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骗人,师父虽然文化不高。可那一手字真是叫做漂亮。可由于先前刚刚说了是亲人,马上转口又说是老师,老大妈显得更加怀疑了一点,于是我慌慌张张地补充道,是家传的,我们有亲戚关系。
说完为了掩饰我的慌张,我咧嘴傻乎乎地笑着,试图用我无害纯真的笑容,来打动眼前的这个老大妈。老大妈这才有所放松警惕,于是她跟我说道,你既然是亲戚,你怎么会不知道林先生最近身体不好,正在住院?
我一惊,这什么意思啊,我师父是属于那种誓死都不会去医院的人,顶多喝点中药都算是给面子的那种。怎么会突然住院?于是我赶紧问老大妈说这怎么回事啊?我完全不知道这件事,我刚从老家过来,没接到这些通知呀。
我的语气变得有点着急。因为师父这样身体素质的人,如果说住院了的话,说明病得真是不轻。老大妈说,林先生人很好的,在这里住了一年多的时间,常常帮助院子里的人。所以这次他突然倒地后,邻居们就帮着送去了医院,最近这些日子,都是在轮流照顾着呢。我一听师父是“突然倒地”,这让我更着急了。于是我追问道为什么会突然倒地,他到底生了什么病。老大妈说,这人到了岁数就这样,身边无儿无女的,没人照顾,幸好那天有邻居上门找你师父下棋,才看到他倒在自己的床边,送医院一检查。说是脑溢血,要开刀,这开刀的日子,估计就是最近这阵子了。
接着老大妈开始批评我说,我们都以为林先生就是个老光棍,身边没个亲人照顾的那种,谁知道他还有你这么个大侄子,你们这些孩子,平日里还是得多关心关心长辈才行,你们早晚也有那一天的,林先生一直都身体不怎么好,你们当晚辈的难道不知道?
坦率的说,我有点吓坏了。师父的身体一向非常健朗,就算是不故意显摆,也绝不会给任何人一个身体不好的印象。老大妈的话告诉我,师父是一年多前搬来这里的,也就是说,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已经身体不好了。
我心乱如麻,一时之间,没了主意。
第十四章 。师徒重逢
老大妈接着跟我说,既然家里有人来了,就赶紧去看看吧,这都住进去快一个星期了。于是我慌乱地连连点头,然后问老大妈说,医院的地址在哪里,老大妈说就是这附近,其实也不算是医院,就是我们单位的职工卫生站。
说完她就热心地给我说了路怎么走,接着还热心地将我的行李拿到了她家里,说让我就这么去,带着行李不方便。她替我暂时保管。
谢过老大妈后,我就一路小跑,朝着卫生站而去。路上的时候,心里感觉特别复杂。因为以我对自己师父的了解来说的话,假如他是自己意识清晰的状态下的话,就算去了医院检查,也绝不会留下住院,他一定会吵闹着要离开的。而今已经住了一个礼拜,说明要么他已经神志不清,要么就是病得非住院不可了。
赶到卫生站的时候,我很快就找到了师父的病房。那是一个三人联排床的病房,师父住在最内侧的一张。在床边有一个岁数跟先前那个老大妈差不多的大婶,正在专心的织着毛线。从病床上被子堆起的状态来看,此刻上面是睡着一个人的,只不过因为帘子的遮挡,我还没能看见师父的脸而已。
我深呼吸几口,让自己缓口劲,毕竟是一路跑来的,我可不能让师父看到我这么着急的样子,时隔多日的重复,可要高兴点,不能让他因为自己的病而担心。接着我就走了进去,那个织毛衣的大婶看到我之后,没有说话。只是一直望着我。而当我绕过帘子的时候,看见病床上的师父,鼻子里插着输氧管,嘴巴微微张开,正在熟睡中。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原本酝酿了很久的情绪。此刻竟然突然变成了一种悲伤。其实我悲伤的并不仅仅是因为师父生病这件事,而是因为我看到病床上躺着的师父,消瘦,虚弱,面色拉簧,原本还算丰腴的脸蛋,也深陷了下去,原本只有少许白发的他,此刻竟然满头白发,额头上的皱纹比我印象当中深了不少,眼角也有些湿润,好像是因为睡觉的关系,分泌出了眼泪。
