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面色苍白静静躺在炕上的楼樾,胡狄王心里一痛,看向垂首站在一边的薛念,冷冷道:“听说你是大庸的神医,还是他的朋友,为何却救不醒他?”
薛念沉声道:“大皇子刺下去的那一刀离心口只差半分,心脉受损严重,所以……只怕是凶多吉少……”
“带他回胡狄,我们那里多的是神通的巫医,一定能救活他!”
胡狄王看着床上的楼樾,眉头紧紧拧起,想也没想就对萧墨吩咐道。
闻言,萧墨一惊,连忙道:“父皇,皇兄胸口的伤口还未痊愈,而回胡狄的路途遥远坎坷,实在不利于皇兄养伤,不如等他病好后再回胡狄……”
薛念也连忙道:“只要留下大皇子,我还有三分把握能救醒他,若是一路舟车劳顿,大皇子更加活不了了……”
听了他们的话,胡狄王神情中闪过迟疑,冷冷道:“若是将他留在这里,他始终会忘记不了那个苏流萤,所以……”
然而不等胡狄王把话说完,炕上的人突然睁开了眼睛,眸光茫然看着眼前的一切,等看到了站在炕前眸光着急的看着自己的三人,楼樾心里一滞,片刻后才艰难吐字道:“我……竟是没死么?!”
见他醒来,三人都不约而同的松了口气,胡狄王冷峻的面容不觉松驰下来,而萧墨和薛念在高兴的同时,心里又生出了新的担心——
他们担心楼樾一醒,胡狄王更加会坚持带走楼樾。
若是他愿意跟胡狄王重回胡狄还好,若是他不愿意,却要如何是好……
夏日的横梁上,山风凉爽,甚至对像楼樾这种刚刚能够起床的病人来说,是有些凉骨的。
胡狄王负手站在山崖边,眸光看着下面深不见底的山崖,冷冷道:“你的母亲惨死在这里,这里如今只有你的仇人,你的亲人都在胡狄,你为何还要执意留在这里不走?!”
楼樾苦涩一笑道:“因为这里曾经也是我的故土!”
“在不知道父皇是我的亲生父亲之前,这里就是我的故土,是我生活了二十五年的地方。就算如今一切都改变,也无法将这一事实抹灭……”
“你是在怪父皇没有早点寻你回胡狄吗?”
胡狄王回头看着脸色苍白的楼樾,叹息道:“在墨儿告诉我一切事情之前,父皇并不知道你的存在……若是早知道,父皇一定早早的就接你与你母亲回去了……”
“儿臣并不是怪父皇!”
楼樾不顾身上的伤口,咬牙在胡狄王面前跪下,恳切道:“儿臣只是希望父皇看在这片土地曾经是儿臣的故土,不要对它进行践踏……而母亲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同样将这里当成了她的第二家乡,她的骨灰也埋葬在这里,儿臣不希望胡狄的铁骑惊扰到她的安息……”
楼樾最后的一句话却是让胡狄王挺拔的身子微微一颤。
他眸光平静的看着山下成片的山川河流,久久没有回答楼樾的请求。
他不开口,楼樾就一直跪在他身后不起身,父子二人间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良久,就在楼樾快绝望之时,胡狄王终是徐徐开口。
“父皇知道驻扎边界的北鲜兵马是你为大庸搬来对抗胡狄的,也知道你所做一切,皆是为了那个大庸长公主苏流萤……”
“我们胡狄人讲究重情重义,不论是兄弟朋友还是对待自己的妻子,皆是如此。所以,父皇并不反对你倾心去爱一个女子。但,像你这样为了一个女子,可以不要江山,连自己的命都不要,实在让父皇放心不下……”
“你已为了她死过两次,父皇不希望你再为她死第三次。所以,父皇可以答应你退兵不攻打大庸,但你也要答应父皇一个条件——”
听胡狄王说了这么多,楼樾如何不明白他要自己答应的条件,不由全身一凉,胸口刚刚愈合的伤口又生生的痛了起来。
“只要你答应父皇,不要再去找苏流萤,也不要让她知道你还活着。从此,你与她彻底了断,各过各的人生。如此,父皇就退步,不再侵庸——你能答应吗?”
