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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的舞服,呈白色。上衣为肚兜,前胸挂着由小及大的翠玉坠饰,纱质长裙,坠着银铃。脚上还有以贝壳,碎玉等物饰成的脚琏。面遮白色长纱,发髻高高拢起。中露一截纤腰在外,每排练一回,二妮都觉得自己要被冻僵了。
瑞王府两个美婢侍在身后,待二妮舞罢,便替她披上暖暖的裘衣。
这一天从早晨到傍晚,二妮总算能跟着拍子顺顺利利舞完一曲。待众人皆散去,她披着裘衣下台阶,推开门板,便见如玉也裹着件披风,蜷在角落中打盹。二妮偎到如玉身边,轻唤道:“嫂子!”
如玉睁开眼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揽到怀中,又闭上了眼睛。
“嫂子,只要我跟着西辽人走了,我义父就没有理由会娶了你是吗?”二妮忽而问道。
如玉一惊,睁开眼问二妮:“这话你从那儿听来的?”
二妮道:“我听安嬷嬷说的。她说契丹公主与我义父本有婚约,公主嫁给我义父,他凭法典召集西辽与花剌,便可登上皇位。
而他当初认了我做义女,只因我并不是真正的公主。她说你才是真公主。”
如玉不期二妮连这些都知道,遂实言道:“那不过是他唬人的幌子罢了。公主若能召集西辽与花剌,我自己拿着法典振臂一挥,自己做皇帝就行了,嫁给他做什么?
谁手里有兵有权,谁才能做皇帝,这些皆不是咱们操心的事儿。”
二妮儿说话已是哭腔:“嫂子,那我究竟该怎么办?西辽人马上就要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秦州姑娘朴实,二妮做了几个月金银窝里的公主,着实腾云驾雾一般,可经过这半个月的苦差事,终于清醒过来,连带那瑞王府的富贵也不肯享了,反而想回到陈家村,回到自已那暖乎乎的炕上去。她哭道:“嫂子,我想家,我想回家。”
如玉也是累极,扯过些二妮的裘衣,两人相偎了暖暖的睡着:“如今咱们还不知道西辽人是个什么样子,等他们来了再看,好不好?实在不行,你就偷偷从瑞王府跑出来,我送你回家。”
“嫂子!”二妮儿叫道:“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天下间再那里能找得里正大人那么好的男人了?况且,他还全心全意爱着你,将你从陈家村接到京里来,让你在永国府做二房少奶奶。我义父虽好,可总不及里正大人更好,更何况,你也爱他,是不是?
为了你和里正大人,我也愿意到西辽去。”
如玉拍着二妮的肩道:“人生于这世间,不过是屈存于生活而已,那来那么多的爱来爱去。京城不比陈家村有那么多的规矩,你义父又是放宽了叫你自己择婿的,若那西辽太子瞧着太过蛮性,你自己提要求不肯去,他也不能强迫你的,明白否?”
赵荡站在外面的台阶上,见安嬷嬷走过来,显然是来找二妮的,摆摆手挥退了她,自己坐到了台阶上,深深一双眸子缓缓闭上,褪去每日都在伪装的那些和善与耐性,一脸的苍凉寂寥,就那么一直坐着。
人生那有那么多的爱来爱去?果真人人不过屈存于生活而已。
虚长十二岁,赵荡头一回发现自己对于生活的认识,还没有他的小表妹更深刻。
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爱,可以深到什么程度?
三十年前,自花剌族远嫁而来的同罗妤便是站在这样的高台上一舞倾歌,让坐在对面宣德楼上的归元帝一见倾心,为此,他推迟大婚之期整整五年,直到他出生,长到三岁的时候,才举行大婚之礼,娶皇后。
那怕语言不通,也能为之而六宫空阙,那是一份多么深的爱意。即使在大婚之后,那太子之位,归元帝也是红口白牙指给他的。
但那又如何?人死如灯灭,再大的爱意也敌不过时间的流逝。
他从父王母妃眼中的天之骄子,变成了宫闱之中无人疼爱,四处乱窜的蛮人孩子。赵钰舞枪弄棒便是英雄出少年,有平疆定业之志。他若舞枪弄棒,便是狼子野心,是蛮夷之态不可教化。
一个人活着,要承载的太多太多,并不是人人都能像张君一样,仅凭着一份单纯的爱意,就可以放一切于不顾,去奔向一个没有任何生门的死局?
