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熟悉的,无数次午夜梦回中,将他从噩梦之中唤回的声音。
他转身看向偷溜出宫的女皇,睡下眼眸道:“是信里写的不够详细吗?”
身处教廷权力中心,与皇室过从甚密,并不是一件好事。
所以他在回国的路上,早将自己与陈青鸾见面时的每一句话都整理记录了下来。
除了名字之外,可说是句句属实。本来也没说什么不可被别人知道的事,所以写下来,派人送进宫里去,反而比私下见面显得更光明磊落。
然而面前的女子却好似不能体会他的苦心,只道:“信是很详细,可是我想你了。”
她摘下面纱,又上前道:“我原本也并不太担心蓝凪的,别看她平常迷迷糊糊的,其实比谁都机警,这回嫁给了一个大人物,有了靠山,只要你们的人不对她出手,那我就彻底不用担心了。”
原来是来要这个保证来了。
教廷再是手眼通天,到了别国也要束手束脚,达提雅很想说,就算教廷真有除掉她的打算,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做不到了。
可是莫名的就想叫她不痛快,达提雅道:“大祭司的想法从来没变过,只要你不动从他手里夺权的念头,他就不会动蓝凪,甚至还会一如既往派人暗中保护她。”
听了这话,果然见到女皇的眉头皱了皱,她语气中带着些委屈:“可是我不想再等了。”
而随即,就好似方才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的错觉一般,女子又露出明艳的笑容来,“不提这个了,你不在的这些日子来,我终日都心神不宁,今晚你可有空,来引导一下信徒迷茫的灵魂呢?”
教廷里头的神官与巫女,虽然不能如世俗中人一般成婚,可是在床笫之事上,却最比红尘中人更可以随心所欲。
自然是有真的舍己为人的修士,甘愿以自身作为神主的宫殿来抚慰信徒。但是更多的时候,不过一己私欲。且若是位高权重,那几乎可说是想要谁来陪床,都是一句话的事。
就直接当面说你信仰不纯粹,心有杂念需要净化,不承认?又从何辩解?
而在乡野民间,或许多半都是你情我愿的露水情缘,毕竟强取豪夺的名声如果扣在出家人身上,实在不好听。然而到了帝都,权力的最中心,便有些不一样了。并非都是出于□□,更多的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地位。
就好比百年前,教廷的权势最高的那段日子里,那位名留青史的女祭司的众多面首里面,有三位皇子之多,甚至还亲手将其中一人送上了王座。而自那之后,王室成员多半对教廷中的人敬而远之,生怕被惦记上了之后有些什么瓜葛,纵使二人当真没什么权色交易,也要被人背后戳着脊梁说闲话。
他自上位以来,一直躲着蓝汐,也未尝不是有避嫌的心思。可显然蓝汐并不领这个情,不论人前人后,她总是十分坦然地表现出对达提雅的依恋,仿若陷入热恋的少女一般。
可即使是现在,从蓝汐的眼中,他连一分狂热与眷恋都找寻不到。
她所表现出的这些,不过是为了示弱,她巴不得全天下的人都以为她是凭着教廷的垂怜才能坐稳这个位子的。
卧薪尝胆,厚积薄发,自彼岸学来的成语用在她身上最适合不过。
可是即使明知道自己是在被利用,面对这明艳的笑颜,达提雅仍然觉着,他所付出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哪怕她最终一定会同别人成婚生子,她注定不会属于自己,但是那也比眼睁睁看着她一次次陷入危险要好上太多了。
“你说若是将来大楚也派使臣来,蓝凪会随行吗?”
