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看见了大胡子拉比躺在担架上,已经咽了气。贝尔斯等犹太人在担架旁默默地祈祷,然后把他抬了起来。
李梅轻轻地拽了一下贝尔斯,问:“请问看见亚当了吗?他在哪里?”
贝尔斯低声说:“亚当一直在废墟中扒薇拉的尸体,扒了一天一夜,疯了一样。后来就昏倒了,被人抬走了。唉,可惜那双钢琴家的手,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啊……”
李梅顿时两眼漆黑,直冒金星,整个身子几乎要倒下,还好被身后的阿坚一把扶住。
阿坚说:“请坚强些,我们时间到了,走吧。”
李梅再次抬眼望去,绵延数里的马路上全是伤员和抢救伤员的人。李梅含着眼泪,一步一回头地带着李波和阿坚、彩玉离去……
“闺女,你走了吗?”张大爷追赶着,在她身后叫唤,“闺女,下次你来的时候张大爷已经不在了,我……”
“不,张大爷,抗战快要胜利了,您老人家要保重身体,答应我,让我回来看到硬朗的您。”李梅说着说着鼻子就酸了,紧跟着泪就落下了……
“闺女,不信哭,多大个事儿。”说着,就微微颤颤地从自己兜里掏出一团红布塞到李梅的手中,“留个纪念吧,我的独生女被炸死了,膝下无人,这祖传的翡翠玉镯就送给你了。”
“哪能啊,不要,大爷,您的心意我领了。”李梅推推搡搡的。
“闺女,你不拿大爷死不瞑目啊。”
“李梅,你还是拿着吧,这是张大爷的心意。”阿坚劝说道。
“谢谢张大爷。”小波在一旁懂事地说。
“好乖巧、漂亮的孩子,来,让爷爷抱抱。”
……
李梅将玉镯放入衣袋,向张大爷和那些曾和她一起向犹太人空投大饼、包子的善良的市井百姓们鞠躬道别,她其实并不愿走,尤其当她得知可怜的薇拉被火烧死之后,她希望能够留下来陪伴悲伤欲绝的亚当,但是,组织上让她必须返回根据地,她唯有遵命;当时,中国军队已经向日军发起最后一击,第二次世界大战胜利的曙光也来临了,李梅在上海的任务已经圆满完成,她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了。
但是,她的心还是留下了,为她深爱的亚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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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咒钢琴》二十八(1)
1945年5月8日,德国签署投降书;8月15日,日本天皇裕仁以广播“终战诏书”形式宣布投降;9月2日,在停泊于东京湾内的美国军舰密苏里号上,正式举行了日本投降签字仪式。至此,二战宣告结束。
李梅回到苏北根据地后,因为任务完成得很好,得到了上级领导,特别是张司令的表扬。他们给李梅母子配置了一间平房,还有个不小的院子。
相对于在上海的生活,这里显然要平静安宁得多。但是,这一切都无法让李梅真正高兴起来。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李梅就拿出那本留有亚当指间温暖的琴谱看了又看,吻了再吻。
酷似亚当的漂亮混血儿——她的小黄卷毛小波,成了大宠物一样,谁见了都来摸一下头发,抚摸一下小脸蛋,但同时他的生父也成了军区里人们的猜测和趣谈,南来北往的干部们只要看见小波就好奇地问:“嗳,谁的孩子?外国人呵,很漂亮嘛。”
一天清晨,李梅把小波托付给一位护士照看,自己则去给赵克强扫墓,她一路采了很多菊花,就在她守候墓前,默默怀念的时候,她听到身后两个女人边走边议论着。
“赵克强真冤啊,娶来的小媳妇竟然怀了外国佬的孩子。”
“不该死的死了,该死的不死,要是我对自己丈夫做了这样的事,肯定投河自尽,无颜见江东父老啊!”
“组织上已经惩罚她了,本来这次要给她嘉奖的,但最后只是口头表扬一下;对于女人,生活作风比什么都重要,红色军人怎么能失去尊严呢?”
