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虽然在二少爷身边,可春香不得不承认,她的心还时时关注着三小院。春香乃是四大丫鬟之首,当初在三小院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三少爷对她又好,谁见了不姐姐姑姑的叫?到了二少爷这,虽成了姨娘,成了主子,可到底上头压着二少爷和二少夫人,二少夫人底气足,身边的丫鬟也敢给她脸色瞧!
她分外想念三小院里的日子。
她走了,春明被赶出了府,如今四个里只剩下两个。春雨和谁都不亲,春绣温柔沉默,她们以往的关系倒是很不错。
春香躺在床上,看见春绣来了感激异常。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哪!
“姐姐,许久不见,你怎么成了这副模样?”春绣一进门就闻见一股浓浓的药味,不由皱了眉,再一见春香病歪歪地倒在榻上,身边连个服侍的人都无,心下一时酸涩不已。虽然在三小院的时候被她压在下面许多年,可到底她走了,成了三小院之外的人,她们再没有利益纠葛,这点子怨恨也被春绣抛到了脑后,只剩下从小一起长大的心酸。
“咳咳,怪我,怪我……”见春绣浑身绫罗,面容宛如昔日一般清丽,而她躺在床上,一身药味血味,春香说不出心里什么感受,眼泪却刷地流下来,“妹妹,你还能来看我,我就知足了。”
“你身边怎么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春绣也红了眼眶,“这起子踩低捧高的小人!要是姐姐还在——何至于……”
“世人皆如此,我早就看开了,”春香溢出一抹苍白的笑,“左右少不了我的吃穿,我就这样过一辈子罢。”
春绣还要张口,春香心里仅存的自尊却不许她再说下去,笑着打断她:“你如今怎样?听说春明被赶出去了,她真是傻,唉。”
春绣识趣地转了个话题:“我还能怎样?院子里早没人听我的了,唉,姐姐若是不走,我还有个去处,姐姐这一走,我可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春绣过得也不好,春香心里安慰了些:“这是怎么了?”
“还不是那个……”春绣叹气,“不说了,不说了。姐姐,我今日来,给你带了些你最爱吃的桂花糕,你尝尝可喜欢?我——”
“是那个新来的春时?”春香不理她,径自问道,春时是顶替她的位置被提拔上去的,如今在三小院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三少爷对她宠爱异常。春时拒绝成妾,三少爷对她的喜欢也半分没变!当初骤然听闻这个消息,春香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没上来,打了两个丫鬟才消气。
春时这是占了她的宠爱,占了她曾经拥有的一切!
“姐姐千万别乱说!”春绣大惊,轻轻掩住她嘴,见四周无人,才压低了声音,“如今院里只管她叫姑娘,无人敢叫她的名字……”
“哼!什么东西,她也配?”春香气道,“当初在大厨房里不过是个打杂的小丫鬟!你知道她原来的名字叫什么?小花儿!连个正经名字都无,还敢爬到你头上来?春雨是干什么吃的,也能容忍她这样?”
春绣惊慌摇头:“别说了,姐姐,如今我只在三小院里有个位置便不错了,姐姐保重身子,别为了这些小事生气。”
春香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你以往就是这么个软绵性子,若不是我,春明不得爬到你头上来?如今春明走了,你倒被个小丫鬟欺负!真是丢了我们姐妹的脸!你瞧瞧这少爷小姐院子里的大丫鬟,有哪个似你这般任人揉搓?”
春绣沉默片刻,还是笑道:“姐姐待我好,这我知道。只三小院到底是少爷的院子,少爷宠她,我又能如何呢……唉,以后我少不得要多来叨扰,姐姐千万别嫌我烦就好。”
春香感动地握住她手腕:“好春绣,患难见真情,我如今可算知道,只有你待我才有几分真心!你放心,若有什么不快,尽管来我这,我的日子也……”
二人絮絮叨叨又说了一会子话,春绣这才依依不舍地去了。刚踏进三小院的大门,就见个小丫鬟报道:“姐姐,少爷请您去呢。”
春绣心头一喜,赶忙收拾了一番,待到了书房,一眼望见三少爷只一个人待在房内,不免有些嘀咕起来,春时日日跟在三少爷身边,恨不得吃饭睡觉都不离身,今日怎地不见?