楼樾怆然一笑,迎着刺骨的山风郑重拜下,一字一句道:“儿臣答应父皇,从一刻起,不论是大庸的楼樾,还是胡狄的大皇子,都已在那一刀之下死了——世上再无楼樾!”
胡狄王心口一滞,缓缓道:“你真的不随父皇回胡狄吗?”
楼樾再次拜下,苦涩笑道:“楼樾既死,大胡狄大皇子也就不在了……儿臣替自己,和胡狄、大庸两国的兵将百姓,谢父皇的恩典……”
经过近一个月的诊治,薛念真的再次应验,治好了苏流萤的眼睛。
眼睛重见光明的那一刻,看着久违的阳光色彩,苏流萤除了有片刻的不适,并无多大的欢喜。
她拒绝了李修与其他众人的求见贺喜,悄悄避过众人,带着小暖随着薛念出宫出城去了。
她听薛念说,楼樾也葬在了凉山,就葬在了安王妃的旁边……
她早就想来他的坟前看看了,所以眼睛复明的第一件事,就是来他的坟前看他……
山风呜咽,苏流萤一身素缟静静跪在坟前,从袖中取出楼樾送与她的腊梅花簪和耳环给自己戴上。
冰冷的双手轻轻的抚过墓碑,苏流萤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她挨着墓碑坐下,身子靠在冰冷的碑身上,仿佛这一刻又依偎在了楼樾的身旁,内心竟是前所未有的平静下来……
从晌午一直坐到落日黄昏,小暖过来哽着喉咙劝道:“公主,天黑了,不如我们回宫吧,以后奴婢再陪公主来看世子爷……”
“不来了……“
苏流萤在小暖的搀扶下站起身,眸光定定的看着墓碑上楼樾的名字,脸上露出了苦涩绝望的笑意,悲声道:“再过三日,我就要嫁做他人妇,我有何脸面再来这里见他……”
然后下一刻她脸上的苦涩绝望又褪却,换上释然的笑意,缓缓道:“下次,我不是来看他,而是要在这里长长久久的陪着他……小暖,你要记住,若我死后,我不葬入皇陵,我要葬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
小暖一惊,慌乱的拽紧苏流萤冰凉的手,害怕道:“公主,你千万不要做傻事啊……小皇子与九公主还没长大呢……而且马上就要与大司马大婚了,这个时候公主千万不要出事啊……”
苏流萤死寂的眸光中划过寒芒,语气也跟着冷了下来,抬眸看着暮色下四沉的暗色,冷冷笑道:“是啊,我还要嫁给李修呢——他不择手段执意让我嫁给他,我如愿能让他失望!”
说罢,她回头再次眷恋的看了楼樾的坟墓,取下头上的腊梅花簪和耳环,拿东西包好,埋在了楼樾的坟前……
看着暮色下孤零零的坟墓,她的眼泪终是再也忍不住滚滚落下,握在袖下的双手死死抠紧,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栗——
楼樾,害你的人,我一定不会放过的!
☆、第159章 决断前夕
苏流萤在楼樾的坟墓前守了一下午,李修就在凉山下守了她一下午。
苏流萤眼睛复明,最高兴的人当属李修,所以得到消息的那一刻,他立刻进宫去看她,却被她拒而不见。
不止是他,连铃岚公主等人都被拦在了宫外,李修心里已是想到了什么……
一身素缟从山上下来的苏流萤,看到守在山下的李修,眸光微微一沉,却是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自己的马车。
看到苏流萤的那一刻,看到她空洞死寂的眸子里又重新闪现亮彩,李修空落慌乱的心终是安定下来。
他跟在苏流萤上了她的马车。
见他掀帘进来,苏流萤眸光一冷,下一瞬已是闭上眸子身子疲惫的靠在车壁上,对着李修侧开了脸。
她的冷漠李修早已习惯,可是他不在乎——只要她愿意嫁给他,留在他身边,她对他怎样他都愿意……
身边坐垫陷下去,李修挨着苏流萤坐下,拉过她冰凉的双手,再将她的头轻轻拢着靠在自己的肩头,柔声道:“若是累了,就靠在我的肩头好好休息一下,回城后我再叫你……”
苏流萤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仿佛真的累了,一直闭紧着眸子没有出声。
马车进了城直接在李府停下。
此时的李府,一如五年前,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李修拉着苏流萤的手站在李府门前,声音激动到颤栗——
“流萤,五年前你就应该要嫁给我。可惜,阴差阳错,我们迟做了五年夫妻……不然,估计我们的孩儿都能叫阿爹阿娘了……”
“流萤,五年前我们已经错过了一次,五年后,我们不要再错过了好吗?”
