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湛松了口气的同时大窘,伸手轻轻推了一下萧淮:“……世子,请自重。”
萧淮轻笑一声,退了开去,回头看看沈扇仪,“来得倒是巧。书都找到了?”
“没呢。”
沈扇仪慢悠悠地走过来,手中的蜡烛光芒幽幽,很快就照亮了萧淮和楼湛身周,扫了楼湛一眼,沈扇仪像发现了什么似的,噗地笑得豪迈:“阿湛,你,你怎么脸红了?”
随即一看萧淮:“好你个临渊,趁着我不在对我的红颜知己耍流氓?”
萧淮面不改色:“只是在同楼大人叙叙旧,谈谈心罢了。”
楼湛眉尖忍不住抽了抽,趁着两人拌嘴,偷偷摸了摸脸颊。嗯,不烫,沈扇仪果然在睁着眼睛说瞎话。
和萧淮扯了一通都被轻飘飘地返回来,沈扇仪有些郁闷,定定看着楼湛,眼神灼灼:“阿湛,你是不是很闲?”
楼湛面无表情:“我很忙。告辞。”
说罢转身就要走,沈扇仪连忙拉住她:“哎!别这样,来帮兄弟一把吧!”
寻找编撰《山川录》的资料?
楼湛慢吞吞地转回身,拍开沈扇仪的手,点了点头。她对《山川录》比较熟悉,要找一些相关的典籍也是手到擒来,帮他一把也不为过。
沈扇仪又笑起来,“走,上三楼,一楼和二楼的典籍都翻过了。”
他朝前领路,楼湛和萧淮就落到了后面。两人对视一眼,反应最快的还是萧淮。
他往旁边侧了侧,“楼大人先请。”
楼湛拒绝无能,只好先一步跟上沈扇仪。
楼湛目不斜视,努力进入物我两忘之境。身后时不时传来一阵压抑的咳嗽声,似乎压制得很是辛苦。
楼湛突然有些揪心,很想回头去看看,咬了咬唇还是忍住了回头的冲动。
过了会儿,身后的脚步声同咳嗽声一同消失,楼湛心中一惊,连忙回头一看,萧淮正扶着墙,蹙着眉头,这上头光线明亮了许多,楼湛定睛一看,还能看到他额上的薄汗。
她连忙叫住沈扇仪,噔噔噔地跑到萧淮身旁,心里微紧:“世子,你是不是病发了?”
萧淮虚弱地摇摇头。
楼湛担忧地伸手碰了碰萧淮的额头,入手温凉,比寻常人的温度要低上几分。
沈扇仪走过来,看了看萧淮的模样,一脸诧异:“怎么了?刚才不是还好好的?”
楼湛沉默了一下,伸手拉过萧淮的一只手,放到自己的肩膀上,另一只手扶住他的腰,抬眸看了沈扇仪一眼,淡淡道:“带路。”
被楼湛的动作惊了一下,沈扇仪揉了揉鼻子:“阿湛,你这样……要不我来扶临渊吧?”
楼湛面无表情:“带路。”
她这副表情杀伤力太大,沈扇仪眉头一抖,转过身乖乖带路。
萧淮一半的重量都落到了楼湛身上,他虽然瘦弱,却还是很高,楼湛小心翼翼地扶着萧淮,注意着眼前的路,收回心思,不去关注其他东西。
只是,鼻端能嗅到的越邻香与药香愈浓。
看她一脸认真的模样,脸色苍白的萧淮眸里霎时就含了星星点点的笑意,唇角也不由自主地勾起,轻声道:“楼大人果然是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
这句话他说了两次,楼湛却有些不明所以。
讲真,她和萧淮,真的不熟。
到底是谁给萧淮灌输了一个“楼湛是个很会为别人着想的人”的念头?
