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换了身份的男子拾起折扇,在指间转了个圈,目光陡然一变:“但是你不想想,如果我的身份暴露了,云靖又突然不知所踪,那么谁是最大的受益者?”
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地跟随他的暗示,猛然想到一个名字。
“这个时候你还想把罪名推给胥筠!”
“你怎知是我推给他,不是他推给我?”李牧舟俊颜隐魅,完全没有剑拔弩张的自觉,反而调笑:“钟了,你可不能这样偏心。”
我照着这张脸挥出巴掌,他微微侧身,抓住我的手腕。
目光闪动间,李牧舟哼了一声,“我记得你的玉镯是一对。”
被他扣住的手腕纤白细弱,空无一物。我抬另一只手再打,他有些愠怒地挡住,剩下的一只玉镯脱腕而出,在空中流转一道曲线,落地碎断。
两双血红的眼睛对视。
“你到底,还是信他多些。”李牧舟轻声说罢,脸上露出落寞神色。
我将牙齿咬出血,“我最后悔的——是信了你!”
“是,摊上我,是你命苦。”泰然自若的嗓音静下来,李牧舟摇晃着退了两步,转身疲惫道:“为何不准备一把匕首,如是那样,我定不会躲。”
声如弦断不忍闻。
他也经历过伤肝断肠之痛吗,还是一贯的弄虚手段?
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我与他之间,曾有那么多花光月影,那么多深隽缠绵。初入宫时的折辱,我谅他,逐出宫门的计划,我信他,到后来立后也好选秀也罢,我都依他,可这一切,竟全部是建立在虚假之上。
多希望他能转过头,看一看我的神情是如何痛恨,又如何不屑。
但是他没有。
李牧舟只是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背对着我,轻飘飘扔在地上。
我全身的血液顿时凝固。
那是一封没有打开的信。是我要迢儿和张路带出去交给哥哥的信。
迢儿……
我慌张抬头,那道瘦削的背影如秋风中的树枝,摇摆几下,消失在眼前。
第70章 沉魄浮魂
未等天明; 容宸宫被重甲包围,任何人不能出入。诺大个殿宇; 转瞬变成牢笼。
即使秋水尽力安抚,宫里依然人心惶惶。甚至有人私下猜测,是皇上要废后。
看着眼前的那封信,我心里一阵阵发疼。给哥哥的警报没有传出、迢儿生死未明、云靖不知所终、胥筠远在天边、而我又被锁在深宫,对宫里宫外的情况一无所知——老天; 还有比这更绝望的事吗?
李牧舟此时若想覆灭褚国; 简直易如反掌。
曾被我当作此生良人的一颦一笑; 此时回想; 虚幻如梦。
殿外突然传出一阵嘈杂,我辨着声音; 霍然起身; 同一时间秋水眸光发亮地冲进来; “娘娘、公主!”
被拦在宫门外的果然是银筝。素衣白裳的她; 已不复从前张扬,说起话来却依旧咄咄逼人:
“你是不是觉得; 我如今不是公主了; 说的话便不管用?信不信,我一句话; 照样能让皇上砍了你的狗头!”
把守的侍卫满脸通红,不住作揖道:“小的信、小的哪敢不信呢!只是皇上下了命令,任何人不许出入容宸宫。请公主不要为难小的啊!”
“跟你说我不是公主了!”银筝偏头看见我,假咳一声; 放轻音量道:“皇上说不许出入,没说不许说话吧。我多日未曾进宫,很是想念皇嫂,要同她说些话,你也敢拦?”
她杏眼一瞪,任谁也拿她没辙。
侍卫乖觉,看看她又扭头看看我,“这……小的自然不拦。”
待侍卫走远一些,我趋步来到殿门,想对银筝笑一笑,却咧出一个难看的哭相。
银筝难过地看着我,“嫂嫂。”
我看她的样子,预感不好:“你怎么来了?”
银筝眼中满是忧愁和茫然,“哥哥去荩眬之后,我便有些疑惑,只是不明所以。直到昨天夜里,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潜进公主府,我才知道宫里恐怕出了事。”
我眉头一紧,“你说的那人是谁?”
