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句话带着询问。
九王神色敛了敛,没有答话。
谢衣淡淡一笑:“看来君公子说的可能也未必,现在红儿深陷梦魇,君公子若想无损从乌衣门第走出,只怕还要公子拿出诚意来。”
话已至此,几乎没有和解的余地,红腰的生死康复决定了他们自己的命运。
九王微微地露出一丝寒凉之笑来:“原来谢公子,已经把红儿当成了你的亲人。”
谢衣看着他,良久从他面前离开,他不会留太多时间给九王思索,因为多一分时间就是红腰多一分危险。
——
回去以后,红腰依然在“睡”,谢衣伸出手抚着她的脸颊,不知是不是为她从前的遭遇感到痛心,是那种类似感同身受的苍凉。
红腰真实的年龄或许比她现在的有些差别,但终究不会差太远,银蝶粉让她沉湎梦魇出不来,足见往昔的那些记忆正在纠缠她。
他似乎明白了那位君策的做法,便是要唤起红腰的记忆来。
门外小门童前来禀告:“君策公子求见。”
来的这样快,谢衣微微瞥去:“让他进来。”
九王走了进来,他整个人好像便有一股似是而非的气质,将他周围的温度都压低几分。
九王的目光直直看向被帘子遮住的红腰,即便不看脸,通过身影他也认得。
谢衣说道:“君公子用银蝶粉让人入梦,应该有法子让人苏醒吧。”
九王看向他,微微一笑:“拜帖上的银蝶粉份量有限,本就不会让她有危险,只是醒来之后,她有多少记忆,记住的又是哪些,我也不能保证。”
谢衣缓缓看向他,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情绪起伏:“你为什么要这么对她。”
九王也凝视谢衣:“谢公子可以由着自己心,把红儿当做你的亲人,可却不应该让红儿有机会去当真,红儿的记忆如果不被清洗,等待她的只有一条路,就是唯一的那一条。”
死亡。
红罗一族的人,都说他们是被一场极惨的人祸给灭了族,留在脑子里的记忆,都是跟血腥仇恨有关。这种仇恨,普通人经历一次就会毁了,如果是不断重复的记忆,被清除以后又重来,周而复始,天下间最强韧的人都会走向黑暗。
红腰还能保持心性,就是她可以忘记。
谢衣慢慢站起来,一点一点离开红腰床边:“红儿是选择忘记,还是记住,至少不该君策公子绕过我乌衣门第所有人的手,私自把银蝶粉送入她手上。”
九王眯起了眼,从在山门外,第一眼看见白梅伞下的红腰,九王就做出了快速决定。不曾有犹疑和迟钝,因为红腰,只能是红腰。
谢衣接着说道:“君策公子将我门第中的人视若无物,让我门中婢女遭受梦魇术的摧折,不管你说出多少理由,都不足成立。”
九王看着谢衣幽沉不变的脸孔,慢慢眯眸,这种氛围之下,他几乎没有什么筹码能说动谢衣。
就在这时,床上,幔帐之中,忽然想起红腰幽幽的声音,她叫了一声道:“公子。”
这一声息,却还带着梦呓的叹气。
谢衣立刻退回床边,手伸入床帘内,捞住了红腰的手。
这一声就说明,至少红腰现在,依然保有在宅中完整的记忆。
谢衣重新看向了九王:“君策公子,你自作主张用了银蝶粉,既然现在已经引红儿入梦,也该甘心再赌一把,让红儿醒过来。”