“应该不会,出海太危险,而且他们那也没有遣女子出使的先例。”
女子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哎……那以后我是不是就没机会再见到她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咱们三个相依为命的,如今只剩两个了。”
她似乎没有注意那玉座本该是属于谁的,随性的坐了上去,又说起了最近宫里的烦心事。
原本的三个人里,最迷糊的那个一只脚已经迈上了岸,另外两个,恐怕要沉沦到死。
还记得小的时候,在达提雅自认为已经脱离了分不清男女之别的小屁孩行列,已经是半个大人了的时候,嬷嬷突然塞了两个小女孩儿来让他帮着带。大的那个已经能看出来是个娇俏可爱的美人胚子,斯斯文文的教养很好,见谁都是笑眯眯的,全然不似乡野间没见识的野丫头,却又没有那些贵族小姐的傲慢,举手投足都和这孤独院里的一切格格不入。
而小的还是一团稚气,和她姐姐面貌有几分相似,但是有些怕生,还整日一副睡不够的样子。偶尔同她姐姐说话时,也会有只言片语提到她们的父亲,每每这时,蓝汐都会捂着她的嘴,叫她把过去的事儿都忘了。
姐妹两个姓蓝,很少见的姓氏,后来几人熟络之后,才知道她二人都是随了母性,且二人的生父不是同一个人。达提雅听说过,住在城里头的那位公爵,有个极为美貌的情妇就是姓蓝,前些日子那位公爵犯了事上了断头台,而他的情人们呢,下落就没人知道了。
心里猜了个大概,心里便有些可怜起这姐妹俩来。具体的情形他没细问过,贵族老爷的那些龌龊事,如果扒在酒馆的墙角,能听里头的人说到天亮,他早就听腻了。
达提雅十分厌恶他所生长的这片土地,同戏文里描绘的所谓山清水秀渔歌唱晚的乡下不同,这片常年干旱的平原让人不管看什么都好似隔了一层尘土,灰蒙蒙的不鲜亮,只有那明艳的笑容鲜活异常。时隔多年,是记忆中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时候仿佛所有未来的日子都漫无目的,可以随意挥霍,达提雅是想要从军的,而那对姐妹,则不约而同地想要出家——穷苦人家的孩子,若不安于贫贱,多半只有这两条路可以走。
当时蓝凪还拿这事儿开他们的玩笑道:“姐姐,咱们回头出家了,达提雅可是还要娶妻生子的,到时候你也不能输给他,至少也要养上两个情人。”
蓝汐听了这话就反问道:“那你要养几个呢?”
哪知蓝凪认认真真地道:“若是有看的上眼的,有一个就行,若是都不顺眼那就一个都不要了,我可是很挑剔的。”
蓝汐笑的直打跌,靠在达提雅身上道:“你看看,这果然还是小孩子呢,也不害臊。”
达提雅也跟着笑,其实蓝汐只比她妹妹大上一岁而已。而他自己呢,因为并不清楚被丢在孤独院的时候究竟是几岁,所以也算不明白究竟比她二人大了多少。但总归是要大些的,自然就该负起责任保护她们周全。
如果实在没能力护住两个,那么至少蓝汐,他拼了命也要护好了。然而在不断的奔波途中,一次又一次死里逃生之后,他只觉力不从心。直到某一天,这一场漫长的跋涉迎来了终点,他才终于意识到,原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就算曾经结伴过一段路,最终也还是要分开的。
如今,没人再需要他的保护了,他还是可以参军,如果运气够好,可能在十年之后,有机会晋升到可以参加阅兵仪式,兴许还能遥遥望见那个人。
可那不是他想要的,所以走上如今这条路,他不曾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放飞自我,把女主原产地的设定和故人捡出来写了写,其实按最早的大纲,是要经历动荡之后,有很重要的剧情安排在罗兰,然而蠢作者发现因为背景习俗安排的太过西方中世纪风格了,简直成了另外一篇文,于是就索性精简掉了这部分,才有了现在的结局~
另外!感谢喵喵喵喵哒哒哒的手榴弹、楚棋的地雷~~
第72章 番外二 中秋之夜
许是为了将夏天落下的份补回来,入了秋之后; 总爱在夜里下雨。秋雨寒凉; 浸透了门窗; 孤枕难眠。
温月如在窗边怔怔地听着雨声; 直到外头逐渐安静下来; 她推开窗子; 望着天边一轮皎月,下定了决心。既然自己这辈子已经抽到了下下签,那么为了儿子的前程直接结束掉这条已经是累赘的性命,实在划算的很。
唯一让她有些放不下心的是; 潇儿年纪还那么小,将来会不会明白,是她心甘情愿地用自己的骨和血为他奠基了那条通往万人之上的路?