那不是爱,而是愚蠢,是青春盲目中的不负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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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西辽太子至,全城戒严,太子以储君之礼而迎。张君自然是全程陪同太子,接引西辽太子耶律夷一行。
如玉和二妮两个终于得休一天,静待傍晚皇帝亲临的大宴。
从城门外号角高昂时起,二妮就开始心神不宁,抱着那件舞衣,不停的发抖。如玉也怕要是她果真上不了台,最后要坏张君的差事,揽着头不知安慰了多少好话。终于到了傍晚,宣德楼上宴席摆开,皇帝御坐居中,太子与耶律夷分于左右,宴席开始了。
开宴先是其它歌舞助兴,如玉和二妮在旗楼上的小房子里备着。二妮已化好了舞妆,咬着方帕子,远远望着西辽太子耶律夷,出乎意料的,那西辽人并非蛮形。他戴着纯白裘皮金顶的帽子,深青色圆领半膝袍,浓眉大眼高挺的鼻梁,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一身英武兼带着儒雅,放眼当朝三位成年皇子,除赵荡外,余二人都不足以与他比肩。
如玉却在看张君。他今日是钦使,全程陪同在耶律夷身侧,比之耶律夷略瘦,文瘦瘦的青年书生。耶律夷似乎很信任他,因双方语言不通,凡有话皆是侧耳听张君的翻译,而后回答。
终于到了该二妮上场的时间,如玉伸手去拉二妮:“走,该咱们了,你可换好了衣服?”
她未摸到二妮,回头便见二妮缩在角落里。她一脸漆彩的妆,捂着肚子道:“嫂子,我真的不行,人太多了,我怕,我不要上去。”
如玉气的直跳脚,指着二妮的鼻子叫道:“你若不去,张君的差事就砸了,你义父也一定会杀了你的,快起来给我穿衣服!”
二妮蹬着那套衣服,哭着摇头,忽而一把挣开如玉,吼道:“我义父只想看你跳,他根本没有想过让我上去,他说了,我要敢上去,他就杀了我。”
如玉追出门,在走廊上追了几步,恰就迎上赵荡。今日要迎一国储君,他穿的是本黑绣金边的亲王蟒服,外罩着一件本黑的熊皮大裘,头戴紫金冠,如山一般一步步逼过来,她便往后退着。
“我不去,我只会唱,却没有学过跳舞,王爷,您不能逼我上去!”如玉仅凭跳跃火光中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便知道他是铁了心要自己上了,转身便要跑。
赵荡不过一伸手便将如玉扯如怀中,一把撕开她的衣衽,低声道:“二妮那个样子如何跳舞?快去换了衣服,自己化好妆容,我在外头等你。”
如玉反手就是一个耳光:“你倒很当得起王八这个称号,哄了二妮这些日子,却是逼着要叫我跳舞。”
赵荡一把将如玉摔进门,关上门道:“你别忘了,结盟一事,可是张君的差使。你若不想此事有变,就乖乖的化好妆,给我上去跳,跳完,我自会让二妮去见耶律夷。”
如玉扑到窗子上,云台两侧升着两坛大火,隔着火舌,能看到张君一袭绯色五品官服,站在西辽太子耶律夷的身侧,正在皱眉听他讲着什么,听的全神贯注。
就当作只是跳给他一个人看?
如玉默了片刻,自己举起眉笔描眉,敷粉,涂口脂,方才将面纱罩好,便听外面一个内侍叫道:“恭请契丹公主献舞!”
