷,奴婢原也是用着肉来的,只因临时发现那肉不太妥当,这边改用了豆腐。老祖宗们惯把豆类称作素肉,夏日里食豆腐可润肺醒脾,和着荷叶一块儿焖,倒恰是一道可口又养生的菜肴。”
她说话慢声慢语,偏十四岁少女声儿清灵动听,听得楚昂原本皱起的眉头便舒展开来——如此确实只是巧合,并非有心之人所安排。
他便和颜悦色道:“呵呵,一道做偏颇了的菜倒叫你说出一番道理。只是这宫里的饮食用度一向精细考究,如何却有不妥当之肉?刘得禄,你去给朕看个究竟。”
说着侧身扫了眼刘得禄。
刘得禄连忙恭敬应一声“是”,轻步往对面的小灶上走去。
孙宫正的心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只是巴巴地望着他的动作。
刘得禄心里也觉得有些纳闷,他是十二岁上跟了陆安海学本事的,师傅这人终年吊着眼梢耷拉一张苦瓜脸,教人本事从不多话,只叫你自个杵在旁边观察。唯叮嘱过他的是,甭做荷叶肉这道菜,这道菜是当年陆安海得差事的起因,因为一盘菜看穿了帝后的恩爱和皇上父子的喜好,导致当年才二十八岁刚继位的皇帝当场阴了脸。皇帝是个不喜欢被人猜度的皇帝,更是个不喜欢被人提及从前芥蒂的皇帝,因而这道菜便从御膳房撤走了。
多少年没有出现过,今儿却从一个小宫女的手里再现。他想起早上吴全有特地叫他来御花园送冰镇状元红,也没和他说原因,因此路过陆梨身旁时便不自觉地看了一眼。些微面熟,却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算了,他也是个不爱多问的性子,便直往陆梨的小灶上看去。
傻师哥,这是你的小师弟麟子哩,打小还在你的肩头上骑过马儿呢。陆梨心里不自禁好笑又暖和,面上只是轻抿着唇儿不语。
刘得禄过去翻了下肉,他虽才二十五六岁,但心眼已经练就得跟针尖细,一眼就看出来是甚么猫腻。
几步走回来,若有似无地睇了孙宫正一眼,见她目中有慌乱和求祈,这才慢声道:“回皇上,是有些问题,这事奴才会派下去处理。内廷膳食关系重大,下次但有类似再发生,便提交与司礼监查办是也。”
都是食灶上的一条流水线,太监的职权可比女官要威风得多,孙宫正听了是暗忐忑又暗感激。连忙扯了扯嘴角:“都怪卑职有失体察,实在是,诶,瞧这事儿办的。”
楚昂也不是傻子,方才见陆梨容色略苍白,就猜着是被这群后宫油火历练出的女人刁难了。这紫禁城里难得还有一个人,让他能这样深刻而清晰地感受到孙皇后的旧影,像极了那最初相遇时的静谧美好。他是想要将她原样保护的,不容得谁人去把她污浊了或者吵扰。
便转向桌上的盘子,温和问陆梨:“这是你做的?朕尝尝。”
言毕故意当着宫人的面,取洁净的银勺舀了一口。
昔年今日,这般两异的态度,不经意间一个恍惚,只怕都忘记他将那小太监活活烧死一幕。陆梨总是感到意外,但又想不明白。连忙恭敬答一声:“是,谢万岁爷赏脸。”
话音未落,那厢皇帝已经一勺用下。
清新沁脾的豆腐入口即化,因为加了高汤焖煮,使之比十多年前因为隆丰皇帝发丧,而单纯做的素味豆腐又要香…软上数分。皇帝仔细品嚼罢,满意地颔了颔首,转而对锦秀道:“爱妃可要试试?这可是朕的皇后六月天一道拿手好菜。”