剧烈的被悲伤之下,我竟然完全没能忍住,情不自禁地哭了起来,但是害怕我哭的声音吵醒师父,看到我哭的样子心里恐怕更加不好受吧,所以当我呜出第一声的时候,我就立刻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可即便如此,鼻子却在一瞬间迅速地堵塞了起来,眼睛的视线,也在转瞬之间,从清晰变得模糊。
织毛衣的大婶看我走进来就哭了起来。先是有些诧异,但很快就猜到我应该是和街坊们口中的“林先生”相互熟识。于是她赶紧放下了手里的毛线球,就走到我身边来,扶着我的手臂轻声说道,小伢子,你是林先生的家里人吗?你可算是来了呀。乖,别哭啊。
大婶用一种哄小孩的方式在哄我,若是换做平时,我大概会翻个白眼然后心里一万只乌鸦飞过,可是此刻她的这些话,却不知何故,让我更加难以抑制心里的悲伤。因为在那个时候,我除了难过之外,心里更多了一种害怕,虽然我不愿承认,但是我的确在害怕,我会有一天失去师父。失去眼前在这个世界上,和我最亲的人。
几分钟之后,我才算稍微平复下来情绪,距离上一次这么痛哭,我已经想不起到底过了多少年,久到我快要不记得。因为我从小就不是个爱哭的人,特殊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总是会比那些温室里的花朵更耐折腾一些,所以我很少哭,少到都快忘记哭的滋味。如今这一番宣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压抑地过久。
大婶拉着我在她的身边坐下,手还一直在拍着我的肩膀,宽慰着我。她大概不能明白为什么我会哭得这么伤心,也许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她对我说,孩子你放心,大夫已经说过了,只要开刀脑子里的那些淤血清理了。好好调养,控制情绪和心情,还是会慢慢好起来的。只不过是林先生已经到了这个岁数,治疗起来会比较麻烦一点,可这样的病,也只有这个岁数的人才会容易得啊。
她说完叹气一口。然后道,唉,幸亏是发现得早,大夫也说了,如果再晚送半个小时的话,恐怕是人就去了。
她说的话我认可,的确人到了岁数之后,必须要比年轻的时候更加注意身体才行。可是师父绝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就脑溢血。我虽然不懂医,可我知道,脑溢血这种病症大多和自身的血压有关,如果血压猛地升高,就有可能引发颅内的血管爆裂,产生脑溢血。而我也知道,脑溢血会使人昏迷,于是我问大婶说,他这段日子以来,一直都是这个样子吗?大婶告诉我,那到不是,当天送进来后急救了,也就醒了,这林先生一直说自己要出院,自己的命要自己做主,大夫和我们街坊都一直在劝,好说歹说。他才肯继续治疗。
大婶顿了顿说,这些天以来,就是有些嗜睡,精神没有之前的好,可意识还算清醒,知道饿和上厕所。大夫说一般这种突发急性的脑溢血。治疗起来会比较麻烦,但是林先生却不知道为什么,不但没有那么严重,反而还符合了做手术的条件,这些天都一直在精养身子,后天就动手术了。
我点点头,心里有点骄傲,想着我师父可不是普通人,对于别人严重的病,我师父可没那么容易被击垮。于是我问大婶说,他和大伙做街坊的时间也有一年多了吧,听说身子一直不怎么好?