“你来得倒快,”陈天驰似笑非笑望住她,在这么个当口朝春香那儿跑,该说她单纯还是蠢?不过左右也就是个丫头,他也懒得计较许多,说了一句便转口道,“春时的衣裳小了些,你替她再做几身,她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稍微做得宽松些。布料我已叫人送到你房里了,这些日子你稍微赶些工,早些做出来交给她。”
“……是。”春绣垂着头,心头一时翻江倒海。
什么意思?!居然叫她给春时做衣裳!她虽然负责三少爷的一应四季衣物,可除了三少爷,谁敢使唤她?如今竟叫她替个小丫鬟做衣裳,这是把她当成什么了?!
春时好大的脸面!
春绣气得身子发抖,巨大的羞辱让她几乎站不稳。硬撑着应下,她回到房内,发觉桌上竟堆满了布料。锦光缎,烟罗纱,丝光棉,竟都是上好的料子!
小丫鬟正守在房内,见她来了,迎上前笑道:“姐姐总算回来了,这是三少爷送来的。这匹是给姐姐的。”说罢,也知道春绣会生气,便一溜烟跑了。
春绣定睛一看,最边上放着一匹浅红色的锦光缎,样式质地皆是上好的,可……她知道,她不过是沾了春时的光!
好啊,好啊!
明儿一大早,不,不必等到那时候,可能就在今晚,甚至就在此时,全府上下都传遍了,大家都在看她的笑话呢!
春绣姑娘平日神气得很!可还不是得沦落到替春时做衣裳?
春绣一步步上前去,把那匹浅红锦光缎抱在怀里,忽地怒意横生!
纤纤十指,不似别人那般光滑无瑕,上头布满了茧子,那是长年累月做针线磨出来的。这样粗糙的一双手,配上这光滑无匹绝不起皱的锦光缎,看起来便突兀得很。
春绣像是疯了一般,将满桌的布料扔在地上。站在这一地锦绣当中,她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地,缓缓地蹲下身去,一样样地捡了回来。
她做。
她得做。
一匹匹华美的布料,点着油灯,熬了不知多少个夜晚,终于制成一件件美丽的衣衫。那针脚细密几乎不见,春绣的手艺放眼整个陈府,甚至整个淮阳,都找不出第二个。
可她知道,这美丽的衣衫、细密的针脚下藏着的,是她破碎的尊严和脸面。
捧给三少爷看,三少爷果真满意,笑着对她道:“你的手艺一向这么好。”
春绣勉强笑了一下:“少爷喜欢就好。”
“我喜不喜欢倒不重要,”陈天驰似乎没注意到她苍白的脸色,捧着衣衫细细欣赏,“春时喜欢就行,你去把她叫来。”
三少爷……
春绣颤了一下,终究还是去了。有那么一瞬间,她忽然明白了春明当初的感受。
这衣衫,春时,你可消受得起?
她消受不起。
见到这些衣裳的第一眼,春时就恨不得将她们推出去。
她不是傻子,三少爷这么做的意欲何在,她不清楚,可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把春绣的脸面狠狠地踩在了脚下,即使这并非她愿。
“三少爷,你何必……”春时嗫嚅着开了口,却还是把剩下的话吞了回去。她真的不懂三少爷的心思!和为贵,三小院和睦了,三少爷难道不会开心些吗?这样故意捧她踩春绣,踩其他人,闹得三小院不安,到底有什么意思?!
这些日子她真是如在火上烤,昼夜难安。她好几次都梦见春明,梦见春明满脸是血,叫着要把她掐死!
春明对她的恨明显到府里人人皆知,春绣受了这么大的羞辱,面上依然不显。可春绣心里当真不恨她吗?