“侍卫长张路。”银筝压低声线,“他有话让我带给皇嫂。”
我不由将手掌攥紧,“你说。”
“张路说他在送信的路上遭到追杀,幸而迢儿已被安顿好,性命无碍,但是信丢了。”
迢儿无碍,迢儿无碍。我把这话在心里念了几遍,一块大石终于放下。
银筝追问:“嫂嫂,是什么信?宫中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刚刚去给皇姑母请安,淑熙宫居然也有把守的人,掌事姑姑说姑母生病谢客,我连她的面都没见着——这到底怎么了?”
连太后也被禁足了,看来事情比我想的还要严重。
滚了滚干涩的喉咙,我低声道:“你不要问,赶快回你的公主府。帮我照顾张路,让他哪也别去,好好在府上呆着。”
银筝咬了咬唇,似乎不愿就此离开。
不远处的侍卫频频向这边张望,已有过来赶人的意思。
我急了,“银筝——”
“我知道,”银筝抢过话,目光忽明忽灭,“哥哥不告诉我,你也不说……我不问就是了。嫂嫂,你要保重。”
看着直挺而去的背影,我忽然发现,历经一次变故的银筝,长大了不少。
除夕如期而至。
今年的除夕,没有烟花绮烛也没有歌舞楼台,皇宫内外,只有死一般的沉寂。
沉寂中忽然传来一阵低闷声响,容宸宫的殿门缓缓推开,两个侍卫提戟进殿,径至眼前道:“皇后娘娘,皇上在昭文殿,请您过去叙话。”
他终于想起我了?我笑意森冷,瞄着他们身上的重甲利刃,“我如果不去,怕也是不行吧。”
“请娘娘不要为难小的们。”
我拂动衣袖,昂起下颔:“我不为难你们,走吧。”
昭文殿是神圣庄严的议政之地,后宫妃嫔想要踏足,惟有一个机会。数月之前,我得到了这个机会,此时望着悬在头顶的恢弘宫殿,有一丝不真实的迷惘。
上言离别久,于子朝共昏。什么样的城府,能编出这种谎言?诗作所以唯美,大抵就是因为不真。
殿中只点数盏细烛,昏浊的光线里,李牧舟坐在面南的龙椅,缟白衣袍,劲黑腰带,与以往叛若两人。
看到我,他微微扯开嘴角:“你来了,坐吧。”
墀下是特意为我而设的海棠雕花几,我没有动弹。
“陪我坐坐。”他重复,有了些软软的哀求。
这是他的惯用把戏,钟了,万不可心软。心里一遍遍警告自己,我手掌虚握:“叫我来,不是为了与我一起过除夕吧。”
李牧舟沉默一会儿,平静道:“今早未国传来消息,未王去世了。”
我后背一僵,缓缓看向他那身素衣。
“我已经十六年没有见过他——过了今天,就是十七年了。”
李牧舟失神地望着虚无的前方,“我做另一个人已经十七年了,午夜梦回时,往往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
“我这一生,有三个母亲。生身之母生我时难产,折腾了两日一夜才诞下我,从此对我厌恶至极,独喜长子,为了我这个大哥成为天下霸主,她不惜将我流放异国,视我如棋子;翙懿娘娘怜我孤弱,待我事事周全,可说到底是为一份责任;至于太后,倒是拿我当亲儿子……”
他短暂而天真地笑了一下,“可惜,她真心疼爱那人,也并非我李牧舟。”
他静静地述说着自己,又仿佛不是自己的故事,如同一个被遗弃良久的孩子。
我用仅剩的力气撑住身体。
原来有时候苦肉计不用见血,也可以让人心疼得没了边际。
李牧舟叹气:“真的不愿与我说句话么?”
“我来,不是听你说故事的。”
“也罢,钟了你是铁石心肠。”李牧舟无可奈何,抬手抚摸龙座上金灿灿的龙头。
未已,他嘴角一挑,噙出闲闲笑意:“除夕之夜天寒地冷,不如进来取取暖?”