锦秀正在木怔地望着陆梨,猛然被楚昂一唤,心口都跳了一跳。抬头望见皇帝一双瑞目濯濯,连忙扯嘴儿笑:“啊?……皇上既是这么说,那臣妾就勉为其难。”
舀一点,眼睛却还是若有似无地盯住陆梨。
那姑娘十四上下,柔韵的瓜子脸庞,肤若凝脂,鼻若琼瑶,眉梢眼角的一颦一笑……太像了,就仿佛是当年那个高丽送来的贡女活脱脱再现。
她心中便满腹都是疑问,想不到在时间隔开四年之后,在那个卑贱的小太监死了之后,竟然又碰到了一个这样相似的。每一回都是在自己脱胎换骨开始新生的时候出现,上一次是淑女变宫女,这一次是宫女抬宫妃,就好像当年那个吊死在闱房横梁上的朴玉儿死不瞑目,总要透过阳间谁人的眼睛叫自己生不安宁。
“爱妃……爱妃在想什么?”听见皇帝又唤她,还亲自把勺子递到了她嘴边。当着宫人,这可是楚昂给予她的天大的脸面。当年皇帝从了她的爱意、临幸了她,原是答应了此生除他本人之外便无所得,因此这些年许多事上都会给她一些体恤,比如因为宫人们私底下议论她的宫女出身,他就会偶尔在公众场合给她抬一抬脸。虽知他心中并无多少爱,但也算是一种因为悉心相伴而给予的补偿了。
“呀,好。”她嘘声应着,便张开唇齿含了一口。
皇帝问她:“味道如何?你上回惦记的荷叶粥,便也是这个丫头煮的。倒是心巧伶俐,弄胭脂和调膳样样叫朕开眼。”
锦秀这才知道皇帝先前在御花园遇见的原是眼前这个少女,亏她还误会,以为是讨梅和春绿那两个丫头。眼扫着陆梨绝美的娇颜儿,心中的危险感不禁油然而生。
生涩地咽下去,芊芊含笑道:“臣妾尝着甚好,若是皇后娘娘还在,想必比这还要可口上一万分,难为皇上这些年对皇后挂心怀念。”
口说着,这才又十分自然地转向陆梨,问道:“你叫什么,多大了?本宫看你年纪不大,手艺却是已十分精湛,从前可有练过么?”
那上挑的眼梢含笑,目光灼亮,好似多少亲和柔善。若然头一次遇见,倒也要与讨梅和春绿一样,对她交口好评了。
可陆梨晓得她不是,她打四岁起就看见她面目表情地站在宫墙下,命宫女给宫女互煽耳光;她不出声不露面的,就静悄悄把万禧毒崩了,紧跟着陆爸爸就为她顶了罪替了死。
可现在还不能恨她,得学着藏拙哩,老太监打小的谆谆念叨可不能够忘记。陆梨紧了紧手心,努力平息着心口的乱跳,只是柔声应道:“回康妃娘娘,奴婢叫陆梨,今岁十四了,家乡娘亲常喜下厨养花,奴婢随在身边略学了些手艺。得蒙娘娘夸奖,奴婢愧不敢当。”说着唇瓣轻轻一含,迫自己按制跪下。
那少女声儿清灵省慎,听着是与从前那个女人不同的。那个女人的脸上是隐匿的情与怨,带着一种求而不得的悲怆气息,声儿也是高丽女子特有的娇敛;这丫头的脸上却是干净宁柔的,像一张未染浊尘的白纸儿。
锦秀也乱了,分不出,那朴玉儿莫非来转世脱胎了么?老梧桐下刮着轻风,从天一门下徐徐拂来,那风吹着枝叶簌簌响,就仿佛有什么阴魅轻踅而来。抵在她的耳畔飘忽浅荡,她呜呜地说:“江锦秀……你害我……害了我可怜的儿……”忽然又阴狠:“我总是不会轻饶了你!”