“你不喜欢?”陈天驰眉毛一挑,抓起一件衣裳就要扔掉,“不喜欢的话,就叫人另做。”
“我喜欢!”春时赶忙夺下,一把抓在怀里,三少爷抱着的坏心思真是太明显了,春绣和她同住一间屋子,即使非要替她做衣裳,直接给她就是了。可少爷一定要春绣将衣裳一路抱过来。三小院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春绣最后的脸面算是被落了个干净。
春时不懂啊,她是真的不懂,三少爷这么做有意思么?她在这院里的人缘已经被败坏光了,再没人好声好气地和她说话!即使有,那也是想巴结她的。
她最爱的反倒是和春雨待在一起,只因春雨沉默寡言,对她的态度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淡淡的。这种从始至终的冷漠在这种时候显得分外可贵。
砒/霜
春时觉得自己快被三少爷整死了。春绣做的衣裳她哪敢穿?拿了回来只敢放在箱子最底层,生怕叫人看见了。可三少爷似乎故意跟她过不去,这天刚用完午饭,三少爷便跟着她端餐盘出了屋子,站在院子里大声道:“春时啊,怎么不见你穿新衣裳?”
春时顿时一激灵:“那个,旧衣裳还挺好的……”
三少爷笑眯眯地盯着她瞧:“怎么,可是新衣裳不合你意?要是不喜欢的话,改日我再叫——”
“合意!合意!”春时大叫起来,“合意得很,三少爷就别担心了……”
周围扫地的小丫鬟们又竖起耳朵了,春时心里在抹泪,三少爷绝对是故意的!
“合意就好。”三少爷继续笑眯眯,背着手踱到她身边,“你之前和春香不是挺好的么?怎不去瞧瞧她?”
春时愕然:“少爷不介意?”
陈天驰道:“我介意什么?”
春时摇摇头:“没什么……我还以为您不喜欢我们去二少爷那儿呢……”
陈天驰一怔,忽地笑起来:“我喜欢得很,你若没事也经常走走,别闷在院子里。”
春时嗯嗯点头应是,心内一时诧异之极。陈府上下不知三少爷是个什么人,她可最清楚不过。三少爷表面对大少爷和二少爷唯唯诺诺,心里不知藏了多少心思,怎会乐见她到春香那儿去串门?
春香以往对她还算照顾,在大厨房里也就只有她能得春香一个笑脸。忆起以往还在大厨房里的事,春时不由心下一软,春香失了孩子,她去看看也是应该的。
春香怀孕四个月,骤然失去孩子,身子受到极大亏损。听蒋妈妈道女人坐小月子比坐月子甚至更重要,春时深觉有理,端了一钵红枣鸡汤过去。
离事发已经过去大半个月,春香仍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小丫鬟们见二少爷对她从此冷了心,半个月来竟一回都没来见过春香,也纷纷怠慢起来。春时去的时候屋内连个炭火都无,春香拥着一床棉被靠着枕头,面色苍白,嘴唇都干裂了。
她的眼泪都流尽了。春绣来看过她两回,渐渐地也不来了,这屋里成日没个人影,烧火的小丫鬟也不知去了哪里,更别提端茶递水的人。她躺在床上恨得牙痒,却无可奈何。
“小花儿来了?”她惊讶地叫起来,露出个虚弱的笑,“瞧我,真是的,该□□时才对。”
春时心头一酸,春香这受的是什么罪啊?人都成这样了!她伸手一摸桌上的茶壶,触手冰凉,耳边春香已经说道:“别倒了,没水。”
春时赶忙倒出一盅鸡汤放进她手里:“姐姐先喝这个罢,暖暖身子。”
鸡汤入口,鲜美的滋味让春香舒展了眉头,她盯着鸡汤发怔。红枣个个硕大,颜色鲜润,不是一般丫鬟能用的上的,必定是少爷赏下的。春绣没骗她,春时在三小院过的果真不错。
要是她能回去就好了……
春时手足无措。要说熟吧,其实她和春香也不熟,只是提饭盒的时候笑一笑的关系而已,可她们之前的牵绊还真不算少。她顶了春香的位子,睡的是春香以往的铺位,干的是春香以往的活儿,甚至如今底下人都说,春时就是当初的春香。
而如今春香却处于这样的境地,她有种奇异的内疚感,觉得是自己偷走了春香该有的一切。
二人相顾无言,春时又坐了一会儿便坐不住了,有些窘迫地说要走,春香挽留了几句,便随她去了。
春香吐血了。
春时走后当夜,周姨娘屋里就闹起来了。春香躺在榻上叫了半天肚子疼也没人管,直到她疼得翻身打滚跌倒在地,才有个小丫鬟听见响动掌灯进来瞧。
这一瞧不要紧,小丫鬟大惊失色,险些跌了手里的灯!