话音落,一阵冷风从后袭来。殿门以极快的速度开阖,一开一关之间,我身畔多出一个人影。
看到来人,我本该安稳的心猛地沉沦下去。
因为他的手中提着一把寒光泫溢的剑。
身畔之人直视龙座中人,眼神也像一把剑。“相识多年,从来不知你耳力这样好。”
李牧舟眼神锋利,一改片刻之前的萎靡,笑道:“我耳力不及,只是鼻子灵通,闻到了你身上的檀木香。相识多年,复尘喜欢的一直没有变过。”
一身冷气的胥筠声音更冷:“有些东西已经变了。”
李牧舟浑不在意,好奇问道:“钟了凭着一幅画发现了端倪,你呢,又是怎么发现我不是司徒鄞?”
“每次与你下棋,我总有一种感觉……”胥筠直视李牧舟,“九岁以前的大皇子耿直憨厚,但自从大病之后,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
“所以你一定相当痛苦吧,明明以克已复礼要求自己,却难以自控地怀疑君上。”李牧舟露出恶作剧的笑容,“老实说,你有没有曾经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胥筠无言地将剑柄收紧。
“哈,不开玩笑,说说,是什么让你确定了猜测。”李牧舟恍若好奇孩童,丝毫不觉危险存在。
胥筠道:“李弈城亲来褚国贺寿本就可疑,你难道没发觉,你与他的眉眼有几分相似?”
“就凭这个?”
“牧舟。”
胥筠吐出这两个字,转头看我,眼中涌动着浩浩汤汤的暗涛。“皇后娘娘提到了‘牧舟’。合宫只知未国太子名为李溯,少有人知,字曰牧舟。但雁过留迹,只要有心,总能查出端倪。”
“是啊,做坏事总会留些破绽。”
李牧舟不以为意地点点额头,“这些只能解你自疑,用来说服云靖,毕竟不着边际。这小子还是那么好骗,换作是我,会怀疑这些都是出于你的捏造,用心不良。”
“他原本不信,但是当他失踪之后你隐瞒事实,将我逐到荩眬,又禁闭淑熙宫的时候,一切便一目了然了。”
“你故意制造云靖的失踪,就是为了试探我的反应?”李牧舟敛住玩世不恭,声音有了重量:“真是一步好棋。”
“承让。”
二人的目光在空中交锋。
锐气一点一点从胥筠的眼里汇到剑上,一触即发。
李牧舟突问:“钟辰怎么没来?”
乍从他嘴里听到哥哥的名字,我猝然退了一步,侧头见胥筠将嘴唇抿紧。
龙椅中的人两根手指探进怀里,夹出半枚虎符,轻蔑地看着胥筠:“没有这样东西,即使你有钟了的信物,他也不敢动吧。”
胥筠声音冷冽:“不是他不敢动,是我没有叫他动。孑群一动,边关必乱,边关一乱,岂便遂了你的心意?”
李牧舟笑了:“那么你打算如何对付我呢?禁宫有一万卫戍,就凭云靖那点府兵?”
“不,就凭我一个人。”
我心头一凛——擒贼擒王!
胥筠在今晚第一次露出笑意,“今夜之后,人们会得知褚王病重,下旨让云靖亲王处理朝政,等到他日——”
“等到他日我‘驾崩’了,云靖便名正言顺地即位。而你,就成了新朝功臣。”李牧舟接口。
“换代而不改朝,哪里来的新朝?我只是不能让褚国百年基业毁在你手里。”
“其实嘛,我觉得,你比云靖更适合这个位置。”李牧舟似笑非笑地敲两下龙椅,“坦白讲,你真的对这个位置没动过一点心思?”
“你以为谁都和你一样——是乱臣贼子!”
胥筠动了。眨眼之间,他的身形从我眼前消失。
李牧舟稳稳坐着,不动如山。
不对!
他明知胥筠会来,怎么会不做防备?
