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盯着那空位子瞧,宛如一个大写的孤傲不群,眼神也变得冷冰冰的。
“他还有没有点规矩了!野在外面野的目中无人了是不是?”他压低了嗓子道:“派人去找!”
皇帝声音不大,荣王却听得分明,用酒杯掩住了唇角笑意。
郎喜一颤,提着小碎步绕旁往门外奔了,甫一出门却又退了回来,仰着头,一张圆脸上掩饰不住的笑意:“七。。。。。。七。。。。。。”他“咣”的跪下去行礼:“参见七殿下。”
他平日里替皇帝吆喝宣读,这一声嘹亮,令殿中人纷纷一凛,转眸睇向殿外,一人撩衣跨过朱红色的门槛,携风而入。
乔蕾原是坐得端正,此刻却不由自主的前倾了身体,一瞬不瞬的望着来人。
她们这一辈的世家贵女无人不知霜妃的传奇故事,听闻霜妃肤白,欺霜赛雪,寻常素缎穿在身上都会显得黯然蜡黄,另容貌夺目,鲜有笑容,与皇帝初相遇时惊鸿一瞥,尽显冷艳无双,令皇帝恍恍惚以为霜女降世,策马追数里。
就是这样一个绝色女子,被皇帝纳入宫中,盛宠不衰,在生下七皇子以后没多久,红颜薄命,病逝了。
皇帝痛彻心扉,几度不能上朝,后来他试图将自己对霜妃的爱转嫁到他们的儿子身上,失败了。
他不仅没能从顾歧身上寻找霜妃的影子,反而屡屡被顾歧气的半死,以至于后来干脆对顾歧放弃了管束。
大周皇宫以及亲贵里广为流传着这位七皇子的斑斑劣迹,比如十二岁的时候把他成年的大哥顾行渺气的当着众人的面哭鼻子,十五岁的时候开大朝会,当着天下朝臣的面挑拨两州节度使,那两位都督差点没当着天子的面捋袖子肉搏。
皇帝好几次忍无可忍对着顾歧发火,对着他那张酷似霜妃的美貌的脸,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手指着他的鼻尖怒吼:“你这张嘴,朕就不该教你行文识字!”
顾歧说:“您还不如直接毒哑了我。”
皇帝险些脱口而出“你以为朕没考虑过吗?”,但为父为君的操守令他住了嘴,他想,朕是明君,是慈父,一定要树立个榜样。
说白了,他拿顾歧没办法。
☆、第六章
后宫无一日不暗潮汹涌,原以为顾岐再长大一些会更加的天翻地覆,可谁晓得他长大了反倒莫名的消停了,仿佛与后宫众人达成了微妙的平衡,只是成日的出宫游荡鲜少露面,于是那些试图嫁入皇家的名门贵女对这位七皇子的容貌不甚了解,了解的最多的还是他的臭脾气,因此宁愿去给胤王荣王做妾也不愿意与顾岐有半点关系。
乔蕾觉得自己之前的道听途说都太愚蠢了,那么多的谣言,也许只是为了掩盖一个事实——他是霜妃的儿子。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荣王和胤王,胤王成家后发了福 ,荣王身材管理得当,平日看来堪称样貌堂堂,她曾不止一次的嫉妒过荣王妃。
眼下,她竟然不妒忌了,甚至。。。。。。还有点儿同情。
顾岐目不斜视的走到跟前,拜倒:“参见父皇,太后,母后。”
“哼。”皇帝捻须道:“姗姗来迟,就说这几个字?”
顾岐面无表情道:“父皇恕罪。”
他难得没抬杠,乖顺到让皇帝不适应,皇帝不由自主的坐直了,凝神检查他是不是被掉包了。
太后还是疼惜,温和道:“家宴而已,不用那么严肃,老七入座吧。”
顾岐慢吞吞的起身入座,郎喜安排走菜,一殿人攀谈说笑,唯独顾岐一言不发如局外人般,闷头喝酒。
忽而笙歌起,少女翩然起舞,水袖云肩,且吟且唱,顾岐抬眸,正对上乔蕾暗送来的秋波。
“乔尚书的女儿。”升平小声道:“是荣王妃的闺中密友。”
“我知道。”顾岐舒展上身,微微歪着头:“在这儿等着我呢。”
一舞罢了,众人鼓掌,太后愈发喜欢乔蕾,连连夸赞,荣王转头道:“七弟,你以为乔小姐舞姿如何?”