“姨娘倒在地上,滚了几下,就吐血了……”小丫鬟跪在地上,眼泪刷地掉下来,“吐了好几口,还浑身抽搐……”
这是被吓坏了,话说的都哆哆嗦嗦。
二少夫人曾氏坐在上头,眉头皱得能夹死个蚊子,春香从三小院出来,就是个不安分的,好容易借着小产的事让二少爷离她远了些,如今又闹出这起事来。
“少夫人,姨娘疼得死去活来,还是先请个大夫来罢……”小丫鬟抖抖索索,挤出一句。
曾氏没说话,她身边站着的丫鬟青禾却先开了口:“这大半夜的,去哪里请大夫?寻常出府都要报到二位夫人那里领了牌子出去,难不成还得将二位夫人闹醒?”
小丫鬟不说话了,春香和她原也没有多少情分,只是方才剧痛之时,春香趁乱塞了个镯子给她,拿人钱财□□,小丫鬟见当真没办法,也就不说了。
“夫人,如今这大半夜的,叫周姨娘先忍忍,待明儿大夫人醒了再领牌子罢。”青禾躬身道。
曾氏也正有此意,为了个姨娘把自己闹醒,她困得厉害,闻言掩口打了个哈欠道:“就这么办罢。”
说完便起身离去,青禾扶她一道回了房,留下个小丫鬟,见请不来大夫,春香叫得又实在凄厉,也不过去瞧她,只蒙了被子在头上,径自睡了过去。
到第二日一早,曾氏睡到自然醒来,青禾扶她一番梳洗,再去杨氏那里领牌子请大夫来看之时,春香的嗓子已经叫哑了,只能躺在地上啊啊地叫,身边一地的血,场面委实骇人。
得出的结果让所有人都惊住了,春香吐出的东西里检测出有砒/霜!
砒/霜!
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曾氏也惊了一瞬,尤其是当那大夫说起“病人嘶叫太久,嗓子已经废了,日后便是好,说话也是沙哑难听得很”的时候,她竟觉得有些心虚。昨儿个春香身边的小丫鬟来报的时候,她还道春香是故意夸大,便置之不理,谁料竟是砒/霜?
事发
躺在床上的春香听见大夫说出这一句的时候,目眦欲裂!
她顾不得还在替她喂药的小丫鬟,翻身下来跪倒在地,不顾大夫诧异的眼光,对着曾氏磕了三个响头,姿态之屈服前所未见。
她知道自己完了。没了孩子,又几乎成了个哑巴,再不能陪二少爷吟诗作对玩赏风月,根本无法在二小院里立足。春绣叫人送来那瓶药的时候,只说会喝了肚子疼些,忍忍就过去了,可没说那是砒/霜!
被阴了!
春香恍然大悟,后悔不已。然而为时已晚,她跪在地上“啊啊”叫着,双眼含泪,紧紧盯着曾氏。
其实曾氏哪耐烦管她的事?可跟砒/霜扯上了联系,不查清楚,她也无法向老太太和杨氏、林氏交代。叫人送走避之不及的大夫,青禾在她的授意下开口问道:“姨娘可是有话要讲?”
春香点头不迭,拿手比划着指来指去。
青禾见曾氏皱眉摇头,便开口道:“姨娘是个腹有乾坤的,只可惜如今失了声音,不能说出来,比划着少夫人也看不懂,该如何是好?”
春香黯然低头,不过片刻猛地抬起头来,用嘴型道:“纸笔。”
青禾叫人取来纸笔,春香也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