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来这就是了,忍不住看了又看。
“木代。”
她听出师父语气郑重,赶紧收敛心神,上前两步跪倒在黄锦蒲团上,毕恭毕敬:“在。”
“你知道师父要把衣钵承继给你?”
“知道。”
“小门小派,其实没什么衣钵可谈。但哪怕只剩了一个人,也该行有规,做有矩,你懂不懂?”
“懂。”
“把衣钵交给你,等同交给你一份责任,你要拿出一份担当。收起你女儿家的脾气、任性、不管不顾,从此之后做事要有顾虑,说话要三缄其口,哪怕至亲至爱,该保守的秘密还是要保守,哪怕生无可恋,也得为着这份责任如常存活,能不能做到?”
“能。”
梅花九娘的语气柔和下来:“木代,再好好回想一遍师父说的话,不是要你答的好听,是真的要你做到,能不能?”
木代认真想了一遍,然后点头:“师父,我不能把话说死,但我保证,一定拼死去做到答应你的事。”
梅花九娘笑起来,过了会,示意她走近。
“以后,这观四牌楼就是你的了。”
木代点头:“大师兄也怎么说,就是……”
她欲言又止。
“就是什么?”
“这宅子为什么叫观四牌楼呢?咱们这宅子里,根本连个牌楼都没有啊。”
梅花九娘说:“因为,它不是观四牌楼,它只是被套了个观四牌楼的名字罢了。”
木代糊涂了。
梅花九娘也不解释:“去,把师父床头那个橱柜打开,里头有个织锦布包。”
木代依言过去,暗格的抽屉抽开,果然有个织锦包袱,不大,拿起来也不重,就是觉得形状有些怪。
拿到梅花九娘面前,她并不接,只是吩咐:“打开看看。”
木代小心地揭开布包。
这是……蝙蝠?
她拈着蝙蝠翅膀,举起了,对着灯细看,是木头雕的蝙蝠,暗红色,像是上了漆,应该有些年头了,很多地方被磨蹭的油亮,翅膀处像是有活扣,但怎么掰都掰不动,更稀奇的是,眼睛上罩了个眼罩。
好好的蝙蝠,带什么眼罩?蝙蝠侠么?木代想笑,伸手想揭,梅花九娘不动声色:“别动。”
这就是不让揭了,木代吁了口气,正想放回布包,梅花九娘说了句:“再看。”
木代知道,多半是自己遗漏了什么。
又细细看了一遍,终于发现,蝙蝠的腹底,凹刻着一只微型的,但是栩栩如生的……木鸢。
什么意思?
梅花九娘开口了:“你应该听说过,历史上,有个木匠祖师爷叫鲁班吧?传说他曾经造过一只木鸢,可以在天上飞三天三夜不落。”
所以呢?木代拈着蝙蝠发愣,目光再一次落到凹刻的图形上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师父,你不会是想说,这蝙蝠是鲁班造的吧?”
梅花九娘没说话,但那表情,分明是默认。
木代啼笑皆非:“那这蝙蝠,也能上天飞咯?”
“能。”
木代不笑了。
师父这是怎么了,说的确确凿凿,不会是……糊涂了吧?
梅花九娘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你把蝙蝠的眼罩揭开。”
木代迟疑了一下,还是伸手揭下了眼罩,意外的,蝙蝠的两只眼睛居然是银珠子,在眼眶之中,似乎还能转动,而就在眼罩揭下的刹那,那两只像是扣死的翅膀,忽然嘎拉拉扇动了一下。
猝不及防,木代险些把蝙蝠给摔了。
梅花九娘说:“木代,师父这辈子没能等到,师父也说不清,你这辈子,能不能等到。”
说这话时,她的目光有些恍惚,似乎穿透这墙壁,穿透镇子里层层的雾霭,忽然回到了当年。
那也是个晚上,她的师父中了致命刀伤,包扎的布带几乎被鲜血泅透,却还是绷着最后一口气,絮絮跟她交代。
——或许有一天,有人会送来七把钥匙……
——这银眼蝙蝠,会带你去到真正的观四牌楼……
梅花九娘缓缓从轮椅上站起来:“来,木代,跟我走。”
木代懵懵懂懂,跟着梅花九娘,穿过满顶床的通道,走出宅子,走进清冷的,笼罩着雾气的,低头几乎看不到五指的夜色当中。
只有梅花九娘的声音絮絮响在耳边。
——听说鲁班这个祖师爷,虽然有才,但是小气,那些机巧的机关,唯恐让别人学了去,所以,他做的银眼蝙蝠,只在夜里才能飞,而且必须是这种没有光的,大雾笼的什么都看不到的夜里。
木代打了个踉跄,险些绊倒,这雾像是长进她眸子里,什么都看不见。
“木代,用你的血,涂在银眼蝙蝠的眼睛上,它就可以给你带路了。”
血吗?木代摸索着,手指的指腹蹭到近处的边墙,狠狠剐擦,然后用流血的指腹,慢慢抹过银眼蝙蝠的两只眼睛。
低头看,手里的蝙蝠,先是看不清的漆黑一团,然后出现了两点银中泛着血色的亮,到了末了,掌中忽然一轻,伴随着扑棱棱振翅的声音,蝙蝠向着雾霭里的前方飞将过去。
梅花九娘低声说:“跟上去。”
有什么东西,狠狠撞着窗户,扑棱棱,扑棱棱。
炎红砂迷迷糊糊醒过来,先摸过手机看,凌晨两点。
为什么会醒?她脑子一片混沌。
外头是什么声音?