外面寒风刺骨的冷。如玉才出门,赵荡便将自己身上温热的裘衣脱了下来,披在她肩上。他陪着她下楼梯,一直走到云台下,声音仍还是一贯的温柔而慈:“好好跳,我在下面等你。”
如玉仰头去看宣德楼上,也许张君也意识到了不对劲,在栏杆前俯身望着楼下。她一步步踏上台阶,两旁火舌汹涌,云台上亮如白昼,对面的御座,皇帝,太子,一切都只是黑乎乎的影子,她根本找不到张君在那里。
凄凉而又婉转的音乐响起,她双手交汇成一朵莲花,缓缓转身,越过城墙,可以看到皇城外人头攒动。至少上万人,在看她这一舞。当两国的君王及储君,以及京都上万子民围观,千万双眼睛里满满的期待,仅凭二妮那僵硬的舞姿,也许真的说不过去。
如玉天生对于音悦以及舞蹈的喜爱,父系母系奔放而热情的骨血,合着那凄婉的音乐而渐渐沸腾。为何必得屈从于礼教,为何十八岁的身姿与漂亮的舞姿不能展现给自己爱的人看,为何非得要裹足于闺中,去蹈循千百年来如枷锁套在妇人身上的规矩?
对面的男歌者悠悠唱了起来,如玉陪二妮练过多回,舞蹈姿势熟的不能再熟。只待男歌者的声音一停,她便合声而起,唱了起来。
张君越过人群,一手抚上汉白玉的栏杆,隔着不远的距离,她能看到他脸上的诧异,心中有暗暗的酸楚,又有无比的得意,舒展腰枝,深瞄过的眼角沟噙着无比的挑衅一转,手自面前拂过,他原本紧绷的脸上瞬时漾起满满的笑。
满含着深情而又内敛的笑,看她双手勾过来,带着无比的诱惑,满含着男女原始物欲的勾引,儒家学说教化过的本分学子,既便内心藏着多少苟且,没有进过秦楼楚馆,没有被单纯的肉/欲挑逗过,她的眼神,她的肢体动作,她所展露出来的一切都叫他心悸而又期待。
张君笑着微微摇了摇头,也许觉得有些羞涩,心还怦怦而跳着,却又舍不下她的身影,目光始终追随,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脸上那层薄纱能遮过世俗礼教,能遮过她的名字与姓氏,她只是个舞者,唱着动听的歌谣,展现最美的舞姿给心爱的那个人看,以期能穿过他幼时苦难的岁月,穿过周昭那双造化之手,将自己最美的身影留在他的心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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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元帝只听到贺兰山三字,便站了起来。时隔三十年的歌声,便是今日般的美妙。人渐老,更思故人。他胸口滞着满满的相思,起身走到栏杆处,相隔一丈远凭空而起的云台上铺着新绿色的毯子,后面饰着一幅巨大的工笔,是巍峨耸立一座雪山。
这整座舞台,是片绿油油的草原,而那穿着白衣的公主正在唱:我心爱的人啊,他挥着马鞭,抚过那白白的羊群,仿如抚在我的心坎上。
隔着面纱,他看不清那女子的容貌,但身形与同罗妤相似无比。归元帝伸手拍到自己胸口,三十年前的往事和今日相重叠,那才十五岁的姑娘,卸下她只能在丈夫面前卸的面纱,低眉浅笑着向他伸出手的样子,仿佛就在眼前。
尝过她的滋味,天下再美的女人,于他来说也不过是将就。
他曾承诺罢后宫,废选妃,立她为后,立她的儿子为储君。那云台上的女子忽而一个旋转,只留个背影,接着却慢慢劈开双腿,后仰着身子来看他,两只灵巧变幻的手在面前不停变幻出一朵莲,引他想起三十年前那个承诺。
“人死如灯灭,陛下曾经的承诺,全都忘了么?”她至死都不曾学会溜利的汉话,仍还是生硬的口音。归元帝一个仰倒,太子上前去扶,却叫他伸手挡开。
赵荡站在楼下,抱着件裘衣,亦在看自己的父亲。身为长子,那个皇位,皇帝当年曾承诺给他。他动这样大的干戈,逼如玉上去一舞,也不过是想叫那健忘的父亲,想起他曾经的承诺而已。
第80章 公主2
张登是多年战将; 不比归元帝长期案牍伤了视力,目锐而敏,只需一眼,便知道台上那跳舞的女子是他的二儿媳妇赵如玉。