我的提醒卡在喉咙,四个黑衣人如鬼魅蹿出,将胥筠四方围住。这四人戴着一模一样的鬼面具,獠牙狰狞,甫一跳脱出来,双方便缠斗一处。
数招之后,胥筠的剑上见了血。
十数招之后,对手的兵器上也见了血。
这四人经过严密的训练,并非寻常杀手。我是见过复尘身手的,此刻他却占不到丝毫便宜。他想冲破包围刺杀李牧舟,可四鬼就像一张黑色的大网粘在身上,摆脱不得。
数十招之后,复尘清澈的眼睛被杀气染红,困兽一样挡开斜刺里一招突袭,反手将剑刺入那人左腹。
血液一线滴下,发出生命流逝的哀鸣。
而复尘的破绽也在那一刻暴露出来!
李牧舟突然动了,绝云扇应手而出,手随身动,乌黑的尖刃长出扇骨,直取复尘空门。
“不要!”我只能眼睁睁站在原地大喊:“住手!”
似被叫声震住,李牧舟的手出现了短暂停顿,乌刃生生停在胥筠胸前。
我脑中五雷翻滚,颤抖着唇却发不出声音,一阵厉风突起,自身侧疾驰而过。
几乎同一时间,复尘横剑扫掉两个黑衣人,送着那股风一直吹到李牧舟身前,将一把闪着银光的匕首,送进李牧舟胸膛。
霎那之后,殿宇尘埃落定般安静。
我看清,那是云靖的脸。
李牧舟嘴里闷出一口血,染上云靖的猎衣,也浸透他自己的白衣。
我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在眼前发生,愣愣地听着李牧舟挨在云靖肩上,几近宠溺道:“小子……长大了。”
然后他抿紧唇角,尽力支撑着不让自己倒下,转向我,瞳孔包裹上一层琥珀色的光晕。
男人翕动嘴唇,无声说出三个字。
我五雷轰顶,脚底虚空,一头栽了下去。
第71章 蛟龙破网
我在新年的第一缕曙光中醒来。得知外头纷传的消息:除夕夜里皇上病重; 闭宫休养,云靖王司徒仪赶回宫中; 一应朝政事务已交由他打理。
胥筠告诉我的则是:李牧舟已被关进天牢,眼下暂且没事,但之后如何,要听王爷的处置。
——昨天夜里,当云靖欺近李牧舟时; 将手里的匕首调转了方向; 抵上李牧舟胸口的; 实则是刀柄。
可他吐的血是真的。
我以为自己恨他; 但当他被击中,我才发现内心深处; 并不想他输。
我几乎是明知故问:“能不能不杀他……”
胥筠却只是回答:“刑部的事不归我管。”
身子发虚; 仍是动身去淑熙宫探望太后; 因为不知此时此刻还能做些别的什么。
胥筠随行一路; 至宫门外,我止住他:“请留步吧; 我一个人进去。”
他犹豫着点了头; 我们都明白,现在是他面见太后的最坏时机; 不能再给太后一点刺激。
殿中安神香的味道浓重,太后瑟缩榻上,一夜苍老。看到我,她空洞的眼睛动了动; 赶上来捉住我的肩膀,“他们说我的鄞儿死了!说我的鄞儿早死了!你告诉哀家,这是真的吗!”
说罢又自己摇头,状似癫狂地念叨:“不会的、不会是真的……我的鄞儿前几日还来给我请安……怎么可能已死了十几年……”
我的眼泪簌簌落下,搀着太后坐下,忍痛道:“请母后保重身体,母后还有云靖、还有银筝、还有臣妾。虽然这变故来得万分突然,但母后是褚国的太后,褚国的江山还要母后来坐镇。”
太后眼中滑下一滴眼泪,哑声问:“那个人……怎么样?”
“在天牢。”
“他真的不是鄞儿吗?”
我知道,太后想得到的并非一个答案,只能缓声道:“母后请节哀。”
太后怔怔望着我,颤抖的瞳仁如枯树上最后一片残叶。
人寰惨事,到最后皆不是撕心裂肺,而是哀莫大于心死。
服侍太后用了宁神汤,希望她能好好睡上一觉。即使醒来后一切不会改变,但撑下去依旧很重要。
太后身边的嬷嬷感激我:“多亏了娘娘过来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