“听一位也曾留苏的领导说……”
声音渐渐地远去了,李梅没有回头去看,但是她一字一句都清晰地听到了。
李梅没有将这些话放在心里,这样的闲言碎语不是第一次,她和亚当的爱情是无法让她的战友们理解的,她只愿选择沉默;然而,此刻的李梅确实在一种深深的忏悔之中,她确实对不起赵克强,如果可以交换的话,她宁愿让赵克强好好地活着,而让自己安然地躺在墓中长眠。
但是,接下来关于小波的身世就越传越离谱了,由于根据地流动性大,那些新来的战士、干部们从听到的传闻中添油加醋后再传,故事的版本越讲越传奇。小波的生父亚当不再是钢琴家,而是波兰的贵族;因为出身农民的战士大多没有听过钢琴,不知钢琴为何物,而贵族就是帝王将相,是无产阶级的敌人;后来,亚当又在他们的传说中变成了美国人,因为大多数人不知道波兰在什么地方,是个什么国家。在1945年以后的解放战争时期,解放军最痛恨的是支持国民党军队的美国人,而美国人大家是看见过,也知道的,蓝眼睛大鼻子。于是,李波就成了美国大兵的孩子,李梅也成了和美国大兵私通的女人。
李梅和小波再次成为吸引众人眼球的焦点。李梅终于忍受不住,就向组织上要求重返上海从事地下工作,已经是军区司令员的张司令深谙李梅的生存处境,便很爽快地答应了李梅的请求。
1948年的春天,李梅带着李波,经过渔船几个小时的颠簸,终于到达了上海。这次她决心要找到亚当,为自己,更为了日渐长大的孩子。
她深信亚当一定会在上海等待她和孩子的,他手中有小波的照片,这是他惟一的骨肉啊,薇拉已离开了人世,对亚当来说,李梅和孩子,还有钢琴就是亚当的全部了。
李梅的船在上海十六里铺码头靠岸之后,她的心立刻又紧张起来。虽说上海已经是摆脱了日军的占领,街面上来回走动的中国人多了起来,商业景象也很活跃,到处是商贩,但还是可以看出混乱的局面。
在上海的外滩,美国水兵的吉普车横冲直撞,国民党军队的伤员和散兵在街面上东一堆,西一撮。青年学生们打着纸糊的小旗子,在游行示威,反对内战。不时,有抓人的警车呼啸而过……
在中国内地,内战的规模超过了抗日战争。国共双方投入的兵力和财力,战争动员的国土面积和资源,均在中国的战争史上前所未有。作为金融中心和对外口岸的上海,战争的气氛更加的浓烈。在这种气氛中,犹太人大批大批地离开了上海,移民到欧洲和美国、澳大利亚、以色列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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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咒钢琴》二十八(2)
一辆黄包车将李梅和小波载往了安德列的药店。
当李梅走进药店内,热情的安德列就迎了出来,他礼节性地拥抱着李梅:“亲爱的梅,您越来越漂亮了,我们都非常的想念你。”
这位胖子安德列拍着小波的肩说:“你就是李波吧,像你的爸爸,长大了不是唐璜,就是普希金。”
有些孤僻的李波突然问:“伯伯,我爸爸在哪里?我还没有见过。”
气氛突然凝固起来。
安德列支吾着不知道说什么好,将李梅叫到他的仓房里。仓房的中间放着亚当的黑钢琴。
看到黑钢琴,李梅心头一热,她太知道这架钢琴对亚当来说意味着什么?
她抚摸着琴,急切地问:“他在哪?”
安德列低声地说:“亚当走了,到美国。你知道他应该走,也必须走。我们犹太人再也经不起战争的折磨了。他不知道怎样联系你,所以,他把钢琴留在了这。他想你一定会来的。”
“怎么可能呢?亚当怎么会不带走钢琴呢?那是他的灵魂啊!”李梅不能接受安德列的说法。
“亚当确实是走了,他的手看起来非常恐怖,如果不及时去美国治疗,恐怕他这辈子就无法再弹琴了……是,我知道,这架钢琴被亚当视为珍宝,但是他知道你同样珍爱它,就留下给你了。”
“不,我还是不相信亚当会一个人孤零零地走了,安德列,你要告诉我实情,是不是亚当出了什么事?我太了解他了,他就是抛下我们母子也不忍心抛下钢琴的,因为这架钢琴记载了他生命中所承受的所有苦难历程,曾一次次随他漂洋过海,还一路跋涉了大半个中国,你怎么让我相信亚当会撂下它走呢?”
“梅,我们犹太人是不说谎话的,相信这一切吧,虽然你感到难以置信,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说一句公道话,亚当即便将最珍贵的东西留给你也是应该的,你为他,为我们那么多犹太人付出了太多太多……”
“可是,我不要钢琴,我要一个活生生的亚当啊!”李梅哭得泣不成声。
“梅,人生最艰难的是面对生离死别,但只要你们都还活着,上帝就一定会成全你们永远在一起的。”安德列安慰道。
“他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信件什么吗?”
安德列很遗憾地摊开双手表示没有:“我们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我不久也要走了……”
安德列说的是实情,兵荒马乱的战争年代,犹太人急于寻找自己久违的家园,即使有信,谁又能够保证送到呢。惟有琴,这巨大的黑钢琴跑不了,搬不动,对别人都没意义,除了他们……
李梅又一次趴在钢琴上痛哭。小波悄悄地走到母亲的身边,将自己的头贴向母亲的身子,小小少年的眼睛里也盈满了泪水……
李梅突然不哭了,擦拭着小波的眼泪:“孩子,记住,你就是在这架钢琴旁孕育的,你的爸爸是个伟大的钢琴家,他去了美国,却把这架钢琴留下来陪我们,因为这是他的心,他爱你……”
“梅,等住所落实了,马上告诉我,我会派人把钢琴送去的。多珍重,亚当一定会回来的。”安德列说着,轻轻拥抱了一下这对悲伤的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