楼湛转眸去看了看萧淮,后者眼眸微阖,长睫微颤,脸色苍白,仿若一朵差点被雨水打落的梨花,清清皎皎。
她面无表情地收回目光,继续专注脚下的路。
萧淮睁开眼,享受着怀里的人难得的温柔举动,认真思考下次关键时刻装病成功的可能性。
过了小半会儿,终于到了藏书阁的三楼。为了防止盗窃,这楼梯修得弯弯拐拐,足够折腾人。三年前楼湛只负责打扫及整理一二楼,并未上过三楼,如今一上来,倒是觉得视野开阔不少。
三楼上几扇窗户都大大开着,四周一片明亮。楼湛左右看了看,竟然还看到一张小榻。
她扶着萧淮走过去,认真看了看,确认上面没有灰尘,才帮着萧淮躺上去,想了想,掏出香巾帮他擦了擦额上的汗。
“世子可带了什么药?”她低声问。
沈扇仪在一旁看得直冒酸气:“临渊不需要药,阿湛你抱抱他就好了。”
楼湛冷脸看他一眼:“过去做你该做的。”
“……那你待会儿帮我找找关于山川地理方面的书。”
沈扇仪委委屈屈地吹灭蜡烛,慢吞吞地走到一个书架前,随意抽出一本书,表面认真严肃地低头看着,实则却偷偷竖着耳朵,偷听那边的动静。
他和萧淮幼时便是好友,岂能不知道萧淮的脾气性格?
真叫他发病了,他宁可面不改色谈笑自若地走上来,就算吐血三升也不会让人扶。
黑心鬼!
沈扇仪暗骂一声。
那头又传来楼湛刻意软下的声音:“青枝没有跟来吗?”
萧淮苍白着脸摇了摇头,“我让他去办事了。”边说着瞎话,目光却是含着警告,往旁边的木梁上看了一眼。
楼湛一直垂直眼帘,没注意到他的动作,点点头,收回手,有些犹豫。
现在送萧淮回去好像不太可行,可过会儿若是更严重了该怎么办?沈扇仪似乎会一点岐黄之术?
萧淮看她是真的有些焦急了,心中有了暖意,微微笑着抬手,将她鬓旁的乱发理了理,才道:“不必担忧,过会儿自然就好。”
略一停顿,他突然看向楼湛受伤的手,眸色暗了暗,神色间略有悔意,“你的手,如何了?”
因为他的动作身子有些僵硬的楼湛:“……已经结痂了,不碍事。”
萧淮点点头,目光有些深远,不知在想什么。楼湛耐心地站在小榻边,等他开口。
过了半晌,萧淮弯眼一笑:“我听陈大人和阿仪都叫你阿湛,可介意我也叫你阿湛?”
介意。
非常介意。
楼湛的脸色僵了。
她这几日是真的提到萧淮就会百感交集,思绪万千,料想是欠他太多欠得怕了。而且听罢魏国公府老夫人那番话,更怕拖累了萧淮,实在不愿和萧淮走得太近。
僵了半晌,楼湛有些局促:“下官……和世子才认识不久。”
萧淮含笑:“可我认识你,已经认识很久了。”
楼湛有些头疼起来:“世子……”
萧淮道:“你也可以唤我的表字。”
楼湛头一次有些心慌了,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打消萧淮同她结交的念头。
憋了半晌,她才艰涩地阐述事实,想让萧淮知难而退:“世子,下官在云京声名狼藉,凡是和下官亲近点的人,都会被卷进流言蜚语之中。”
“我看陈大人,还有沈扇仪不就活得很滋润?”萧淮诧异,随即想到了什么似的,定定地看着楼湛,温和明亮的黑眸中有光芒次第亮起,一双眸子仿若星辰,熠熠生辉。
“你近日都躲着我,就是因为这个?”
楼湛:“……”
楼湛坚决一口咬定:“不是!”
萧淮却愉快地笑了起来:“阿湛,你真的……”
怕他再说很会为别人着想,楼湛唰地退开几步,脸上神色说不出的复杂,“世子看起来无碍了,下官去帮沈大人。”
说着快步离开,几个呼吸间就消失里书架间。
萧淮用手撑起身子,眸中犹带笑意,一转头看到沈扇仪,后者呲了呲牙,皮笑肉不笑。
萧淮闲闲地靠回去,虽然刚才发病是装的,但不舒适是真的,他也的确没什么力气了。
相比较于悠然自得的萧淮,楼湛显得要手忙脚乱一些。不过也就是片刻,她就恢复过来,镇定地在写浩渺的书海里寻找有用的典籍。
《山川录》的编撰除了长烨各地的名山大川外,还有关于那些山川的奇谈,楼湛顺手捞了基本鬼神志话,看手里也有十几本书了,抱着这堆书走了出去。
沈扇仪先她一步,此刻正拿着一本书坐在榻边,和萧淮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她出来了,挥了挥手:“将书放这儿就好。”
楼湛过去将书放下,坐在一旁,随意拿起一本翻开看。
沈扇仪看她一眼,却不避讳,回头看着萧淮,神色凝重:“此行多有风险,你可确定了?”