赌一把就是,红儿醒过来,究竟是记得了哪些。现在谢衣决定赌,而且不会给九王选择。
九王笑了,那一声公子,同样传入他耳里,清晰的宛若钟鸣。
“好。”他说。
对于红腰来讲,这就是一个悠长的梦,尽管一如既往的让她退缩不喜,甚至是厌恶,但终究还是醒来了。
只要醒来,梦中的一切,红腰便不想过问。
床边,谢衣轻袍缓带,目中的温和,和她这些日子日日见到的别无二致。
她牵动嘴角,对他笑了笑。
劳公子挂心,又是红儿的不是。
给公子添了麻烦,都是红儿还不够好。
让公子日夜守候在旁,红儿即使在梦中,也不敢忘。
那眼神之间是真正有默契的灵魂,不用说话也能够懂的交流,人人都说想要灵魂知己,可所能遇到的人少之又少。
谢衣叹然,伸手拂过了红腰的额发。
这番潜移默化的眼神交流,九王看的清清楚楚,因为清楚,他嘴角划过了一丝难解的弧度。
红腰表示要从床上坐起来,谢衣一伸手,就搀扶她离开枕了多日的软枕。
红腰下了地,脚踩在谢衣房中带着温润的墨玉地面上,她抬起了头,和九王正正四目相对。
没有惊讶,没有震慑,所有都平静如初。
她轻轻开口,说:“王爷。”
正文 145章 善恶之分
红腰衣着单薄,衬得她整个人更形销骨立。
论理,她应该下跪的。
可谢衣就在她的身边,在她身边看着她,她没有办法在谢衣的注视下对九王下跪。
因此,红腰抬起淡淡的眼眸,凝视九王:“婢子没有想到,王爷会为了找寻婢子,如此不辞辛劳。婢子何德何能。”
九王手中的骨扇轻轻敲在了身后的脊背上,他的眸中难得的没有笑意,只余不见底的深邃一片:“不管何德何能,本王千里奔波来到这里,自然就是为了寻你。”
而且这里是乌巷山,天下没什么人真有能力追踪到这里,除了九王和白面车夫。
红腰的眸色垂的更低了,九王的肯定仿佛让她心中某座山石塌陷,谢衣在身后看着,忽然抬手,把红腰拉了回来。
谢衣上前一步:“君公子,我们外面聊吧。”
九王却退后一步,再次笑了一笑:“不用了,看今晚就让红儿好生休息吧,有些话,不是聊聊就可以的。”
谢衣神情收敛,九王却再不迟疑,转身离开了这里。
谢衣转身,声音低柔:“红儿。”
红腰抬起眼眸,忽然身形软倒,跪了下去。谢衣一惊,立刻伸手去扶,却只握住她纤瘦的双肩。
“公子,一切,都是奴婢的错。”
……
谢衣沉眸:“你没有错。”从前至今,红腰没有做错过任何事。
红腰再抬头,忽然伸过手拉住谢衣一只手,一点一点摊开来,把她冰冷的脸颊就贴了上去。
她突然一言不发,谢衣掌心握着她微凉的脸,还好那上面没有泪,但也没有什么温度。
谢衣就这样看着她,缓慢伸出另一只手,点了一下她的睡穴。
等良久过后,红腰安心睡着了,谢衣就把她抱起来,重新放到了那张床上。
其实什么都不用说,他已明白她想说的一切。
在床边守了半宿,谢衣终于也离开了。
他回到他那张宽大的书桌前,转动了灯火,等着被他召集的暗哨过来。
暗哨来之后,谢衣看了看他,是之前去陈国的东坞山采集千机草的那位暗哨。
“家主有何吩咐?”暗哨询问。
谢衣的脸色显得有些疲顿:“陈王离了这里,有没有到陈国去。”
暗哨低头道:“因为家主吩咐我们不必跟着,我们只暗中看他离开了乌巷山,之后,他走的方向,并非陈国,而是魏国。”
谢衣轻声:“魏国?”
