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梅紧紧咬着下唇,一边是跟随了二十多年,待她如亲妹的主子,一边是与自己血脉相连的亲人,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她该怎么办?
尹秋叹息道:“我知道陈太妃待你不薄,但你侍候她这么多年怎么也够还了,难道你还真想看到赵家满门灭绝吗?”
冬梅低头不语,因为太过用力,下唇被咬得渗出血来,缓缓滴落在碧水绿的衣衫上,化为一点暗红印记。
卫太后也不催促,端过一旁茶水徐徐饮着,凤口衔下的白玉珠子在烛光下宝光流转。
人性都是自私的,她相信冬梅会做出一个正确的选择。
随着烛泪不断淌落,燃了大半夜的蜡烛越来越短,在剩下拇指长短时,有宫人取来新的销金硬烛,一枝接一枝换上。
在殿中蜡烛焕然一新之时,卫太后的声音缓缓响起,“如何,想好了吗?”
听着这犹如催命符一般的话,冬梅俯身磕头,“奴婢家人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求太后开恩,不要牵连他们。”
“决定牵连与否的,从来都不是哀家,而是……”卫太后折了一朵入夜前新摘的紫罗兰,亲自簪在她鬓边,“你!”
冬梅抬起颤抖不止的手抚着鬓边的紫罗兰,涩声道:“若奴婢可以做主,又何必跪在此处。”在短暂的停顿后,她似下定了什么决心,迎着卫太后的目光,缓缓道:“三代富贵自然是好,但违心冤枉太妃得来的富贵,请恕奴婢无福消受。”
卫太后的笑容僵在唇边,周宁脸色一变,走过去用力甩了冬梅一巴掌,厉喝道:“好个不识抬举的贱婢,真以为太后不敢杀你吗?”
冬梅望着被甩落在地的紫罗兰,怆然笑道:“太后手握生杀大权,杀奴婢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岂有‘不敢’二字,但正如奴婢刚才所说,就算是死,奴婢也绝不会冤枉太妃。”
周宁待要再言,被卫太后阻止,后者盯着她缓缓道:“倒是哀家低估了你对陈氏的忠心,既然你要做一个忠心护主的奴才,那哀家成全你。”顿一顿,道:“尹秋,去京兆府传哀家懿旨,冬梅协从陈氏谋乱,罪及三族,着将赵氏三族之内的人,全部押赴刑场,立即处斩,不论男女老幼,一个都不许放过”
卫太后冰冷不带一丝感情的言语令冬梅浑身战栗,伏在地上“呯呯”磕头,“千错万错都是奴婢一人的错,奴婢愿受任何责罚,只求太后高抬贵手,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卫太后能走到今日,成为后宫第一人,自是练就了一副铁石心肠,莫说只是磕几个头,就算冬梅这会儿死在宁寿宫中,也不会改变什么。
尹秋跟随卫太后多年,对她的心思最是了解不过,故而脚步并未停止,但令她没想到的是,就在快要退出殿门时,卫太后突然唤住了她。
尹秋满面惊讶地停住脚步,“太后有何吩咐?”
卫太后冰冷如秋霜的目光漫过冬梅,无一丝怜惜,“将她带去刑场,每隔一个时辰斩杀一人,直至她说实话为止!”
冬梅倏然抬头,两眼喷射出惊恐之色,下一刻她拼命摇头,“不可以……你不可以这么做!”
卫太后慢条斯理拨弄着缠在手腕上的佛珠,微笑道:“为何不可?”
冬梅看她的眼神犹如在看一个地狱爬出来的恶魔,“那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他们没有做错什么,你怎么可以说杀就杀了?”
“他们是没有错,但你错了,所以,真正害死他们的不是哀家,而是你!”
冬梅激动地道:“先帝没有将神机营传给七殿下,更没有给太妃留下什么东西,太后为什么就是不肯相信?”
