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个箱子,里头收着的都是地契,铺契,家里奴仆的卖身契,账簿名册。
珍珠觉得从前她爹拿回来一二个肉包子和铜板的时候格外珍惜,这多了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她粗略略过了一遍,便走出库房的大门,想着回头再说吧。
走出门去,就看见王大福在那里探头探脑,看见珍珠出来一口气跑到她的面前喘着大气道:“娘娘有件稀奇事,林大海大人叫人送了一个先生过来,说是给您使唤,还说是咱们家王爷楞找他要的。”
珍珠有些摸不着头脑,愣愣地问:“王爷知我不会理家,找人帮衬一把实属正常,这哪里稀奇了?”
王大福凑近了轻声道:“可那是个瞎子啊!奴才瞧着他自己还得人侍候呢,怎么来帮您?!”
珍珠好奇心大起,问王大福:“人呢,眼下在何处?”
王大福道:“就在前厅坐着,林家的小厮丢下人就走了,奴才瞧着他心里感觉怪怪的,所以就特特来找您。”
王大福并不是见人就爱搭理的,他还有几分挑三拣四的劲,要是看不上的绝不和人废话,他也就在主子面前是个怂包,在下人里还算是有脸,一个新来的人如何会让他这么起劲的特特来找她?
珍珠越想越觉得这里头有文章。
她道:“你带我瞧瞧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冬日里,王府树上的叶子都掉落光了,只有灰黑色的树干朝着天空坚强地伸展着,几名下人正在清扫落叶,珍珠脚下踩着枯黄的落叶,沿着一条青砖小径走进了花厅。
屋中有一名男子身穿玄色旧棉袍,头发挽了一个髻在脑后,长得剑眉高鼻脸型削瘦,正低头思索着什么。
珍珠一打眼的瞬间就觉得这人和裴昶然有几分相像,那种初次见人时的冷冽;那种不愿与人太过亲近的排斥;那种莫名其妙的沧桑感…
那种只有与人亲近了才有的柔和表情。
听见有人走近了,他微微抬起头来,珍珠看见了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眼,只可惜那双眼睛明明白白告诉你,他看不见!
珍珠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贴心地道:“我是王妃,听说林大人把你送到我这里来了,用过早膳了吗?我叫人送些糕点热茶来。”
她说着就转头示意王大福去端上来。
王大福正站在一旁看热闹呢,见他家娘娘叫他去端茶,三步二回头不乐意地去了。
只听得那人道:“我叫云骏玮,不是林大人把我送过来的,而是裴王爷花了五千两银子买下的我,且这银票如今在我自己手上。”
珍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敏。感了,他这话怎么听着有几分酸意?
她呆了片刻,脱口而出道:“那你是和王爷签下了卖身契?”
这话一出,那人脸色青黑,明显不大高兴,半响听他道:“没有签卖身契,王爷说若我愿意可一直在这里住下去,若我不肯那便留在此地一年,等您对后宅上手后便可离开。”
他说完后苦笑着又添了一句:“说是没卖身,还是卖身了吧?我这是看上了五千两银子,即便有一天离开这里,这些银子也足够我衣食无忧好久了。”
珍珠觉得此人大约是有几分傲骨。
她本想问问他究竟有何本事,值得上爷花五千两银子买他一年的,可仔细一想又觉得不知该怎么开口问话,似乎怎么说都有些不对劲。
云骏玮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对面那女子说话,听她声音稚嫩,怕是尚欠年轻不知该如何问话,心下不免多了几分好感,只觉这位王妃不是什么刻薄恶毒之人。
他只好自己开口:“小人有一长项,王妃也许用得着,小人记性绝佳,对听过的声音说过的话一次都能记全,您若是带着我,账务上的事情忘记了,回头问我即可。”
“呃。”珍珠惊道:“真的吗?那可真是厉害了。”
她急急问道:“我有一位女先生,明日起便接着来给我教学,我若是上午没听明白的,下午是不是可以接着问你?”
云骏玮道:“可!”
珍珠接着问道:“那刘管家给我说了账目上的事情,我若是没记清楚,没弄明白,回头是不是还可以接着问你?”