下一秒,她突然反应过来:曹解放!
楼下亮灯了,隐隐传来张叔呵斥的声音,炎红砂慌的鞋子都来不及穿,几乎是光脚奔下去的。
完了完了,张叔说过,曹解放今晚要是再叫,就把它下锅煮了——这小畜生,这么能闹腾,嘴巴被透明胶带封住了,居然又出撞窗的新招,是真心不想活了吗?
到了楼下,先看到张叔,举着个扫帚立在院子口,气愤的大骂:“太特么不要脸了,套猫套狗也就算了,现在来套鸡!”
咦,怎么张叔不是因为被曹解放扰了清梦而生气吗?
再朝院子里看,一万三也起来了,蹲在角落里,摁着手机照明,那一点点幽光,在黑暗中晃她的眼。
炎红砂走过去,脚底板硌的疼,这才想起忘了穿鞋,又懒得上去,索性忍着痛走过去,蹲在一万三边上,问:“怎么了?”
一万三把手机屏幕照向地面:“你看。”
十好几根鸡毛!
炎红砂口吃:“谁,谁薅我们解放的毛?”
“不是让你看鸡毛,看这!”
炎红砂凑近了看,是米,散的一小把一小把的。
“闻闻。”
炎红砂之间蘸了两粒,凑到鼻子前面:“酒?”
“这叫醉米,用来捉鸟套鸡的。”
炎红砂奇怪:“你怎么知道?”
一万三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搭理她。
他怎么知道?他那穷困潦倒的少年岁月,之所以还能偶尔吃上顿烤鸡翅,靠的就是这些歪门邪道的智慧。
他看炎红砂:“居然有人专门费力气来套曹解放,为什么?也不是什么稀缺品种啊。”
为什么?炎红砂顾不上去想了,她看到曹解放,趴在酒吧的窗台边上,羽毛哆嗦着,地上掉了十几根毛呢,这是要把她们解放薅秃了的节奏啊。
炎红砂说:“你这个小可怜儿……”
双手一接,曹解放扑棱棱飞到她怀里来了。
一万三也站起来:“好险啊,亏得曹解放没去吃这些醉米,不然被人套走了,从此鸡海茫茫,再也找不到它了。”
炎红砂摸了摸曹解放的小脑袋,夸它:“好鸡!不是嗟来之食,有气节!”
曹解放没好气地抬起头,鸡嘴上缠着的透明胶迎着灯光,愈发的透亮。
☆、175|第①⑤章
罗韧没有听郑明山的劝,自己去车里取了装备冒雾进山,郑明山也不管他,抱着胳膊倚着门看他离开。
曹严华左右两难,一番思想挣扎之后,还是站到了郑明山一边:一来他也觉得,黑灯瞎火大雾天,进到地形复杂的环境里心里没底;二来他压根没听说过罗韧还有什么“对头”,私心里,觉得小罗哥有点小题大做。
什么了不得的对头嘛,能比得上小师父和太师父强强联手?