卫太后扬一扬广袖,神情冷淡地道:“这话你留着与被你害死的赵氏族人去说吧。”
“不要!”冬梅扑过去拉住卫太后裾角,痛哭流涕,“太后,您发发慈悲,放他们一条生路吧。”
卫太后俯身拉起她,声音低沉而诱惑,“只要你告诉哀家,先帝留给陈氏的东西在哪里,他们就都可以活着,且从此拥有享之不尽的富贵荣华。”
冬梅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庞,怔怔望着卫太后,就在后者以为她被自己说动的时候,突然扯住卫太后腕间的佛珠,用力一拉,无数沉香木打磨而成的佛珠失去束缚,叮叮咚咚地落了满地。
谁也没想到冬梅会突然这么做,一时皆愣在那里,冬梅抹去脸上重重叠叠的泪痕,冷声道:“你如此滥杀无辜,就算拜再多的佛,念再多的经又如何,一样要下十八层地狱!”
第一卷 第两百七十八章 长夜
第两百七十八章 长夜
尹秋惊怒交加,盯着擅自起身的冬梅,“太后对你百般宽容,你竟敢恶言诅咒,实在该死!”
“这么多年来,她为了争宠,为了夺嫡,害了多少人命,手上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你难道不清楚吗?宽容……那不过是虚与委蛇罢了,一旦问到她想问的,就会毫不犹豫地杀了我,杀了所有人,什么恩旨宽赦,什么三代富贵,不过是骗人的谎言罢了。”冬梅后退数步,狠狠盯着面色阴沉的卫太后,“这些年来,你待太妃确实不错,但说到底,是因为你觉得太妃与睿王威胁不到你,否则他们早已成为你手里的两条冤魂。太后,你杀了那么多人,就没有半分不安与内疚吗?”
“贱婢放肆!”尹秋一边喝着一边上去狠狠掴打着冬梅的脸颊,恼怒之下的尹秋力气极大,不过两三掌,就掴得冬梅嘴角开裂,渗出细细的殷红,后者却恍如未觉,只是冷冷笑着。
“尹秋。”卫太后的声音令尹秋身子一颤,收手回身,惶恐地道:“贱婢胡言乱语,不值得太后为她动气。”
卫太后没有理会她,按着刺金袖口起身,一步步往冬梅走去,散落在地上的佛珠还未捡起,踩在上面极易滑倒,她却走得极稳,不论踩到多少颗佛珠,脚步都未有一丝凌乱。
卫太后在离着冬梅一步之距处停下脚步,夜风自窗外吹来,拂动她颈边长长的赤金累丝镶宝耳坠,在烛光下绽出一丝如刀锋般的冰冷,“倒是哀家疏忽了,你对陈氏竟如此忠心,只是可怜了你赵氏满门,尤其是那对才刚出生的婴孩。”
听她提及自己无辜的家人,冬梅恨得咬牙切齿,双目喷射出噬人一般的冷厉寒光,“天道循环,不是不报,只是时辰未到。”
“天道?”卫太后浅淡一笑,拨去残留在手腕上的半截丝线,“在这大周天下,哀家就是天道,循环与否,皆在哀家指掌之间。”
冬梅冷笑连连,“既是这样,你为何这么害怕神机营,害怕先帝留下的东西?”
她的话令卫太后神色微僵,很快便又恢复如初,淡然道:“神机营也好,先帝留下的东西也好,哀家都会找到,然后将之毁去,谁都休想阻止。冬梅,你这么聪明,为何一定要与哀家做对呢?”她抬手欲去抚冬梅的脸颊,却被后者一脸厌恶地避开。
卫太后也不生气,神色如常地收回手,对尹秋道:“带她走吧,什么时候改变主意了,再带她来见哀家。”
血丝在冬梅眸底暴开,染红了那一片眼白,令她看起来犹如修罗恶鬼,“卫玲珑,黄泉路上,我等着你!”
卫太后转身,再不看冬梅一眼。
声音渐渐远去,宁寿宫恢复了原有的宁静,但这份宁静不过维持了须臾便又被人打破,“母后。”
卫太后讶然转身,映入眼睑的是一张在夜色掩映下苍白不见一丝血色的脸庞,“皇帝?”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都格外漫长……
东方洄终归是忌惮承帝御笔亲题的“穆王府”匾额,不敢强行派兵入府搜查,毕竟那样要背负上一个违逆犯上之名,不到最后关头,他不会走这一步。
几经思忖,他将东方泽召进宫来,一番旁敲侧击外加威逼利诱,希望东方泽可以相识,主动把慕千雪交出来。
可惜不论他怎么明说暗道,东方泽都只是装傻充愣,顾左右而言其它,在憋了一肚子气后,他终是忍不住了,冷声道:“老九,你这是打定主意要与朕做对吗?”