三十年前; 在黑水沼泽湿地中,对着篝火而歌的那个欢畅的夜晚; 它又重现在他面前。美人未及白头,名将早已卸甲,回首过往烟云; 如今已是年青人的天下。
当初,张登就曾有疑心; 因为赵大目的关系,心疑赵如玉或者与花剌女子有关。还曾派庶子张诚着人往秦州府细细打听过此事。
此时再回想当初张诚的欲言又止,张登心中莫名一阵欣慰; 不是一母所生的孩子,他却也千方百计替二哥隐瞒此事。一家人的和乐,是兄弟间的和乐; 就此来论; 区氏虽治家不严; 几个儿子倒还算争气。
想到此; 张登也是爽朗一阵笑; 带头先鼓起掌来。能得再看同罗女子舞一首好姝,愚痴家翁,他为了几个儿子的前程仍还打算继续做下去。
想着念着; 真想吻他千遍万遍……歌声响彻四野,所有人都站到了围栏前,齐目盯着云台上香肩半露,纤腰如蛇的公主曼舞。赵荡身在云台之下,隐于黑暗之中,仰望着归元帝,看他推开太子赵宣,目光四处搜寻,便知他是在找自己。
张君自角楼旁的楼梯上往下走着,赵荡凭空遥遥伸手,侍于皇帝身侧的文泛之便小跑着去追张君了。
两旁大火相围,如玉非但不觉得冷,反而跳出了一身的汗。一舞已毕,周遭爆出如雷般的掌声,皇城外的声浪一阵阵涌过来,也许那些人连声音都不曾听到,看也看不清什么,只是觉得一国公主跳舞是件很新鲜的事,远远看见个影子,便乐的仿如过年一般。
如玉提着裙子下楼梯,离开两旁汹汹的大火,寒风立刻侵蚀了过来。赵荡仍还抱着那件黑色的裘衣,看她下楼便披给了她。二妮亦穿着与她一般的舞服,在寒风中站着,直到几个内侍来替她披上纯白色的雪裘衣,两个穿着一样舞服的公主,一黑一白,擦肩而过时,二妮两眼泪珠看了如玉一眼,叫内侍们相拥着上楼去了。
云台之上大火汹燃,宫廷乐师另奏起了欢快的祝酒歌,楼下灯黑影暗,这移花接木之计未叫任何人发觉。如玉披着那件裘衣,亲自替自己兜起帷帽,仰头看二妮一步步走上宣德楼。西辽太子耶律夷率先起身,迎在最前面,伸双手接过二妮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
几位成年的王爷围了过去,众人脸上皆有笑意,二妮所到之处,就连内侍宫婢们都屈膝而礼,无比卑服。
在耶律夷的引导之下,西辽使团齐齐上前行拜礼,不过一舞,耶律夷连面纱都不必摘,便认了二妮为公主。
“你后悔吗?”赵荡问道。
如玉摇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二妮握着耶律夷的手,坐到了耶律夷方才所坐的位置上,而耶律夷自己,则坐到了她身侧。虽是异族服饰,唇角还有两抹轻须,可耶律夷整个人是那样的和蔼可亲,与赵如诲完全不同,是如玉理想中哥哥才有的样子。
万千宠爱,万众拜伏,坐于皇帝和太子中间,那位置本该是她的,她才是真正的公主。如今却只能躲于暗阴之中,披着一袭见不得天日的黑裘衣,眼睁睁看着二妮被众人相围,如众星拱月。
忽而□□的双足触到一阵温热,如玉低头,便见赵荡半屈膝跪在地上,手中捧着两只绣鞋,亲自抬起她的脚,要替她套上。
“你才是真正的公主,即便嫁予谁为妻,他也该如此跪伏在你的面前,替你捧鞋穿袜,卑伏到尘埃里。”赵荡穿好鞋站了起来,双手轻按上如玉的肩膀,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盯着她,声音带着无比的诱惑:“你是孤的公主,二十五年前的永昌之盟,订了你做孤的妻子。孤一直等着你,到如今仍还守着你,无论多久,直到你愿意走过来的那一天。”
她攥着裘衣的手透着丝丝寒凉,叫他想握在手中,捧在心头,用自己心口的体温,一点点叫她温暖。
如玉伸手打开赵荡的手,后退两步,踩到他太长的裘衣,跌坐在楼梯上。赵荡追了两步,如玉连攀带爬往台阶上退着,伸脚连连踢着:“你不要过来,你要再敢过来,我就喊人了。”
赵荡果真不敢往前,他屈膝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