云骏玮道:“可!”
“哦。”珍珠喃喃道:“那我也要叫你先生啊,是不是?”
云骏玮道:“可!”
“呃…”他一句话脱口而出,片刻后反应过来,呐呐道:“娘娘客气了,您无需叫我先生,小人眼下只是您的奴才。”
“不,不,不。”珍珠摆手道:“我还是叫你云先生吧,要是天天管你问这问那,却依然把你当成奴才恐怕不太妥当,像王大福这样的蠢材才是奴才。”
王大福正端着茶盘进来,一听这话脚下一个踉跄,无语道:“娘娘,您又在背后说我坏话了。”
珍珠嘻嘻笑。
她转头看站在一旁侍立的刘管家道:“刘管家,你给云先生安排一间屋子,就在前院找一个大些敞亮些的,再安排一个小丫头侍候他,他眼神不太好,自己一人生活怕是有些不太方便。”
云骏玮开口道:“娘娘,不知可否换成一名小厮来,丫鬟小人觉得怕也是不甚方便。”
“哦。”珍珠嘱咐刘管家:“那就小厮吧,你看哪个利落些的,派一个过去。”
王大福自告奋勇:“我,我,我,派我吧。”
珍珠白他一眼道:“你不行,你忘啦,是谁说要对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转眼就想弃暗投明去了,不准去,我不同意,你得天天来我这里请安侍候着,从今儿起你就搬进宝珠苑来,我那下人屋还有好几间空着没人住呢!”
王大福顿时苦着脸连声讨饶:“娘娘,娘娘您放过奴才,您那院子里如今可是有三位厉害的嬷嬷,我这要是去了,怕是要受磋磨。”
“胡说八道。”珍珠笑斥道:“我看你怕是皮痒了,不来就挨揍,自己想想吧!”
刘管家在一旁被这主仆两人的对话说得笑出了声。
云骏玮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笑意。
珍珠留云骏玮一起用了午膳,刘管家整理好了房间又挑了一个小厮过去侍候,她这才回宝珠苑准备打个中觉休憩片刻。
王大福跟着她的身后,嘴里不停的叨叨:“娘娘,你觉不觉得云先生格外风雅,也不知他家里人什么样,怎么会让他流落街头呢?您没发现刚才侍候的几个丫鬟眼睛都在往云先生身上瞄,只可惜他是个瞎子,要不然得迷倒多少姑娘啊!”
珍珠回身就拍他一下斥道:“就你话多,嘴上还能不能有个把门的啊 ! 难怪你不想去我院里头,这要是给嬷嬷们听见一准骂死你!“
王大福顿时沉默了。
珍珠叹气道:“这才过了几天,我就有些吃不消这几个嬷嬷了,你说我要怎么样才能让她们消停些,桑椹和连翘都要可怜死了,怎么走路,怎么说话,天天地挨骂。”
王大福小小声地道:“奴才有个法子,不过可能会让您觉得鸡犬不宁。”
珍珠站定了,转身看他。
王大福见她的表情,缩了缩脖子道:“您把金嬷嬷,刘嬷嬷,芙蓉都叫过来,和新来的三位嬷嬷一起侍候您,用不了几天一准吵起来,到时候您就隔山看虎斗,斗完了您再出来收拾残局,她们几个到时候就知道了,您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了。”
珍珠脑补了一下。
顿觉有种硝烟弥漫,杀气重重的感觉。
她笑嘻嘻地道:“你这馊主意好像也不错,咱们试试看呗。把咱们王府里的姑娘们都叫来,看看她们想怎么玩。”
第63章 小赌怡情
裴昶然因要上朝; 每日起身都很早。
寅时二刻; 外头天还黑着呢; 他便起了身; 珍珠朦朦胧胧地睁开眼,问道:“爷; 几时了; 这就起来了,我叫人给你准备洗漱。”
裴昶然轻轻拍拍她的脸蛋道:“昨儿晚上又折腾了一场; 这会子又有力气了?半夜三更是谁一直不停在求饶的,嗯……”
他这一声“嗯”,尾音拖得格外长,刚起床的他嗓音透露出几分慵懒的磁性; 听得珍珠面红耳赤,不禁想起昨晚上的场景。
他精壮有力的肌肉,时不时发出的喘气声,以及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心跳如擂鼓。
脑中忍不住就想起了话本子读过的一句:粉汗湿吴绫,玉钗敲枕棱。
珍珠捂住自己的脸,觉得太丢人了,都没法想下去了,幸亏自己是把钗子首饰都卸了的; 这玉钗敲枕棱的声音; 光是想想就叫人觉得脸红。
裴昶然看她又羞又难为情的表情,益发觉得可爱,忍不住探手摸摸她的头顶; 揉了几下道:“好了,好了,爷自己去洗漱,你还是歇着,起身后叫人给你准备些好吃的补补身子。”
珍珠把头捂进被窝中,都不好意思再瞧他。
裴昶然穿上了朝服,推开房门,就见芙蓉站在门外看见他低声道:“爷,热水已经准备好了,奴婢现在给您端上来?”
