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昭姬出去后,当着最亲近的满珠,余蕴秀不必掩饰,脸色立刻颓败了下来。满珠一阵心痛,当初犹如天降馅饼一般,姑爷居然成了皇帝,大小姐也当了皇后,本以为是喜从天降的大好事,如今想来,对于女人来说,却是平常夫妻来的更好。
余蕴秀从镜子里看到满珠的神色,反而笑了,“满珠,笑一笑,陛下下了朝会过来椒房殿用早膳,咱们都别做出这等神色来。我能有今日,不知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修来的。做人不能不知足,陛下封我为皇后,顼儿为太子,余家一门四侯,这天底下还有哪一家能有我余家这么大的福气。天下的福气都不能被我一个人给享受完了,所以总要有一点遗憾的。宸字就算再尊贵,那也只是一个妾妃,是陛下为了安抚冯家所封,我总是要理解支持陛下的。”她说出这一番话,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慰满珠,还是安慰她自己。
李湛下朝后过来椒房殿,余蕴秀笑盈盈地把他迎进去,两人如平常夫妻一般用早膳。李湛留心查看她的脸色,与往日并无区别,神采奕奕的,看来她的心情还不错,如此他终于放下心了。
今日是去椒房殿请安的日子,王沅照例与公孙柔嘉一起去。公孙柔嘉道:“今日可算是有好戏看了,冯昭仪得封宸妃,程才人怀孕有功也被封为美人,可喜可贺呢。”
王沅:“是呀。”
然而椒房殿的情景完全出乎两人的意料,冯宸妃依然恭恭敬敬地给皇后行礼,语言谦逊,丝毫没有任何骄躁之气。至于程姮娥,也是低调谦卑的不行,叩谢过皇后之后,就乖乖地坐着,对待任何人都和颜悦色,包括宫里不受宠的隐形人戎美人及被陛下厌弃的梅宝林。
张婕妤是众嫔妃之中的刺头,有事无事都要起波澜,今日倒是乖觉,安安静静地坐着,只是更加对冯宸妃更加恭敬。众人散了后,她巴巴地跟着冯宸妃走了。
回宫的路上,王沅笑道:“今日大家都有长进啊。”
皇后端庄温和,半点都没有显示嫉妒,但分明昨日还不是这样的;程才人怀孕在众人之中极为显眼,然而她却更加谦卑,最让人意外的是张婕妤,也温驯极了。只有冯昭仪倒是一如既往,不亢不卑,丝毫不坠冯氏之名。
☆、第 34 章(捉虫)
34 第 34 章(捉虫)
王沅揶揄道:“长此以往, 天下久安矣。”
公孙柔嘉也笑道:“妻贤妾美,不,应该是妻贤妾贤,最开心的难道不是陛下吗?这家算是齐了!”
王沅点点她的额头, 道:“柔嘉,想不到你竟然也有这么促狭的时候!”
两人说着玩笑话,心里却很明白, 事情决计不会如同表面一样轻松。人人都有自己本来的面目,极力压制天性,要么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要么是所谋甚大。
采青与粟米在一旁听着一头雾水。
南薰殿离着椒房殿近一些,经过南薰殿时, 公孙柔嘉邀请王沅进去坐坐,王沅笑着回绝道:“今日却是不巧了,我打算去探望潘女史。”
公孙柔嘉挑眉道:“你跟她倒是合得来。”
王沅摊摊手, 略带无奈道:“可能是我温柔貌美, 让人见之心生欢喜, 所以大家都跟我合得来!”
公孙柔嘉被她逗得掩唇笑了, “去吧, 去吧,说起来潘女史算是我们的恩人, 若没有她的点拨, 我等可能还在长信宫,我改日也去瞧瞧她。”
告别公孙柔嘉后, 王沅回到了椒房殿,先遣了金桂去问问潘女史有无时间。不多时金桂回来禀告:“婕妤,奴婢去时,潘女史正在看书,并无其他事情,听说您之后会过来拜访,直道乐意之至呢!”
鼠尾走过来,犯愁道:“婕妤,咱们昨日给潘女史送了陛下赐的新茶,今日该带什么去呢?”