潇儿这段日子一定过的不好; 云笑平日被骄纵的没个样子; 没什么心机; 一定护不住他。若是他被别的女人抢去抚养,将来会不会认为他的母后自私又暴虐; 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呢。
不过那样也好,在这皇宫之中,越凉薄,就过的越快活。
就如同龙椅上的那个人,还有那个笑里藏刀的宦官。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苏仁时,自己刚刚入宫,因为规矩学得不好总是被教习嬷嬷冷嘲热讽; 三句话不离先皇后是如何温婉有礼,不像她总爱苦着脸,仿佛被人欺负过一般。
彼时她已是皇后之尊,面对一个奴婢,却不敢出言反驳。因为那奴婢的话句句在理,若是她反驳的话里有纰漏,不能令人信服,那骄横跋扈的名声传了出去,更是要让人笑话。
而她的夫君呢,待她虽然还算温和,但也绝不会帮她料理后宫之事。而且每每看着她时,都仿佛要透过她去找寻些什么。
实在被压的透不过气时,她便会偷偷溜到御花园里,在背人处偷偷哭上一场,她也知道这不是个一国之母该做的事,但是她真的厌烦宫廷生活,厌烦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眼里的日子。
她偷偷听见了许多下人们的闲言碎语,多半无聊透顶,看着她们因为主子的心血来潮而苦恼不已,温月如心内便会生出一些快意,同样是不自由,至少自己还有着锦衣玉食,若是舍出名声不要,也大可以生杀予夺。
而在这段日子里,她也有幸见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那是个在御花园里做洒扫粗活的小太监,生的十分好看,唇红齿白就如同一个漂亮的小姑娘。平日里总有些管事的讨他便宜,有事没事就爱在他面上摸上两把,或者是掐几下那纤细的腰肢,说些不干不净的话。
他却仿佛不知道不生气为何物,面上总是笑吟吟的,仿佛是得了抬举一般,有的觉着他这样没意思得很,就不再欺负他,也有的却变本加厉起来,权那他当个粉头来调笑。
温月如在假山后头,也见到过他独处时的样子。一离了别人的视线,他脸上的笑便没了,一双眼睛冷的像化不开的寒冰。
如果他在独处时眉间也带着笑意,那往往代表着有人要倒霉了。
那些占过他便宜的人,过不了多久,总是要倒霉的。不是莫名其妙就获了罪,被罚到见不到主子的地方翻不了身,就是差事总是出错,甚至还有的身上起了怪病被隔离到不知哪里去了。
温月如自此便留意上了这个小太监,她当然不信那些得罪过这个小太监的人都是自己遭了报应,但是偏生查不出什么可疑之处来。
她想,如果自己也能做到他那样,是不是就再也不用偷偷躲起来哭了?
后来她便收起了所有的眼泪,也不会再一个人偷偷溜出鸣凤殿去。扶植起了自己的亲信,也在宫外接手了温家暗存的势力。一切似乎都很顺利。
可是那个人的脚步却比她还要快,甚至在她踟蹰于某个计划难以实行时,主动来与她合作。
她既高兴又害怕,心想若是他能为自己所用,那从今以后是不是就能高枕无忧,既不用被当做替身也不会被人暗地里嘲讽担不起所处的位置了?