这也是我比较大的疑问,如果说师父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就给人一种身体不好的感觉的话,那肯定是在那之前就遇到了一些不寻常的事所导致的。而在那段日子,算起来,应该就是师父跟秦老前辈打交道的那段时间,如此说来,那个秦老前辈是必然脱不了干系的,起码他是知道情况的人。想到这里,我不禁怒从心起,因为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秦老前辈说一年大概要来探望我师父两三次,他是完全可以明显感觉到师父身子的不对劲的,而这些情况和最初师父找到他的时候完全不同。
这些消息。连续几天以来,他竟然对我只字不提,还故意刁难,耽误我寻找师父的时间,这让我无法原谅。
大婶告诉我说,林先生从住到院子里来开始,就成天咳嗽,经常都能听到他屋子里传来叹息的声音,那种叹息却不是有什么心事,而是身子不舒服的感觉。和院子里的年轻人下棋,也常常会下着下着就睡着了。但是这人吧,是个热心肠,谁家有困难只要他知道了,就一定会来问长问短,能帮的就一定帮。虽然院子里的人都是单位的职工家庭,而林先生是租住在这里的人,大家也都感激他,都喜欢他。这次他生病,大家才这么热心地轮流照顾。
于是我站起身来,握着大婶的手加以感谢。从这个大婶和先前那个大妈的口气当中,似乎师父虽然在这里住了很长时间,但是却从未显山露水,所以大家都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实际上是一个道士。早前因为时局的原因。道士会被当做批斗的对象,所以师父剪了头发,穿了便装,也就跟一般人无异了。
我问大婶说,那平常他醒过来的时间又规律吗?大婶说有,虽然病得不轻,可这老头还是一顿饭不落下,精神虽然不好,但心情还是很乐观的。你再待会儿,他估计也快醒了。诶,年轻人,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林先生的什么人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多么没礼貌,于是告诉她,这是我的老师,这些年我一直跟着他学习,后来他就来了湖北,我这次正好有事也到这边来,于是就专程过来看看,没想到却看到他在生病。大婶追问道,老师?教什么的?
我微微笑道,他是教我做人的。
于是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和大婶就这么闲聊着,她问我一句,我回答一句,可我的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师父那张憔悴虚弱,和我心里的模样相去很远的脸。我的手也一直在床边抓着师父的手,那双曾经带我抓过鬼,给我做过饭,赏过我巴掌,弹过我脑袋的手。以前从来没觉得师父的手竟然如此粗糙,此刻摸到他的手的时候才发现每个关节的地方,那皮肤都因为松弛的关系,而形成了许多深浅不一的褶皱。
大约就这么坐了一个小时,算算时间,差不多是下午五点多的样子。师父嗯嗯了两声之后,就微微扭动了几下脖子,一直微微张开的嘴巴,也合拢,并因为嘴唇干燥的关系,师父还伸出舌头舔了几下自己的嘴皮。接着睁开眼睛,有点无神和茫然地开始在四周围打量着,最后师父将自己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
我此前一直在想,师父见到我的时候,会说些什么。会惊诧于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湖北?会因为我看到他生病而不好意思?还是会拉着我问长问短,问问这两年来,我都做了些什么…
可我没有料到,师父愣了片刻后,突然说道:山儿啊…你瘦啦…
第十五章 。身有残疾
不知为何,听到这句话,我竟然又忍不住眼睛整个都湿润了。
师父说的没错,自打上次见面之后,我的确是因为太过繁忙,劳累了不少。而孟冬雪离开我这件事,也让我有一段时间始终无法振作。连我自己站在镜子跟前看我自己,也会觉得消瘦了一些。
师父这句完全不在我套路之内的问话,带着关心,却直接撞击到我心里最脆弱柔软的部位。我忍住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于是笑着问他说,你还说我呢。你也不看看你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