姬无双眼中看来,陈国对他没有任何感情,从他母亲死后,陈王这个名号对他而言也没有任何价值,只是陈国好歹还有数万的百姓,这样沦为无主之地,真是天道有所不仁。
暗哨斟酌着回答:“不过属下知道,陈王沦落到至今,契机都在那君公子身上。君公子半年前带着他手下两个人,去了陈国走一趟,他刚离开,陈国就开始诸事不顺、混乱到今天。”
这段事情,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离开陈国后,九王就去燕国,骗了燕王,告诉燕王武帝的玉玺在陈国手中,燕王信了,就派兵攻打陈国。陈王姬无双,一己孤身闯入燕国的京城,想偷天换日,至少和燕国鱼死网破。
最后也确实鱼死网破了,九王临时和大晋结盟,晋王御天行派大军直接攻入了燕国的皇城,把偌大燕国收入囊中。这里面环环相扣,少一环都不可能成功。但因为运作者是君策,所以进行的意外顺利。
这就算用不仁也是不能形容的,应该说这里面牵扯到三个诸侯王,每个王都觉得自己可以独树一帜,劈开蹊径,最后都是为他人做了嫁衣。
谢衣想起之前自己翻看的名册,君策的名字排列在最后,但这一点也没有影响天下的格局因他而改变,谢衣缓缓道:“心思缜密,满腹计谋。”
那带去陈国的两个人,其中,便有红儿吧?
暗哨说道:“看起来晋王御天行现在还是赢家,他率领的晋国铁卫,已经开始长驱直入陈国,除非这时天降神兵,否则过几个月,陈国也会是晋王的囊中物。”
谢衣面前展开了一张五国地图,手指在上头划过:“一下吞并两国,贪多嚼不烂,我怕他根本吞不下去。”
晋王现在威风凛凛的,半月前,谢衣就吩咐陈国境内的所有御林暗哨都撤退。
王者无情,那本名册上面的,都是这些王者。
暗哨觉得不对,“公子莫非要干预什么吗?”
谢衣坐在宅子里,却必须有各国的暗哨为他汇报天下局势,所谓的偏安一隅,是天下人不知道他们,他们却要受命了解天下人的状态。
谢衣没有说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干涉过,现在也不打算干涉。
他想知道君策,魏国的九王,到底在用一种什么样的方式,一步步蚕食这个世界。
——
第二日一天,宅中都处于一种异样的平静中。平静的揽月忍不住亲自去看看情况,而一进院子里,她就发现,围着九王的那些暗哨,一夜之间全部都被撤走了。
揽月怒极:“这个人这么危险,为什么不派人看管他?”
揽月是内宅首秀,平时甚少发脾气,但今天的事她似是被触了底线。
幸好有玉烟小声走过来:“这都是公子吩咐撤的,没有办法。”
的确没有办法,她们就算觉得再不应该,也不会去质疑谢衣,她们心头那一根刺,只是不希望外界的不安宁,打破她们乌衣门第的平静。
揽月不再揪着暗哨的事情不放,可不代表她要放弃,这时,她听见院子里传来一阵琴声。
琴声悠扬,弹琴者的指法也很娴熟。
可揽月拉了脸色,不顾玉烟阻止直接走了进去。
院子里,弹琴的正是九王,白衣素琴,有一种武帝在世时候的世间繁华。
揽月冷眼旁观:“想不到你这样的人,也会弹奏这种曲子。”
九王显然知道她进来,头也不抬,只是那曲调,突然就激昂起来,好像千军万马过境。
揽月盯了他一会:“无论你做什么,红儿也不会放弃这里,跟你走。”
九王却淡淡笑了笑,这才慢慢地道:“你是想说见识过了平和安定,就不会再愿意见到血腥杀戮。”
揽月眉峰冷冷的,这不是明摆的吗。
但九王唇角随着琴音上扬,似乎并不认同。
揽月胸内涌窜,这个人,将红儿丢在坟地里,生死不问。在此以前,他由让红儿做了多少事,才会造成那种结果。她下意识就脱口:“你为什么可以这样残忍?”