萧淮神色平静地点了点头。
☆、第二十章
看萧淮的态度坚决,沈扇仪的眉头皱成川字,良久,才摇头道:“那你记得随身带上一副棺材。”
萧淮斜眄他一眼,不语。
楼湛翻书的手一顿,垂下眸子,当没听到。看着样子,萧淮似乎要去办什么事,还挺危险。
上辈子可没发生这种事。而且……此事危险,宫里的那两位,放心让身体虚弱的萧淮去?
楼湛有些失神地想了会儿,回过神来发现两人都在盯着她,眉心微微一蹙,声音冷淡:“做什么?”
“那个……阿湛,”沈扇仪脸上尽是憋不住的笑意,“书,拿倒了。”
楼湛:“……”
楼湛:“……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她面不改色地放下书,起身准备离开。萧淮含笑看着楼湛,也不挽留,待她走到楼梯口,才道:“阿湛。”
楼湛眉尖抖了抖。
“静宁很想见见你,若是得空,便来一趟靖王府吧?”
“多谢郡主好意。”楼湛垂下眼帘,低声说完,摸索着扶手慢慢走下去。
后面的萧淮揉揉额角,悠悠一叹:“这个脾气可不太好。”
沈扇仪拿起楼湛抱来的书,闻言撇撇嘴,“得了便宜还卖乖。”
黑心鬼!
***
刑部,阴暗的牢狱里。火盆中的新柴被烧得噼啪作响,略显幽暗的火焰跳动不休,只照亮了周围一小部分空间,四下的铁牢里仍旧昏暗如夜。
即使是盛夏,牢里也冷如深秋。
几个狱卒已经喝得酩酊大醉,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子上睡去。
裴骏躺在最里面的一间牢房里,瑟瑟发着抖,脸唇发青,头发散乱,狼狈不堪。地上铺着的稻草里总有一股阴寒的湿意,偶尔还会钻出虫子和老鼠,他也从一开始吓得魂飞天外,到现在的麻木直视。
太皇太后虽然下令免了他的死罪,转为在牢中禁闭一年,但也不允许任何人来探望他。裴骏娇生惯养,跋扈惯了,如今在这牢里,除了不受狱卒欺辱,实则并不好过。
牢里不知时日,裴骏躺在稻草上恨恨地想着出去以后怎么玩死楼湛,想着想着便有些乏了,正昏昏欲睡,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来。
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连忙爬起来扭头一看,铁牢边不知何时站了个男子,一身青衣,戴着个铁面具。那面具是恶鬼形容,红红绿绿,浓墨重彩,在这阴暗的牢里,似乎活了一般,极为可怖。
透过面具上的孔,裴骏隐约能看到一双寒光凛冽的眸子。
他不由有些瑟缩,随即就听到男子冷淡的声音:“裴公子?”
有些耳熟。
裴骏想不起是谁的声音,心中却是一喜,两眼放光:“你,你是不是我娘派来的?”
男子似乎低低冷嗤了一声,并不作答,仔细看了看四周的环境,幽幽道:“裴公子坐了这几日牢,感觉如何啊?”
因着那张形容恐怖的鬼面具,裴骏有些不敢催促,听了男子的话,连忙道:“糟糕极了!这辈子都不想再来了,你快回去,告诉我娘,想办法让我早点出去!”
男子看他的眼神里带了点怜悯:“这辈子,都不想再待在这儿了?”
裴骏背后无端一寒,心中升起一股极为不好的预感,点了点头。
男子低低嗯了声,手一扬,露出一串钥匙。他慢悠悠地打开牢门,走了进去,低头看了看脸上渐露喜色的裴骏,轻声道:“既然这辈子都不想再待在这儿了,那这辈子就结束吧。”
裴骏一怔,瞬间反应过来,脸色大变,惊恐得连连后退:“你不是我娘的人,你是谁,你是谁?是楼湛派你来的?还是张晋远?”