东方泽一脸委屈地道:“臣弟一向唯您马首是瞻,何来做对二字,皇兄这话可真真是冤煞臣弟了。”
“璇玑身在何处,朕与你都清楚,老九,为了一个莫不相干的女子,沾染一身麻烦甚至是……杀身之祸,值得吗?”
东方泽一脸无辜地道:“臣弟说了许多遍,璇玑公主真不在臣弟府中,为何皇兄就是不信。”
东方洄忍着心底的厌恶,冷声道:“既是这样,为何昨夜不让李统领入府搜查?”
“那皇兄呢?”东方泽反问道:“难道在皇兄心里,臣弟还不如一个告密者来的可信吗?父皇临终前可是一再叮嘱我们兄弟要互信互助,皇兄现在这样,将父皇置于何地,又将我们这些兄弟置于何地?”
东方洄站起身来,冷冷睨着他,“老九这张嘴是越来越能说会道了。”
“臣弟说得皆是肺腑之言。”顿一顿,他又道:“对了,臣弟听说皇兄将静芳斋封了起来,还有陈太妃身边侍候的冬梅,她一家子都被拉去了刑场斩首示众,这究竟是怎么了?”
“冬梅在宫中行厌胜之术,当诛三族。”东方洄随意寻了一个借口,徐步上前,“老九,朕再问你一次,璇玑是否真不在你府里?”
东方泽摊一摊手,满脸无奈地道:“臣弟还能对皇兄撒谎吗?确实是没有,皇兄非要不信,尽管下旨搜府。”
东方洄暗暗恼恨,这个老九,分明是料准他不敢下旨搜府,方才故意说这样的话,哼,来日有他后悔的时候。
良久,东方洄徐徐松开攥紧的手,露出一抹温和亲切的笑容,“朕也是随便问问,哪有到搜府这么严重,再说了,就像你说的,要是连自家兄弟都不信,这天底下还有什么人能够相信。”说着,他拍一拍东方泽肩膀,“行了,没事了,若有璇玑的消息,记得告诉朕。”
“臣弟遵旨。”东方泽答应一声,试探道:“皇兄,那些禁军……”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东方洄打断他的话,微笑道:“最近金陵城不甚太平,虽然你府里有不少家奴护卫,击退一些小贼不在话下,可一旦遇实力强横的贼患,就难以应付了;父皇临终前,最记挂的人就是你,千叮嘱万嘱咐,让朕一定要照顾好你,万一你出点什么事,朕可没法向父皇交待。所以朕想好了,除了昨夜留着的那几十名禁军之外,再派百来名禁军在你府外护卫,确保你的安全。”
第一卷 第两百七十九章 冤死
第两百七十九章 冤死
东方泽笑容勉强地道:“多谢皇兄好意,但臣弟……”
东方洄不容置疑地打断他道:“此事就这么定了,朕一会儿就派人过去,否则这心里总是不安稳。”
东方泽满面感动地道:“臣弟何德何能,劳皇兄如此记挂。”
“自家兄弟,说这种见外的话做什么。好了,朕还有些事情要处理,就不留你多说话了。”
“那臣弟先回去了。”东方泽恭敬地行礼告退,在他离去后,绿衣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陛下,要不要奴婢派人潜入穆王府?”
“不必,璇玑必定是在穆王府里,有那么多禁军看守着,她插翅难飞。”东方洄捧起浓茶喝了一口,冷声道:“朕交待你的事情都办好了吗?”
“都已经照着陛下的意思吩咐下去。”绿衣迟疑片刻,轻声道:“陛下,内奸……当真是他?”