顾岐皮笑肉不笑:“二哥,我的意见不重要吧。”
“哈哈,七弟说笑了,乔小姐这一舞可是专门为七弟你准备的呢。”
顾岐睨了一眼满眼期待的乔蕾,口中道:“父皇,儿臣看乔小姐跳的像是汉唐之粹踏歌舞。”
皇帝颔首道:“你还不算全然不学无术。”
顾岐以筷敲碗道:“口动樱桃破,鬟低翡翠垂,连袂踏歌去,风动逐香归,伊人善舞啊。”
乔蕾闻言香腮羞红,小声道:“七殿下谬赞了。”
顾岐转眸道:“二皇嫂,你觉得乔小姐像这个,还是像这个?”他倒提一根筷子,又指了指酒杯。
荣王妃一愣,看了看乔蕾纤细的身形,不明所以的笑道:“自然是像御筷了。”
顾岐道:“原来二皇嫂也觉得乔小姐身形僵硬如筷,舞不出踏歌动人之处啊!”
他娓娓一话出,在场诸位哗然变色,乔蕾站在中央,舞服未脱,粉面煞白,不知所措的抓紧了水袖。
荣王妃慌的不亚于乔蕾,忙起身道:“父皇,儿臣不是这个意思,儿臣只是觉得蕾儿身形纤细如柳迎风。”
“踏歌讲究灵动柔软,弯而不坠是为美,光有纤瘦,那岂非骨头架子最能舞了。”顾岐把玩着那支御筷,继续火上浇油。
荣王妃僵在原地,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胤王横目道:“乔小姐又不是舞姬,七弟你会不会太吹毛求疵了。”
顾岐道:“是二哥问我舞姿如何,难道不是就舞论舞么?”
皇帝没说话,顾岐又似笑非笑道:“当然了,大哥说的也对,乔小姐又不是来选舞姬的,那更不用在意我的看法,各花入各眼,毕竟我又不纳你入府,对不对?”
他那声“对不对”铿锵有力的砸在地上,又化作重锤砸在荣王头上。
“对。。。。。。”荣王低声挤出这个字。
“胡闹!”皇帝拍案低吼:“满口谬论,夸夸其谈,还入府,你有府吗?”
顾岐:“没有。”
“那你也敢说!”
顾岐从善如流的闭嘴,埋头喝酒,皇帝不由得扶额,心想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老七毒舌是第一天知道吗?真应该找个人来管管他,但肯定不能是这个乔蕾。
“罢了,一舞而已,看完便忘了。”他挥手道:“去更衣吧。”
顾岐抿去唇角笑意,视线越过重重人影与荣王交汇,荣王眼角一收,似刀片翻转般收敛了锋芒,又看向别处。
顾岐也不动声色,升平忽然去又归来,在顾岐耳畔低声道:“主子不好了,静和居出事了。”
“慢慢说。”顾岐面色平静,拣了蜜瓜送入口中,缓缓咀嚼。
“肖小姐报官把苏大夫给抓了。”
顾岐脸颊瞬间绷紧,低声道:“她平日不是的大门都不敢迈出,怎生了胆子报官。”顿了顿他低声道:“去问问县衙谁当值,让他放人。”
“闹到大理寺了。。。。。。。”
闻此顾岐的脸色彻底变了,他霍然起身,将皇帝太后等骇了一跳。
“父皇,儿臣有事先行一步。”他拱手道,不等皇帝发问便起身离座。
“你放肆!”皇帝震怒:“顾岐你给朕站住!”
荣王道:“是啊七弟,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好歹都是你的长辈,难道是给你陪酒的吗?”
顾岐回眸,没看皇帝却先看了荣王,眼神中半分怯意也无,如冰川深海。
“儿臣会回来向您赔罪的,父皇。”他说:“今日主角本也不是儿臣,还是莫要让儿臣败坏了各位的兴致。”他似意有所指,头也不回的走了,皇帝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半晌沉吟道:“行湛。”
“是,父皇。”荣王应道。
“以后顾岐的终身大事就不用你操心了。”皇帝靠在椅背上慢慢道:“随他去吧。”
荣王面色一僵,讪讪应了,坐回原处。
顾岐在宫中疾步行走,升平紧跟着半步也不敢落下,顾岐凝重道:“闹到大理寺,她是不知道避嫌,生怕别人发现不了他们父女俩是吗?”