啊!锦秀忍不住肩脊一凉,蓦地回过神来,便想要离开这里了。扭头对皇帝道:“这阵子臣妾胃口不好,如今既有个丫头又合皇上的心意,又叫臣妾看着讨喜,今后倒是可以沾沾口福了。”说着对陆梨随和笑笑。
陆梨见她对自己态度这样安然,不禁悄悄松一口气。她打一出生就被弃在了金水河里,哪里晓得那些从前的身世,到现在不知锦秀为何害死万禧和陆安海,更不知自己的生母与她有着怎样的恩怨。只当她认不出自己是从前的小太监,暗自还有些庆幸见她的次数甚少。
见她这样说,连忙柔声道:“得以伺候娘娘的膳食,是奴婢的荣幸。”
老太监张福在旁边哈着腰:“一道荷叶肉叫皇上想起了皇后娘娘,老奴这厢也记起来当年的四殿下。那时人小贪嘴儿,四岁的年纪,皇上还搛着他筷子不让吃。这紫禁城里风起了云又落,一晃眼都多少年过去,殿下怕不知还记不记得这道菜了。”
他说得慢慢的,却字句丝丝入耳,这话也唯有他说才不至于触动圣怒。楚昂心情才有疏解,经此一说,不禁又想起方才大成右门里楚邹清瘦的背影。那隽容上笑意便一敛,道一句:“便把这剩下的三个盒子,送去他咸安宫吧。”说着两道明黄袖摆一拂,携着锦秀离开了。
刘得禄应一声是,挥手叫太监安排。
那还能怎样?皇帝和主子娘娘都通过了,不考也得考上。孙宫正一脸不痛快,但心中忌惮着刘得禄的“要查办”,只得暂时憋下这口闷气来。
尚宫嬷嬷与尚食女官交语了几句,转而看过来,对陆梨笑道:“放你半日的假,下午的纸考便免了。这二天把手上的活儿弄好,也不用等到放榜,后日就过来上差吧。”
纸考是考花草药理,为的是进尚食局后,把懂药理的和懂膳食的、写字儿好的,各分配至司药、司膳、记录等岗位。
陆梨这才晓得吴爸爸叫做荷叶肉的用意,原也是为着帮助楚邹的。手心细汗未褪,连忙开心一揖:“诶,谢过各位嬷嬷大人!”
小姐妹们围过来,纷纷道贺着恭喜,又撅着嘴儿作沮丧模样:“才住了不多久,这就要分开了,今后再想得你的胭脂、吃你的零嘴儿可就难了。诶呀,可真舍不得。”
做宫女的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天地,她们平素私底下没少偷花儿叫陆梨做胭脂口脂,都沾着好处哩。陆梨打小孤单没朋友,可珍惜如今这花儿一样的情谊,她人本好善,说以后会常来看你们,若得了花儿还来找我,做好了匀我一半算工钱。
逗得天一门下一众宫女捂嘴轻轻笑。那厢锦秀走到琼苑东门下回头一瞧,就果然看到讨梅和春绿围在陆梨的身边,抖着手儿跳呐,年轻可真美好。她蠕了蠕殷红的嘴角,便慢慢收回去眼神。
作者有话要说: 锦秀一出来,大家都藏起来了,呜呜T_T
都木有发现我其实很爱小怒泥咩(@﹏@)~
还有,下章终于轮到某柿子主打戏份辣!
第137章 『贰玖』青春不识
陆梨回去后,就把剩下的白菜香菇豆腐做了道汤给楚邹送过去。她高兴他今儿终于肯从禁宫里走出来,又心疼他那样被一园子的人指指点点。还有点怕他回去后又自己跟自己置闷气,不放心想要过去瞧瞧。
放了半天的假,姐妹们都在衍祺门里上差,她一个人在静静的宫女下院里忙碌。楚邹的胃口打小就挑,不给他做食儿他也吭不出什么,但要给他做,一忽而嫌她做烫了,一忽而又嫌她做冷了,做不好了又还得赖她,叫她一口口的伺候着喂下去。
当然这也怪她自己从小蠢,打小小的就可着心儿的把他疼、把他惯,惯出来这一副臭毛病。
小煤炉子生着幽蓝的焰火,陆梨把食材切成小指头大点的碎丁。再用高汤与淀粉勾芡,然后撒下几片翠绿的芹菜沫子,再加一勺儿醋与胡椒粉,酸甜适口的就给装盒子了。
六月的紫禁城,申时走了过半头顶依然日光橙黄。这些天热闹都在御花园,英华殿过去清幽幽的,凉风吹着她的脸,把她鬓角的碎发轻轻拂,她脸上的表情显得很淡净。大概因为见着了江锦秀,而在心里隐匿了沉重,过小僻门的时候忽而抬起头,然后又自己在脸上溢出点笑靥,收敛起情绪走了进去。
小榛子正在右侧门下逗狗,着一袭修身的森青色太监曳撒。在陆梨的记忆里,小榛子几乎都是一年也难得开口说三句话的,他长得并不好看,五官普通得还有一点土气,当年十四岁时跟着楚邹,八岁看脸的楚邹心里其实是瞧不上他的。但奈何那是张福亲自挑拣出来的苗子,是得了皇帝首肯的。如今已经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公公了,肩膀微有点勾,看见陆梨来就把路让了让。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认出了陆梨,反正每次看见她和楚邹怎样,都像并不觉得稀奇。逢到张福把他叫去问话时,也从来避开这档子事不说。陆梨微微对他颔了颔,浅笑问:“殿下可在?”