潘女史是个很有品味人的,不爱金珠锦缎,王沅曾经为了表示对她的感谢,特地送了她很多华丽的锦缎与首饰,但是被她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了。
王沅寻思道:“厨房里不是还熬着榴花山药粥吗,装上一罐子给她带过去吧。”
金珠道:“可是,婕妤那是给陛下备的啊。”
王沅对着镜子打理衣饰,漫不经心地说:“陛下能吃,难道别人都不能吃了吗?你们几个想吃,也可以去厨房盛,给陛下留下一碗就行了。”
采青听得直叹气,要说自家婕妤对陛下不上心吧,那绝对是否定的;说特别上心吧,又有一点奇怪。算了,她摇摇头,反正是越来越看不懂婕妤了。她忍不住说:“婕妤,您已经连着几天给陛下送榴花山药粥了,这……该换一换了吧?”
王沅干干脆脆地说:“不用换,那粥不甜腻,一时半会儿吃不腻,而且现在正是榴花开的季节,过几日想要喝还想喝不到了,没事儿的。”
得,采青也没话说了。
王沅到的时候,潘女史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书。王沅作了个手势,暗示侍女不要作声,偷偷转到潘女史身后,预备吓一吓她,正待伸手拍她的肩膀时,潘女史回过头,道:“你来了。”
王沅尴尬地放下手,“你怎么这么警觉!”
潘女史搁下书,笑道:“在这宫里人人都很警觉,恨不得有多只眼睛,时时刻刻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王沅拿起她的书瞧瞧,却原来是《女训》,顿时如同火烧了手一般,赶紧将书仍在桌子上。
潘女史见状,笑道:“怎么婕妤你不喜欢这本书,我可是听说大长秋一个月给众妃讲学三日。”
到这潘女史的面,王沅也不客气,啐道:“不要侮辱讲学这两个字了,昔日孔子游学各国,四处讲学,有教无类,那才是真正的以德育人,这孟昭姬又算得了什么,沽名钓誉之辈而已。”
“稍安勿躁,先喝一杯茶。”潘女史给她斟了一杯茶,然后话语中带着嘲讽说道:“我听闻孟氏一族两百年间,从无寡妇另嫁之例,孟氏从生出来就是受着这一套教导了,而且她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刚刚定亲,连门都没有过,却清心寡欲为未婚夫守节起来。”
王沅道:“清心寡欲?她若是真的清心寡欲,就该在自己筑个小院子,青衣素食,安安静静地守她的节,她这进宫,又是替太子启蒙,又是编书,搞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这守节可真是可笑。你怎么看这书起来,难道你也认同女子就该卑若、曲从、敬顺吗?”
潘女史忙道:“你如何说起这样的话来,我若是这样的人,当初就应该趁着帝王大赦天下,出宫,任由兄长安排我的婚姻,而不是留在这里了。难道你不知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即使知道这书再不堪,也须知道它为什么这么不堪。”
王沅立刻道歉道:“对不起,我太过激了。其实这书若是男子写出来的,我倒不会这么气愤,这世道女子已经够艰难了,然而孟氏这种人却还在助纣为虐。我在家时,曾经定过三次亲,男方无一例外的都去世了,按照孟氏所说,我此刻就该如同一个活死人一样了。人人都有姐妹女儿,享受天伦,儿女成群是人的天性,却偏偏要压抑这种天性,着实可恶。”
潘女史将《女训》交给侍女收起了,叹了一口气,“孟氏著成此书,得陛下默许,皇后支持,整个长安城中,已有长安纸贵之说了,人人争相抄诵,用以教导自家妻子姊妹女儿。”
王沅道:“上行下效。皇家推行这个,底下的人自然会跟着学,我只担心三代以后,女子再无自由,完全沦为男子之附属,提起女子来,再无姓名,都是某某氏之女或是某某氏之妻。”
“何用三代?就在这一两代之间。”潘女史断言道。
王沅惋惜道:“你的才干见识远胜于孟昭姬,可惜只能埋没于此。皇后眼里竟然只有孟昭姬。”
潘女史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道:“世人都知道孟氏出自名门,我又算得了什么!”转而又笑了,“不过我却不算亏,至少还有你在听我讲讲旧史。”
王沅有些羞赧,“你身为中宫学士史,本该是给皇后授学,如今给我这微不足道的婕妤授学,却是大材小用了。”
外祖姚家也曾专门请夫子来给王沅与众表姐妹授学,经史子集虽然也涉及到,但女子毕竟不能做官,因此夫子也只是讲的浅显。她听着潘女史深入浅出地讲解历朝历代诸事,觉得受益匪浅,极大的开阔了眼界。
潘女史正色道:“人生的际遇可是千变万化,无从琢磨的。我只希望婕妤能记住今日与我的谈话,日后若有大造化,千万要为万千女子伸言。”
王沅颔首:“女史放心,我必定记住今日所说之话,他日若我有能力,必要废除孟氏之《女训》!”