男子不语,低垂的袖中落出一把匕首,一步一步迫近裴骏。
裴骏吓得手脚发软,连逃都没力气了,哆哆嗦嗦地威胁:“我……我爹是尚书省左仆射,我娘是当朝大长公主,你敢杀我、你若是敢杀我,他们会灭你九族!”
“那真是可惜了,没人知道我是谁。”男子笑了笑,面具下的眸子里含了凛冽杀意,在裴骏尖声呼救前的一瞬,手中匕首光芒一闪,一小团软软的红色落到地上,匕首上沾满了血。
裴骏“唔唔”了几声,呆怔一下,下一刻,口中涌来的疯狂痛意让他直接倒到地上,泪水狂涌,痛得近乎昏厥过去。
男子把玩着匕首,走到裴骏身边,弯下身子,眸中冷光一闪,毫不留情地冲着裴骏的腹部捅去。
手中的匕首一起一落,又一起一落,裴骏像是一条垂死挣扎的蛇,疯狂地扭动着身子,痛得白眼直翻,鲜血淋漓而出。男子身上没有沾到一丝血迹,轻蔑地看着去了半条命的裴骏。
蓦地,裴骏突然“呀呀”嘶声着挣扎而起,一把扯下男子脸上的面具。
没想到裴骏会突然暴起,男子一愣,唇角边带了笑,手中的匕首狠狠扎进裴骏的心口,悠悠笑道:“对不住了,裴公子,你好好歇着吧。”
随即拔出匕首,轻轻捡起面具,重新戴上。
裴骏瞪大了眼,脸上布满了惊恐绝望与不敢置信,呼吸渐渐微弱,眸中最后一丝生气也随之而去。
怎么会是他?
这是裴骏最后的意识。
***
盛元七年六月二十一日,宿醉的狱卒发现了惨死大牢的裴骏,吓得屁滚尿流,连忙去报告了刑部尚书。
当今圣上的表弟、大长公主的儿子惨死狱中,霎时就涌起了轩然大波。
楼湛提前从陈子珮那儿得知了消息,后者一边告知她详细情况,一边担忧:“你可小心点,大长公主八成是不会放过你了。”
楼湛奇道:“又不是我杀的。”
“但人是你抓的啊。”陈子珮耸耸肩,拍拍楼湛的肩膀,“以后走夜路小心点。”
陈子珮所言不错。
十一日才下朝,萧凝便命人抬着裴骏的尸体,气势汹汹地在正阳门前堵住了楼湛。
昔日盛气凌人的萧凝一脸憔悴,眼眶通红,满眼血丝地瞪着楼湛。那般痛恨怨毒的神情,让人完全相信,若不是旁边还有人拦着,萧凝都要发疯地冲上前去撕咬楼湛了。
楼湛静静地同萧凝对视片刻,垂眸看向裴骏的尸体。满身鲜血,似也是被匕首之类的利器连续刺入,最后失血而亡。
她在认真看着,萧凝的眼神突然一冷,快步上前,手一扬,狠狠一巴掌摔去。
陈子珮眼疾手快,一把将楼湛拉开。
一巴掌落空,萧凝的怒意恨意更盛,暴戾地冲上去,一把抓住楼湛,丝毫不顾姿态地拳打脚踢,声嘶力竭地大吼起来。
“还我儿子性命!你还我儿性命!”
楼湛蹙着眉头,任她踢打。裴骏会突然身亡,确实出乎意料,不过,从另一个角度来想,这也是裴骏应得的下场。
萧凝来正阳门前撒泼打闹,应当不是为了来踢打她发泄怒意,而是为了吸引得太皇太后的注意力,讨要一个“公道”。
可惜了,据说昨晚静宁郡主萧暮来宫里留宿,一大早又把太皇太后拉去拜佛了。
萧凝一边打一边骂,骂着骂着,突然就崩溃一般大哭起来,眼睛血红地掐上楼湛的脖子,狠狠地盯着她,声音压低,仿若地狱中飘来,冰冷怨毒:“楼湛,我要你生不如死,为我儿偿命!”
楼湛依旧无甚表情,声音淡淡:“大长公主有这个闲心对付我,倒不如去追查杀害令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