尽管我的出现对于师父来说有些突然,但是多年的师徒情分总归是断不了的。他听后有些虚弱地笑了笑说,我老了嘛,慢慢就开始萎缩了,跟花草树木一样。说完大概是觉得自己的比喻很有趣,于是就一个人自嗨的笑了起来,刚笑了两声,就开始剧烈咳嗽了起来。
师父的每一声咳嗽,都好像特别用力,也特别费劲。尾音总是伴随着沉闷的声音,假如莫郎中此刻跟我在一起的话,他一定会说是因为咳了太久,伤到了肺。于是我站起身来让他好好休息,别说话,顺便就喂了他一点水喝。
师父拉着我的手不放开,看得出我的到来虽然突兀,但是师父还是非常高兴。连织毛衣的大婶都说,我来了之后,林先生的精神都看上去好了不少呢。师父对我说,这次多亏了这些街坊邻居,否则自己就算是死在那屋里了,臭了一堆肉不说,还让人家的房子将来怎么住人。我打断他。说你胡说什么呢,这不好好的嘛,大夫的意见也是很乐观的,动完手术,休养一阵子,你就又可以到处蹦跶了。
师父嘿嘿嘿的笑起来。我真害怕他再剧烈的咳嗽。他撑着身子背靠着枕头坐了起来,我赶紧将床上的两个枕头都塞到了他的腰部,这样子他坐着也能舒服一点。坐稳身子之后,师父突然一声叹息,然后说道,我的身子,我自己清楚,这回,算是师父给赶上了。就算能好,也将大伤元气啊,将来可就没什么用了。
我本来想调侃两句,说没事你没用我就带你出去玩儿,去遛弯去。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我怕我乌鸦嘴,一说给说中了。
眼看话题就要变得严肃起来,我赶紧打岔说,您既然醒了,我就给你弄点饭菜吃吧,听这位大婶说,你虽然精神有些不好,可饭量还真是不差啊。这就好,人啊,能吃才没病,哪天连个饭都不吃了。估计就不怎么好玩了。
我和师父说话常常没大没小,当然我们师徒之间互相明白,谁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毕竟从最初就一直这样相处,如果改变了,反倒会让我们不习惯。但这些对话让在一边织毛衣的大婶听见了。大概觉得我们这一老一小有些好玩,于是一边继续织着毛衣,一边笑呵呵的看着。
大婶告诉我,这些天师父吃饭,都是去医院食堂打饭来吃,他最喜欢吃的,是土豆炒肉丝,这些天可真是吃了不少。土豆炒肉丝一直都是师父最爱的菜,这我从来都知道。于是我就拿着师父的碗,去食堂买回了饭菜,然后准备喂师父吃饭,但是被他拒绝了。他却不要我喂,说自己吃,手脚不动,人就懒了,将来就算好了起来,也都不爱用了。于是我也就没有继续坚持,接着问大婶要不要吃点东西,我带她去吃,顺便感谢一下这些日子以来,对我师父的照顾。
大婶连连说不必了,还说既然我来了,她就先回家,也实在犯不着两个人照顾,正好也给我们师徒俩说话的时间。于是我就送大婶到了卫生站的楼下,再三感谢后,直到她走远。
病房里此刻就只剩下我和我师父两个人,有些当着外人不好说的话,此刻就可以放心大胆的说了。于是等师父吃完饭。我就去替他洗了碗筷,然后坐在边上,看着他憔悴的样子,忧心忡忡地问道,你这两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既然在一个地方呆了一年以上。你为什么就不写封信来说一声?师父叹气说,上次回去山村里,看到我和孟冬雪那么和谐温馨,开始觉得如果要我再跟着师父学习的话,实际上是很残忍的一件事。而自己到了湖北之后,很快就找到了那个秦老前辈,并打过一段时间的交道。
师父说,这秦老前辈虽然人有些古怪,倒也不算坏人。你也许今天看到我的时候,觉得我老了不少,头发也全白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对吗?我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点头,因为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谁能看不出来。师父又问道,那你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两年时间,就可以把我蹉跎成这副模样,更不要提咱们本身就是玄学中人,命原本就比别人经得起折腾?我还是不回答,依旧点头。
师父说,刚才吃饭的时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