王沅从潘女史处回来,思绪万千,众人都不敢打扰她。金桂从殿外进来,对采青道:“采青姐,我从织室拿了衣服回来,这是婕妤要在冯宸妃的册妃典礼上穿的,现下要拿给婕妤试试,若是有不合身的地方好拿回去织室修改。”
采青看了一眼内室,道:“婕妤从潘女史那里回来,心情不大好。衣服先放一放,明日再给娘娘试穿吧。”
采青为难道:“可是,宸妃的册妃典礼近在眼前了,织室那边忙着制新衣,幸好我们婕妤还算得陛下宠信,所以才能这么快做好。我就担心他们总是拖着,所以想着今日就给婕妤试了,尽快把这事儿解决了。”
采青沉吟道:“好吧,衣服给我,我拿去给婕妤试穿。”
她轻轻推门进去,轻声道:“婕妤,织室做的礼服送来了,您要不要试试?”
王沅靠在贵妃榻上,懒洋洋地说:“拿来吧。”
采青让金桂也进来,两人服侍王沅试穿礼服。王沅穿上礼服,在一人高的铜镜前面站立,镜子里的人,衣着华丽,一身正三品的宫装,雍容华贵,跟她平时的样子迥异,王沅仿佛都认不出镜子里面的人了。
采青赞道:“婕妤穿这一身可真好看。”
金桂则更加谄媚,“都是人靠衣装,马靠金鞍,让奴婢说,这身衣裳也只有婕妤穿,才能显出它的高贵来。”
王沅噗嗤一声笑了,沉重的心情好了些,调侃道:“正三品的婕妤宫装其实都差不多,颜色各异罢了。不过,金桂你这赞我的话就收下了。”
金桂顿时欣喜若狂,明光殿四大宫女,唯独她不受婕妤重视,婕妤今日说出这一番话,她终于看到了盼头,于是她更加的殷勤伺候,王沅也随着她去了。
宸妃,属三夫人之一,为正一品,位视丞相、爵比诸王。后宫之中,唯独有皇后与三夫人才有专门的册封典礼,之下的九嫔、二十七世夫妇、八十一御妻是没有册封礼的,只需要就椒房殿叩谢皇后就行了。因此冯清芬的册妃典礼办得很正式慎重,众妃须要穿宫装去参拜宸妃娘娘,皇亲国戚,达官贵人也须进宫恭贺宸妃。
参拜礼结束后,就在昭阳殿开宴,看戏赏歌舞。经过了册封太子典礼那一遭,王沅已经差不多了解了这一套流程了,吩咐采青给她戴轻便的首饰,穿鞋底更软一些的鞋,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一些。
☆、第 35 章(捉虫)
35 第 35 章(捉虫)
到了宸妃册封礼那日, 冯清芬卯时初就起床了,由着侍女们替她梳洗打扮,穿上一整套宸妃的礼服,再戴上繁复的头饰, 顿时觉得身上一沉,好在自小的教养使然,她仍然挺直着脖子, 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
兰草端着一碗汤圆过来,道:“娘娘,等下您要接旨, 然后再要去建章宫叩谢陛下,最后去椒房殿聆听皇后的训导。时间很紧, 奴婢吩咐厨房煮了一碗汤圆,您先垫垫肚子,是您最喜欢的花生白糖馅的。”
冯清芬点点头, 兰草执着调羹喂她, 待汤圆吃完, 又伺候着她漱口后, 建章宫的宣旨公公就过来了。