裴昶然摇摇头,直接往边上的耳房走,那间房原本就是为他洗漱准备的。
从前穿朝服都是芙蓉帮忙的,可如今他既不忍心劳累珍珠,也不想再由芙蓉代劳,便只得自己动手了,次数多了也不觉得有什么。
裴昶然蘸了青盐刷牙,又接着芙蓉递过来的手巾,随口问了一句:“娘娘和新来的几位嬷嬷相处可好,没起什么龌龊吧?”
芙蓉低低地道:“奴婢不知,娘娘的事情也不好过问。”
裴昶然便不成声了。
芙蓉见他半响没出声,惶惶然地叫了一声:“王爷?”
“嗯。”裴昶然道:“无事,你叫人去把我的早膳端来吧。”
经过了曲玲珑的事后,他一直都在家中用早膳再也没去朝中吃一口宫中准备的简单早食了。
陈金海也很上心,每日早食都是自己动手,各种花样翻新,一连几天都不带重复的,今儿早食做了牛肉姜丝粥并新蒸出来的菜心香菇包子,又煮了鸡蛋切成二半,另有几样小菜。
粥煮得极为粘稠,怕王爷吃了太稀的粥食上朝到一半想起如厕就不好了。
裴昶然迅速地吃完早食,便起身上朝去了,王府在内城里上朝尚不算远,有些低阶一点的官员住在外城,起身便更需早些了。
裴昶然走后,珍珠又睡了回笼觉,辰时睁开眼才想到今儿董雨清要过来继续教学,约好了仍是辰时二刻开始。
桑椹和连翘侍候她起身,又问她今儿打算穿什么衣裳。
大婚的时候裴昶然叫了几个绣娘进府,给她赶制了许多衣裳,冬日的软毛织锦披风 ,织锦镶毛斗篷,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各色锦缎棉衣襦裙。
珍珠却不耐穿得太过花哨,选了一件青色绣梅花的锦缎棉衣,挑了一双穿着舒服耐寒的靴子。
她坐下来用了早膳,披了织锦镶毛斗篷便准备出去。
临走到门口却想起昨天王大福说的话来,低低地暗笑一声,转头问连翘:“今儿一早都没见到嬷嬷们,往常不早来了?”
连翘捂嘴轻笑了一声道:“早来了,不过是怕您不耐烦见她们都在一旁耳房等着呢,不光有这三位嬷嬷,今儿也不知是什么日子,刘嬷嬷,金嬷嬷,都来了。“
珍珠想想觉得好笑,怕是王大福那家伙私下和她们说了什么?
她脱下斗篷递给连翘道:“不忙着出去,你把她们都叫来。”
五个嬷嬷依次进来,常嬷嬷和徐金二位嬷嬷站在右边,另一位金嬷嬷站在左边,刘嬷嬷一人站在中间表情肃然,倒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感觉。
常嬷嬷抢先说话道:“娘娘,奴婢本想过来替您梳头的,因您并不曾叫我不敢私自进来,却不料她讥笑我不受您待见,我本是王爷从田庄喊过来帮忙的,哪里还会怕她!”