一步错步步错,终究还是没做到。
这些天来,她细细回数自己走过的三十余年,才发觉自己原来天生就是个爱给别人添麻烦的性子,偏生下手不够狠,又时运不济,一直都没怎么成功过。
对她影响最大的两个人,如今都在盼着她死。
云散时已是深夜,远处却有几间窗子里有了亮光,想来是同她一样,发觉雨停了,便起身赶在十五的尾巴来赏月的。
温月如赤脚踩过露台上的积水,口里哼着孩童时所喜爱过的歌谣,完整的曲调她早就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词句被揉碎在风里。
寒冷与抛却礼节的快感交叠在一起,让她只觉无比清醒。既然已经决定去死了,那么总要叫人能够牢牢记住才好。
所以中秋佳节,最是合适不过。
而在越过栏杆的瞬间,她发觉有一个狼狈的身影正在往宫门方向去。
选择在这一天逃离这黄金牢笼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
常云萧在太医署躲了一阵,总觉着有人时时盯着自己,一有人传唤他,便胆战心惊,怕是有陷阱在等着自己,害怕一旦踏出了房门,便再也回不来了。
再后来,只要有人喊他,都能把他吓得一哆嗦。他的同僚都渐渐看出些不对劲来,连上司也委婉地问他是不是身子不适,需要告假去休养一段时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事情会发展到今天这步田地,明明苏厂督往日里身边的女人从来站不到三个月就会被丢出去,再不多看一眼,怎么会对陈娘子这般长情?明明陈青鸾是那样温和仁慈的女子,怎么会心甘情愿陪在那么一个心狠手辣蛇蝎心肠的人身边?
今日正值佳节,轮到值班的同僚知他最近都在太医院里住着,便来求他帮忙顶班,他浑浑噩噩地应下了。
一夜无眠,他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突然觉着,也许那日陈娘子回去之后,并没有将自己一时冲动说出的话全都告诉苏仁,否则以他那样锱铢必较的秉性,哪容得下他苟活这么多天呢。
这样想来,自己近日来的担惊受怕也许全然都是无用。常云萧突然想起了上司给他的建议,便写了一封信留下,上面写道自己需要告假一段时间,至于职务给不给他留着都可以。随后便收拾行囊,赶在宫门刚开的当口冲了出去。
他没有回府,而是直接冲着城门去了,自京城出发,若是脚程够快,十几天就能抵达边界,等到了漠北,或者再往远处去,还有许多西北的小国,未开化的蛮夷,多十分仰慕中原文化,他不是空有一身医术,走到哪里都不至于是绝路。
仿佛只要出了这京城,眼前便是康庄大道了。
然而,就在他即将踏出城门口的一瞬间,肩膀却被人一把扣住。
他僵硬地转过头,只见两个身着藏青色官服的人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人道:“常副使,为何这么急匆匆的离京啊?”
常云萧强笑着道:“感觉不胜重任,便告了假,想要出去游历一番。”
那人却不松手:“在太医院夜以继日可不是别人逼你的罢,突然便不胜重任了,可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打算逃跑啊?”
常云萧一颗心沉了下去,还想要解释,那人却不再同他废话,“跟我们去东缉事厂走一趟罢,做了什么都老实招了,还能少吃些苦头。”
今日昭狱十分热闹,总有人要来瞧瞧着胆敢对主母有不轨心思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一见之下都觉大失所望,大档头李德喜更是不客气,大声同身后的人道:“我还寻思这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主得生的多俊俏,结果就这样?”身后的人也跟着笑。常云萧垂着头坐在牢房里,就好似没有听到一般。
出乎常云萧意料的是,并没有人来对他用刑,就只是关着。牢中不辨日月,他先是还能从送饭的次数勉强几下自己究竟被关了多少天,后来就模糊起来。
当他再一次见到苏仁时,恨不得冲上去磕头求饶,却被人拦在一丈之外,他原地跪下,大喊着督公饶命。
苏仁看他这般狼狈,十分不屑,只问道:“后悔了?”
常云萧以头抢地,“后悔,后悔了!是小的有眼无珠,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