“肖小姐想必也没想那么多。”升平道:“但肖小姐言辞中对苏大夫颇多不满,我猜可能是因为这个。”
“女人真的是。”顾岐摇头,升平道:“也不知苏大夫给肖老爷子动刀进展如何,若是动了一半被抓,肖老爷子岂不是不好?”
他每多说一个字顾岐的脸色就难看一分,升平道:“主子,那我们现在是去静和居还是。。。。。。”
“去大理寺。”顾岐斩钉截铁。
升平一阵讶异,却也不多问,跳过此例,似是叮嘱:“主子,小的再多嘴一句,您当真不与陛下再交代几句?就这样匆匆走了,怕荣王殿下借题发挥。”
“他今天该发挥的也都发挥完了。”顾岐不以为然的冷笑:“我性子使的那么明显,父皇是个聪明人,会明白的。”
升平略略一想,恍然,的确,平日无甚交情,皇上和太后尚不急,异母兄嫂强行配许实在是太刻意了。
此时,大理寺的牢房里,苏敛努力把自己缩成一团,用一张打了很多补丁的破被捂住头面。
她是真的很喜欢捂住头面,害怕的时候捂,烦人的时候捂,捂住了就连日月也可以不看,蜗牛似的安全一阵子。
这张破被子也不知道多少人盖过,多久没洗了,一股酸馊味儿,唤作平时苏敛会尖叫着让邵小胖拿去烧了,但此时她管不了那么多,一来这牢房稻草堆里百无禁忌的爬着各种虫蛇,二来外头那个狱卒的眼神实在令她毛骨悚然。
好像一夕回到了从前的慕容府,隔着一扇窗,慕容卓用厚腻的目光盯着她看。
这是间临时关押的牢房,不分男女,鱼龙混杂,进来的时候苏敛就亲眼看见一狱卒将一女囚骗至门边,用镣铐拷在柱子上,上下其手的玩弄,四面八方投来的都是野兽似的兴奋目光,无意间添油加柴的助长了这等恶行气焰,女囚哭成了个泪人,却无力逃脱,只能待那狱卒玩腻了替她松铐。
“吃饭了。”狱卒“咣咣”敲着梆子:“过时不候。”
这话像是对她说的,苏敛一动不动,那狱卒见来硬的没用,又引诱似的小声说:“小妞,吃饭了,你不饿吗?饿瘦了哥哥心疼的。”
苏敛充耳不闻,她晓得这狱卒不敢擅自开门,所以千方百计引人靠过去,趁机揩油。
五脏庙闹的起劲,满腹酸慰,苏敛有点后悔出门的时候没听詹平的多吃几个馒头,随后又混混沌沌的想,姓顾的果然不是好东西,刚才跟邵小胖说得够清楚了吧,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能不能拦住詹平。。。。。。。
那狱卒似乎失了耐心,咒骂了两句一脚踢翻了碗,又骂骂咧咧的走了,苏敛捂出一身的冷汗,随后悲观的想,难道要死在这里了?未免太冤枉了。
她饿着肚子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不知几时,牢里传出打斗声,一路闯进来在耳畔炸开,苏敛惊坐起,掀开被子发现火光曈曈,刀光剑影,她脑子飞快的转动,蹦出一个结论:有人劫狱!
☆、第七章
非但不觉恐慌,她反倒生出狂喜之情,连滚带爬的摸到门边,放眼看去,只见蒙面黑衣人与狱卒杀成一团,血光飞溅,苏敛闷声看了片刻,双方势均力敌,只是有狱卒溜出去通风报信了,怕是待会儿便会有援军到,念至此,她心知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一蒙面人窜过身前,苏敛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角,那人厉色回看,反手提刀就要砍,苏敛大叫:“兄弟!自己人!我是你们主子的女人!带我一起走啊!”
那蒙面人的刀悬在半空中,愣怔的看了她足有半刻,苏敛心中百转千回,心想管他什么亡命之徒,先出去再说,又黏黏糊糊含泪道:“我怀了他的种!你们不能不管我!”