李修清亮的眸子在大红灯笼的映照下闪着异彩,不知何时,他身上的墨绿衣衫又换成了之前的月白色,阴戾的面容也恢复成以往的清俊出尘的样子,仿若一切又回到了从前,他还是那个一身月白衣衫,翩然儒雅的谦谦君子……
李府还是那个李府,面前的人似乎还是五年前那个翩翩君子,可苏流萤知道,一切已不复从前。
面前的人,非但不是五年前她第一次爱上的男人,还杀了她此生最爱的人,她对他,没有爱,只有恨……
眸光冰冷的看着眼前讽刺的一切,苏流萤凉凉笑道:“司马大人不择手段成就了这门婚事,如今,怎么又迟疑害怕了?”
李修确实是在害怕,他害怕他不计手段得到了的这段婚姻,又会像五年前一样,在最后的时刻化泡影……
攥着苏流萤的手不由用力,李修脸色一白,怆然道:“娶你,我从不迟疑。但我确实害怕,我怕你心里恨着我,不会愿意再与我在一起……”
此刻的李修,心思特别的敏感卑微,还带着重重的罪恶感。而苏流萤眼睛复明后不愿意见他,却在第一时间去凉山楼樾的坟前,让他负累重重的心里更是添上一丝慌乱害怕。
他害怕,那怕楼樾死了,他还是得不到她。他害怕他为她付出再多,到最后,却也比不过山头的那座坟墓……
不论李修说得多动情,但在此刻的苏流萤心里,却一点感觉都没有,更多的却是憎恨。
面上,她冷冷道:“不怕告诉司马大人,我心目中那个执笛如玉的李修早已死了,而如今的你,却是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之人。我遵守约定嫁给你,可我的心永远不会原谅你,更不会愿意与你在一起。”
闻言,李修心口猛然一窒,脸色越发的苍白,眸光里闪过无措与绝望。
下一刻,他却是牵起了苏流萤的手来到了李家祠堂里,指着上首新供奉上的两个灵牌位,哆嗦道:“我爹娘的尸首找到时,他们告诉我,他们是死在叛军之手……可是,事实如何,你我心知肚明——”
苏流萤心口一紧,终是忍不住抬手朝李修看去。
“……家里的下人告诉我,在叛军进城前,爹娘就被接进宫里,最后却死在了街头。流萤,我知道,是皇上杀了他们……”
“听说叛军提前攻城,我带着三十万大军日夜兼程的往京城赶,就为了答应你的约定……为报父母之仇,我本该带着三十万大军在灭了叛军后再杀了皇上,灭了大庸,可为了你,我连父母之仇都放下了……苏流萤,你口口声声曾经的李修已在你心目中死去,可你却不知道,我一个呆在苦寒的北境,独自守着你画像是怎样过来的?我只有用这些卑鄙的手段,才能让你再次回到我的身边啊……”
说到后面,李修已是歇斯底里,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痛苦与煎熬再也抑止不住迸发了出来。
李修长臂一伸,将怔愣住的苏流萤拥进怀里,仿佛用尽了他一生的气力死死搂住,狠声道:“流萤,你不能再逼我了……你一定要好好的嫁给我……我也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你……我们要在一起生儿育女,很幸福很幸福……”
苏流萤全身陷入冰凉,用力的推开了李修,抬头的那一瞬间,见到了李修满脸的泪水……
之前,苏流萤心里却是恨毒了李修,可到了这一刻,她心里对他却是生出一丝悲悯,他就像是一个病入膏肓的病人,陷入绝境无可救药……
苏流萤眼睛复明后的第二日,她带着殷离与九公主去慈宁宫看望太皇太后,也算是她即将出嫁离宫前的辞行。
经过叛乱一事,太皇太后对苏流萤的态度改变了许多,如今见她眼睛好了,也很是欢喜,提出让她将小皇子和九公主留在慈宁宫交由她抚养,让她安心出嫁。
苏流萤抱着尚且不足百日的殷离,淡然笑道:“谢太皇太后的体恤,只是宁娘娘离世前一再叮嘱让我亲自抚养照顾离儿和九儿长大,而我也已答应下来,却是不能对娘娘食言。”
太皇太后点头道:“既然如此,九儿和离儿就辛苦你抚育。哀家也相信你一定会好好抚养他们姐弟俩长大成人……你成亲后,可是要回去汴州封地?”