她说着一手便指着金嬷嬷。
金嬷嬷冷笑一声道:“我还是太后娘娘特特指给娘娘侍候的,说你一句怎么了,若是娘娘真待见你,怎么就不见她叫你进去,反倒是由二个小丫鬟侍候了?”
“你!”常嬷嬷似乎非常生气,张嘴就想骂人。
“咳咳。”刘嬷嬷清了清嗓子道:“几位都是从宫里出来的,平常就是这么学的礼仪吗?当着娘娘的面争起宠来了,做奴婢的只要做好自己本份的事情便可,何须你争我抢?”
金嬷嬷忍不住讽刺她:“既如此,你不再前院待着,巴巴地跑到这里来作甚?”
刘嬷嬷厉声道:“我还不是怕你们几个斗起来坏了娘娘的心情!”
珍珠的心情一点也没坏,她笑嘻嘻地瞧着这几位心下觉得甚是有趣!
她见金嬷嬷还想讥讽刘嬷嬷几句,抬手拦住她的话头道:“别吵了,你们不是都想好好侍候我吗?我一个人也用不着你们这许多人侍候,穿衣洗漱有连翘和桑葚足够了,倒是王府的丫鬟婆子甚多,这些人日常都做了什么,该分给谁管着好好想想,明儿再来回我。”
“这…”常嬷嬷为难道:“您不指派,奴婢们也不好说想管着谁啊!”
珍珠站起身来,眼睛扫了几位一眼,道:“就按着你们愿意干的,能干的来!明儿都写在纸上交给我看。好了,我要去听女先生教学了,明日此时你们再来回话。”
连翘帮她披上斗篷,和桑葚二人跟在珍珠身后出去了。
珍珠走进花厅看见不光是董雨清到了,云骏玮坐在一旁靠窗的位置上,一手支着下颌正在发呆。
他看不见别人倒也罢了,董雨清见一位俊雅男子坐在一旁,很有几分手足无措。
珍珠轻笑一声道:“董姐姐来得好早,你先坐着我叫人端茶水来。”
她转头吩咐早就站在那里的王大福:“天冷了,叫人送一盆银炭上来,泡壶热乎乎的茶,不要绿茶泡一壶大红袍吧,另外糕饼什么的也送些上来,我的笔墨纸砚都准备好了?”
王大福连声道:“早就准备好了,都搁桌上呢,娘娘昨儿给的银子奴才买了好些却还有剩下的,您瞧是放在奴才这儿下回再使呢,还是一会儿就给您还回去?”
珍珠摇头道:“剩下的银子先搁你那吧,叫大厨房多准备些糕点装上俩匣子,回头给两位先生拿回去吃,天寒地冻的容易肚子饿。”
董雨清今日给珍珠讲的是列女传。
她上回讲到了贤明传,此次就从仁智传开始讲起了。
董雨清讲学并不枯燥乏味,经常都如讲故事一般从一个人的事迹中引经据论说明真实问题,珍珠倒也听得津津有味。
如此讲了大半个时辰,一旁坐着的云骏玮忽然就打了一个哈欠。
董雨清顿时就僵住了,话头停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她今日来瞧见此人,珍珠也不曾和她解释这人是干嘛来了,心头原本就有些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的饭碗要被人抢了。
见他猛然间打了一个哈欠,心下就无端担心起来,是不是自己讲的太枯燥。
珍珠戳戳她的手臂安慰道:“董姐姐,你别理他接着讲啊!”
董雨清磕磕绊绊了好几句话,这才理顺了心绪接着往下说。
中间休憩了片刻,她一直讲完看账的教学。
云骏玮忍不住地打了好几个哈欠。
午膳时分,珍珠留她吃了饭再走,董雨清捧着珍珠送她的糕饼匣子却急急告辞走人了。
“唉!”她一走,珍珠忍不住地叹气,看向云骏玮道:“云先生,你昨儿晚上没睡觉吗?怎么这么困,是我府上小厮侍候的不好,还是屋子哪里让你觉得不舒服了。”
云骏玮无语。
半响他尴尬地道:“都不是,就是觉得娘娘您的教学未免太过无聊,小生听着就想睡觉!”
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
云骏玮忽道:“您也不该全赖小生,您怕是没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