声音轻轻地在寂旷的废宫里回响,风一吹就飘渺开,不怕吵扰了前院的人。
听见小榛子低声答:“在里头。”眼睛往春禧后殿门一看,似有什么欲言又止,犹豫了一下,又什么都没说。
陆梨就径自走了进去。
斑驳掉漆的高红殿门微掩,里头光线昏暗,大酷暑的天竟是把窗扇子全都闭起来。正中的书案上摆着大师兄早上送来的三个荷叶肉,原样儿的放着没动。她以为楚邹在睡觉,小声唤了一句:“殿下。”
百年的老旧殿梁下沉寂又空旷,并没有回应。
陆梨便把篮子一搁,去到右端间楚邹的寝屋里看。那铺着简单凉席的四角架子床上也没人哩,陆梨透过窗缝往外头瞧了瞧,怕不是在前院练箭呢。看见床沿搁着一套素白绸的中衣中裤,她就走过去帮着他叠起。是纯白面印着铜钱底子的绸料,裤腿儿长长直直的,他打小的时候就是腿长,半夜里抱着他睡就跟抱着一樽踏实的木头条。
她把楚邹的裤腿在腰上比,那长度就从脚踝骨比到了她的胸口下。
角落的檀木花雕旁,楚邹正跟个死人样的泡着澡,头搭在圆木盆子的边沿,散下来一幕浓墨般的长发,还真是像一樽枯死的木头。眼角余光一瞥,然后就瞥到了陆梨胸前的那一垅锤锤,他就很冷蔑地收回眼神。
今儿打西一长街一回来,他就叫沈嬷嬷弄了满满一盆温水搁里头泡着了。一直泡到了现在,那水早已经凉却,浑身都泡得有些麻木。但那水面荡漾,他沉在里头便如同思绪飘渺,什么白天见到的江锦秀、父皇清瘦的面庞、老太监张福的话便跟着水面荡来荡去,叫他抓不住,脑袋就似也放空了。
本在半梦半死着,忽然却一股淡香踅来。那声息一靠近能把空气都化得柔软,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是谁来了。可心里偏就是不爱睬她,或是因自弃如今的寒碜,或是因置气她的变化美好。就只是忍着沉在水里,听她在他的床沿那头窸窸窣窣的搞小动作。
陆梨可不知道有人在窥视自己,叠好了裤子又给楚邹叠衣裳。那衣裳有一抹熟悉的沉香,是他少年时就喜爱的宫廷熏制,她不自觉地把他衣裳在鼻子上嗅了嗅。没人的时候那些掩埋在心底的旧情旧绪这才给显露出来,人一来,一切就又都藏起了。死去的人本不能够再活,可这紫禁城里,人一回来心就也跟着回来了,到底还是对他眷怜着难割舍得下。
一应都收拾妥当便准备走了,走到殿匾下却听到本是静谧的身后忽然极细微的“咚”一声响。像是水声,她本来还没注意,正要移步,那声音却又轻轻地“咚”了一声。像在特意提醒她一样。
陆梨转回头一看,这才看到幽暗的角落里垂着一幕墨发,有个大木盆子里露出一方白色的肩膀。她心一紧,才晓得楚邹原来一直都在那头藏着哩。
走过去叫他一声,楚邹是在装死的,凤目耷拉着垂在那里,肃悄悄的,看上去像睡着一样。那十七八岁年轻的面庞上,五官清冷而俊逸非凡,看多了叫人恍神儿。洗澡也不脱衣裳,挂着单薄的中衣中裤就下了水。
陆梨猜他一定是在御花园回来后心情不好,这就故意的亏待自己。他打小就生有这样的恶根,情绪一阴郁就自我惩罚,比如大冬天的叫她用凉手儿一遍一遍不停地拂他的脸。他自己被拂得五官都变了形,痛不痛不知道,她倒是拂得骨头都发麻了还不许停。回去后老太监陆安海看到她发红的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