不等苏流萤回答,太皇太后又道:“胡狄大军已退,你大可在京城多留些日子,让离儿满了周岁再走也不迟的……”
苏流萤却没有直接回答太皇太后的话,而是同太皇太后说起了铃岚公主的婚事。
她道:“五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龄,不知道太皇太后可有给五妹妹物色了中意的对象?”
景铭登基之后,后宫诸事虽说都交由了新皇后打理,但诸公主的婚嫁之事,还是交由太皇太后操持张罗。
太皇太后多精明的人,一听苏流萤主动提起铃岚的婚事,心里已是知道她今日是帮铃岚说亲来了,不由笑道:“哀家之前给物色了几户人家,可惜五丫头都不满意,挑三拣四的嫌这嫌那。她母妃过世了,哀家一时间也摸不准她的心思,不知道她中意什么样的,所以一直拖着还没定下亲来——倒是你,她平时与你亲近,你可知道那五丫头心里是不是有中意的人了?!”
苏流萤也不瞒着,浅笑道:“太皇太皇英明,五妹妹确实已有意中人。且此人人品样貌家世皆是上上品,与五妹妹确是再合适不过。只是——”
太皇太后见苏流萤将此人说得这样好,不由也来了兴致,“只是如何?他是哪家公子?”
苏流萤道:“他是北鲜大皇子韩钰。五妹妹心中属意于他,只是若是五妹妹嫁过去,离京遥远,不知道太皇太后可是舍得?”
“北鲜大皇子?可是之前来大庸为质的那个质子?”
太皇太后终是想起了韩钰是谁,面容不由沉了下去,凉凉道:“之前来宫里觐见时,哀家倒是见过一次,人品长相倒是一流,只是他双腿有疾,终究是一个残废,五丫头嫁他太过委屈……”
苏流萤连忙将韩钰腿已治好一事,以及他带兵帮助大庸威慑胡狄大军一事都同太皇太后说了,听得太皇太后的眉头再次舒展开来,脸上终是露出笑意来,当即答应,只要北鲜发来国书提亲,就准许了这门亲事,将铃岚嫁给韩钰……
说话间,天色已晚了下来,苏流萤正欲告退离开,却听到慈宁宫后殿方向传来了阵阵嘶喊哭叫声,在安静的宫殿里格外的醒目。
太皇太后也听到了,面上顿时出露出一丝愤恨来,咬牙狠声道:“这个孽女,没杀她已是手下留情,还不知道感恩的日夜吵闹,真是和她的母后一样恶毒的性子。”
太皇太后嘴里的孽女自然是被在慈宁宫后殿的荣清公主。
自从那日听苏流萤曝出是荣清下毒毒害了慧成帝,太皇太后当即将她关押起来,只等找到她毒害父皇的证据,就将她狠狠处置了。
可是,自从连续毒害了慧成帝与穗婕妤后,荣清早已将当初从安王那里拿来的毒药销毁掉,太皇太后并没有从她身边搜出毒证,所以即便有太医院的人证实,慧成帝是中毒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