昭阳殿早已经设好了香案, 冯清芬带着合殿上下的人跪地接旨。接完旨后,兰草、茜草来两人吩咐人抬了两大框新崭崭的铜线, 分赏给众人。一时之间, 不管是不是昭阳殿的人,都来昭阳殿给冯宸妃行跪拜之礼。冯清芬眼见两大箩筐铜钱已经用完了, 立刻让人又搬了两筐来。宫人们得了赏赐,都喜笑颜开,言语之中,俱说冯宸妃不但人生的美,而且体恤下人,既端重又大方。
兰草与茜草听得众人这么说,心里也是欢喜。兰草道:“我五岁就跟着娘娘了,娘娘脾气最好了,轻易不对下人发火,有什么吃的穿的,从来都不少我一份。我看我这辈子最有福气的事情就是跟着娘娘。”
茜草羡慕,“我就没你这么好的福气了,谁让我十几岁了才跟着娘娘呢。不过娘娘人这么好,肯定为我们找个好人家把我们嫁出去的。”茜草已经快二十岁了,偶尔也会想象以后嫁个什么样的夫婿。
兰草摇摇头,“我不嫁人。”
女孩子谁不想嫁个好人家,难道愿意做一辈子宫女吗?茜草以为她只是害羞,于是不再继续这个话题。
封妃圣旨被供奉在昭阳殿正殿,尔后冯清芬摆着宸妃全套仪仗去建章宫叩谢李湛。李湛从宝座上走下来,亲手扶起她,含笑道:“今日是爱卿的好日子,朕祝爱卿芳龄永驻,事事顺心。”
冯清芬再拜,“多谢陛下。”
李湛携着她的手,将她送出建章宫,柔声道:“爱卿此去椒房殿聆听皇后训导,朕晚上去昭阳殿再亲自恭贺爱卿。”
冯清芬柔柔地答应了,然后上了鸾车,往椒房殿的方向行去。
余蕴秀已经端坐于椒房殿大殿等候冯清芬过来行礼了,孟昭姬站在她右侧侍奉。殿门缓缓打开,冯清芬逆光慢慢地走了进来,用无可挑剔的仪态行三跪九拜大礼。
这女子仪态万千,贵气逼人,合该做天下第一等的位置,余蕴秀心神恍惚,仿佛她要一直走上来坐上自己的凤座。
孟昭姬见皇后神色不定,附身在她耳边,轻轻说了道:“娘娘,宸妃拜见您,您该说平身了。”
余蕴秀陡然清醒过来,一挥手,说到:“宸妃,平身吧!”冯清芬应诺,站起身来。
首先是由孟昭姬持《女训》,当着冯清芬的面诵读一遍。然后余蕴秀道:“宸妃,望你时刻谨记《女训》之言,谨受作为女子及嫔妃的本分,安分守己,好好侍奉陛下,为皇室延绵子嗣、开枝散叶。”
冯清芬微微低头,应道:“妾自当谨记皇后娘娘的训导。”
叩拜完帝后,上午就过去了一大半。六月的天,已经很热了,穿着厚重的礼服,冯清芬已经感觉到脊背都被汗水浸湿。兰草与茜草两人扶着她的手臂,走进了昭阳殿。兰草拿出帕子给她擦擦汗,小声道:“娘娘,再坚持一会儿,等众嫔妃及诰命夫人给您行过礼之后,就可以去内室沐浴休息,换上常服。”
冯清芬点点头,暗自忍耐,在昭阳殿接受众人拜贺,终于各种仪式都已经走完了,之后就是昭阳殿的晚宴了,这倒不必太慎重,穿上常服就可以应对过去。
王沅参拜过宸妃后,再回明光殿,身上已经微微汗湿,又看看外面艳阳高照,道:“宸妃气度好,今日天气炎热,礼服头饰厚重,她仍然能撑得住,佩服。”
金珠羡慕道:“宸妃是三夫人之一,皇后之下第一人,能得到这个封号是多么大的荣耀,即使辛苦一些也不算什么。”
王沅笑道:“反正大热天的册封是个辛苦活儿,冯宸妃嘛,不管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