东方洄面色阴沉地道:“抓他个现行不就知道了。”顿一顿,他冷声道:“若是走漏了风声,朕唯你是问。”
绿衣神色一凛,恭声道:“奴婢必不会让陛下失望。”
午门斩刑台上,赵氏族人一个接一个死去,血流成河,杀的人太多,连鬼头刀的刀刃都卷了起来。
赵氏族人,每一个死时都大睁双目,他们至死都想不明白,明明多年来一直安分守己,从不做犯法之事,为何朝廷要杀他们,甚至连刚刚满月的稚子都不肯放过。
冬梅跪在刑台边,她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只能嘶哑地干嚎着,在又一个赵氏族人被杀后;尹秋踩过满地鲜血,来到冬梅身边,神色冰冷地道:“下一个时辰要斩的将会是你刚刚满月的侄子与侄女,也是赵氏三族之中最后的血脉了,冬梅,你基若不想他们也身首异处的话,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机会……”冬梅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空洞无神的双眸凝起一丝焦距,茫然道:“来得及吗?”
尹秋见她有所动摇,赶紧道:“当然来得及,太后说过,会保你们赵氏三代富贵,只要血脉尚存,不出二十年,便会重新兴盛,更甚现在。”
冬梅怔怔地望着她,许久,她道:“我可以抱抱那两个孩子吗?”
“当然。”尹秋毫不犹豫地应承下来,命差役抱过那两个刚刚满月的孩子放到冬梅颤抖的手臂中。
年幼的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父母亲人,睁着乌溜溜的眼睛四处看着,其中一个还咧开没牙的小嘴朝冬梅甜甜笑着。
“是姑姑害了你们,对不起,对不起!欠你们的,姑姑唯有来生再还!”随着冬梅的话,一滴接一滴的殷红落在孩子稚嫩的脸颊上,那是从她眼中流出来的血泪。
“别怕,不论黄泉还是奈何,姑姑都会陪着你们一起走。” 冬梅俯身在他们光洁如玉的额头轻吻着,下一刻,她的目光绝决而狠厉,突然奔上刑台。
不好!
尹秋在心中惊呼一声,然为时已晚,冬梅朝围观的百姓大喝道:“周帝凉薄无情,卫太后阴狠毒辣,他们母子为一己私利,谋害我赵氏满门无辜,大周落在他们母子手中,必亡!必亡!”
“把她给我抓下来!快!”尹秋吓得声音都变了,这件事传到卫太后耳中,就算是她也难逃责罚。
“灭族之恨,屠亲之仇,我赵冬梅死后必当化身厉鬼,索你们性命!”说完这句话,冬梅抱着两个孩子拼尽全身力气往伫立在刑台一角的黑色巨柱上撞去。
“呯!”随着一声重响,冬梅仰身往后倒去,无数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她额头涌出来,漫过大睁的双眼,流满了脸颊,至于那两个孩子,也是满脸鲜血,死在冬梅怀里,他们……甚至来不及哭一声。
空气中本就浓郁的血腥气又浓重了几分,令人几欲作呕,尹秋脸色青白难看,她没想到冬梅性子如此之烈,宁可抱着孩子一起死也不肯背叛陈太妃。
现在冬梅死了,除了陈太妃,怕是再没人知道当年承帝留下了什么,又藏在何处。
正在为怎么向卫太后交待而头疼的尹秋,并没有意识到一个更大的危机已经出现在身边。
“赵氏族人究竟犯下何错,要招来这样的灭门之祸?”静寂人群中突然传来一个质疑的声音,紧接着更多的声音响起,皆在质问卫太后杀赵氏一族的理由。
多年来,死在斩刑台上的人不知凡几,所斩的要不是贪官污吏,要不是江洋大盗,皆是罪有应得,唯独这赵氏一族的罪行,一直含糊不清,再加上冬梅临死前的那番话语,将他们心里的怜悯与公义激了出来。
魏敬成哪里敢说实话,想要与之前一样含糊敷衍,可是这一次,百姓对他的忽悠并不满意,步步紧逼。
望着群情汹涌的百姓,魏敬成满头冷汗,赶紧让差役拦着不断逼近的百姓,自己来到尹秋身边,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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