那蒙面人半是被她的脸和演技迷惑,信以为真,哑声道:“待我先去救大哥,待会儿来救你。”
苏敛指道:“钥匙在那边门上,你去拿钥匙开门快些,啊兄弟,能不能把刀借我防身,我好怕那个狱卒抓我当人质!”
果真,钥匙挂在几步开外之处,那蒙面人对她更加信任,点点头卸下佩刀,扑出去拿钥匙,苏敛接了刀,不管三七二十一,用力斩向铁锁,“锵啷”一声,锁链应声而断,苏敛拔腿就跑。
饿及腿软,她连跑带摔,几次踩踏肢体,不知其人死活,杀声震天,她莫敢逗留,连大气也不敢喘,几次刀锋近在咫尺,好在都是断发之祸,推搡穿梭,冲至牢外,得见天日的瞬间,苏敛只觉得许是把一生的好运都用完了,身体里一根紧绷的弦颤巍巍断了。
她瘫坐在地,茫然四顾,东面传来密集的脚步声,怕是援兵到了,苏敛喘了几口气,强撑着爬起来。
她拐进两墙之间,忽而自暗处生出手捂住她的嘴,往后拖了,小路尽头停着一辆马车,苏敛被提到马车跟前才被松开,闻得几人道:“大嫂带回来了!”
苏敛:“??????”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马车里的人先撩开帘子,莫名其妙道:“什么大嫂?”
“大哥,她说她是您的女人,还怀了您的孩子。”那人说着说着有点回过味来了:“难道她信口胡说的?”
苏敛:“嘿嘿嘿。。。。。。”
她觉得这大概就叫前脚出狼窝后脚入虎穴,运势坎坷,不若闭眼等死,忽听马车里那男人道:“家事先不急着处理,赶紧走,别叫朝廷走狗追上了。”
苏敛一愣,就被赶鸭子上架似的推进了马车,马车里狭小,那男子脱了上半身的衣裳,露出一身黝黑皮肉,青紫伤疤遍布,他面不改色的拧开一瓶疮药,开始自己给自己推拿。
苏敛缩在车厢一隅,听他硬声道:“我的确缺个替我生儿育女的女人,我不知你来历,但无妨,你跟了我梁景,自此前身事都作古,我给你取个新名字,给你个新身份,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亏待你。”
“生儿育女”四字一出,苏敛便坐不住了,双手合十道:“好汉,之前都是误会,你大人有大量,莫太当真吧。”
“你耍我?”梁景阴测测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滥杀无辜,但最恨人欺骗作弄。”他足尖一踢,将匕首踢到苏敛跟前:“是我动手,还是你自己来。”
顾歧赶到大理寺时,已是一片狼藉,大理寺卿面色青白,汗珠子顺着下巴颏低落,看见顾歧时更是震惊不已,腿一软跪下:“七殿下,是是是是我们的疏漏,请七殿下恕罪!”
“秋后算账。”顾歧说:“早上关进来的女大夫现在人在哪儿?”
大理寺卿听到“秋后算账”先是松了口气,忙转身吩咐道:“快去带苏大夫来。”
没人动弹,半晌一人讷讷道:“那个女大夫和。。。。。。。和梁景都没了。”
大理寺卿惊道:“什么叫都没了?”
“不知道是不是被梁景一行乌合之众给劫走了,当时太乱,没注意。。。。。。”他话音未落便被顾歧揪住了领子,顾歧个儿高,竟活生生将他拎的踮起脚。
“没注意?”顾歧皱眉:“没注意?”
他简单的重复着三个字,似是轻描淡写,却威压毕露,冷若寒霜,大理寺卿早已站不住,连声道:“七殿下面前你也敢藏着掖着,还不说实话!”
“依稀看见梁景的人往西边去了,当时没顾上追。。。。。。眼下在何处当真不知!”
顾歧松手,那人跌坐在地上忙改跪下,顾歧再没多看一眼,冷声道:“升平,全部按照渎职定罪,交给你处理。”
苏敛望着那把匕首,迟迟不动,许久她慢吞吞道:“我的确怀了孩子,这不算撒谎,而且庶子无辜,你说你不滥杀无辜的。”
梁景穿衣服的动作倏地停住,睇了苏敛一眼,看她拧着膝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