这就是残忍,没有任何言辞可以掩饰。
微风阵阵,九王终于用手压住了琴弦,抬眸沉沉看向了揽月。
揽月根本不怕他看,咬紧牙,因为所有的一切都已经找到出口,她不敢相信,真会有人那样对红儿。
九王像是看穿她所想,他的手指从琴弦上滑落,淡淡说道:“好与坏,都是相对而言的,你大可以将我当做一个恶人。”
这天下有许多种人,每个人都希望能过的安定,但最后能达成所愿的也不过十之一二。
揽月正正说道:“利用,背叛,工于心计,这就是恶。”
九王看着她,几不可见的一笑:“你来我这里,如果是为了辩解善恶,那你可找错人了。”
他脸上带着淡淡讥削,揽月竟是一滞,她下意识要反驳,她眼中绝对的善与恶,本就是泾渭分明,井水不犯河水。
这个人即便权谋心机在握,也依然还是恶。。
九王忽然话锋一转:“你知不知道刚才那是什么曲子。”
揽月顿了顿,略有冷色:“知道,《山河赋》。”
九王却点头:“没错,就是《山河赋》。那你觉得这曲子说的是什么,逐鹿天下,还是星火燎原。”
揽月到底没有沉住气,她们自幼长在乌衣门第,受到的所有教导当然不会少了这些。
“山河赋这曲子主要是胸襟,现在那些诸侯王都故作大度,想效仿武帝,但就算他们把山河赋奏的再好,也不过东施效颦罢了。”她还是想讥讽一下九王。
九王依然没有被激怒的痕迹,对着她一丝笑:“胸襟是什么,你猜刚才的问题红儿会怎么回答,这就是她跟你们始终不一样的地方。”
不一样,怎么在一起。
揽月怒色:“你说什么?”
九王神色镇定:“红儿只会说,一首曲子,终归只是曲子,什么也代表不了。”
揽月似乎怔了,想说个反驳来,可潜意识地掠过红腰平静的脸,她似乎真的会说这样的话。
九王悠悠地:“在你们乌巷山这片地方,活的是五十年前的生活,礼义廉耻,天下至道。可现在外面的世界,早已不能用任何道理去解释了。”
揽月面色隐隐发白,就在刚才,她一下子明白了九王的意思,红腰是个简单的人,过于简单的人。
我们生而在世,越是满腹经纶,看到一行字听到一段曲,就会浮想联翩,可在最简单的心境中,那仅仅就是一段字,一段曲。
所以他是在说,现在外面的世道,就是这样简单直接,不讲任何深层道理的世界?
揽月竟觉得四肢百骸,有一股凉意上窜。
她发现自己想的过于简单了,她今天不该来。
正文 146章 不能靠近
得知揽月私自去见了九王,回来后就闭门不出。谢衣长久没有出声。
红腰靠在软枕上,看着谢衣的脸,揽月并不了解九王真正的为人,这一去,感受到的那种冷,要许久才能平复过来。
“公子,”红腰垂下眼眸,开口,“不要再让宅中的人,接近王爷了。”
谢衣来到床前,看着红腰寒凉的发白面颊:“好。”
这世界,善恶并非那么泾渭分明的。若说九王有什么力量,就是他的眼中,能看见旁人很难看清的善恶,他通透,通晓这世间有些难以启齿的规则。于是这规则灌输给不懂的人,就会让不懂的人感到寒冷。
这就是九王让天下人都不敢靠近他的力量。
都说现世安稳,宁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愿意看的那么清楚,生在这乱世,大家只能得过且过。
——
九王周围的禁制,在宅中也形成了气候,君公子会弹奏山河赋,三十年前的古老曲子。而且弹得入木三分,让人觉得他如此年轻为什么会这么不详的一首曲子。
因为山河赋,是国破家亡的一首曲子。
院子周围的人,已经离开了,白面车夫像门神一样独自守着九王,就好像从一开始,一直都只有九王和他两个人。
直到白面车夫看到那一道瘦削的身影,一步步朝院子里走来,走近了,他就看到了许久没见的红腰的脸。
那一瞬间白面车夫不知道自己的心头有没有一丝波动。
“车夫。”红腰叫他一声。
白面车夫目光暗沉,“红腰。”
红腰淡淡露出一笑:“王爷在吗。”
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