郑明山闲闲在门槛上坐下来:“走着瞧吧,罗韧一会儿就回来了。”
曹严华说:“不见得。我小罗哥是个要面子的人,进去了又出来,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郑明山笑笑:“为了挣面子往里进,那是没脑子。他要是出来了,我反而佩服他不是蛮干的人。”
说着,扬手指了指远处的山线:“旅游公司的前期勘探都没成功,白天进去都容易迷路,更别说是晚上、大雾、可见度这么低。他自己走一段就知道,我不是在哄他。”
果不其然,一刻钟左右,罗韧又回来了,鬓上带浓雾的水汽,眼底深重的焦虑,眉头几乎拧成一个川字。
他现在像个能量巨大但是极其紊乱的气场,不能碰、不能触、不能拿捏,但也绝不可能静止。
郑明山有点好笑,不过对罗韧的紧张,心里多少有点欣慰,说:“放心吧,我了解我师父。”
罗韧冷笑:“但是我了解猎豹。”
他大踏步进了院子,曹严华讷讷的,不知该跟还是不该跟,郑明山朝院子里斜了一眼,心说:无事忙。
从现在到雾散可以进山这段时间,罗韧绝不会安静地待着,他会查看每间屋子、查看院前院后、查看每一丝可能的踪迹,同时焦灼的恨不得一头把雾气撞破。
何必呢,空耗精神。
郑明山拍拍曹严华的肩膀:“小胖墩,我们睡觉去。”
曹严华不挪步子。
郑明山看他:“怎么着,有意见?”
“大师伯,你觉得我小罗哥厉害吗?”
这话问的,郑明山皱了皱眉头:“还可以,怎么了?”
“如果你觉得我小罗哥是个人物,那一个能让他焦虑到安静不下来的对头,应该也不是个小人物吧。大师伯,你不觉得应该重视一下吗?”
这小胖墩说的有点道理,郑明山想了想,示意曹严华跟他一起进后院。
罗韧正站在院墙的角落里,手电直直打向墙顶。
郑明山理解罗韧为什么关注这个角落,依照后院的建筑格局,如果来人走的是房顶,一定会被屋里的人察觉,也不可能从前院进,唯一的可能是两面围墙——但是其中的一面,是三角水榭。
所以这一面墙,是唯一也是最有可能的通道,然而早些年的大院,为着防盗,院墙都做的很高,至少是四到五米,难不成罗韧的对头,也是一个精通诸如壁虎游墙功夫的武林高手?
他问罗韧:“猎豹什么来头?”
“菲律宾,绑架团伙的幕后头目,女人,会枪械、格斗,华人后代。”
郑明山脑海中迅速勾勒出大致的画面轮廓,这样的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至于跑到西南的小镇来翻墙吧,除非……
除非这个女人和罗韧之间,有着理不开的复杂关系。
想到木代房间里那朵玫瑰花,郑明山没来由的对罗韧生出反感来。
木代的手机都还在房间,没法联系上,当然,连仪器进去都失灵的地方,通讯也未必指望得上,现在罗韧唯一的想法,就是这雾能早点散。
也许郑明山说的有道理,就算来的真是猎豹,也未必能把梅花九娘和木代怎么样,但他就是不放心,不亲眼见到木代,无法放心。
好不容易捱到日出,虽然只有些许光亮,雾也还没有散,罗韧和郑明山还是一起出发了,留了曹严华看家,以免万一梅花九娘和木代回来找不着人。
与其说有雾镇周遭是山,倒不如说是山谷峡谷更贴切,路曲曲绕绕,岔道极多,稍不留神就是死路,得原地绕回,有时爬了一段坡之后,忽然又是一段急下——从高度来讲,上下抵消,等于没爬。
更糟糕的是,时候是盛夏,正是林木灌木疯长的时候,有时候忽然没路,几乎要用身体直接把灌木撞开。
昨天晚上,木代和梅花九娘真的进了山吗?黑灯瞎火的,她们是怎么走的?
太阳高起来了,浓雾转薄,罗韧有些焦躁,刚刚已经走过两条死路了,都是走着走着突然山壁挡道,只能原路返回。
他急走几步,脚下忽然一绊。
俯身去看,像是凹弯的高尔夫球杆,不知道什么材料,轻薄,但坚韧,正奇怪时,跟过来的郑明山脸色忽然变了。
这是梅花九娘的假肢。
但是,为什么只有一根?另一根呢?更重要的是,人呢?
不再往前,原地停下,几乎是排查布防式查找,罗韧绕到一处山壁边时,心中忽然一震。
看到梅花九娘,背对着他,靠着一块石头坐着。
如此安详,无声无息,不知道为什么,罗韧有不祥的预感。
他试探着,轻声叫了句:“师父?”
郑明山循声而来。
看到梅花九娘的背影,他的面色几乎是瞬间煞白,僵了一会之后,大步绕到梅花九娘面前,叫了句:“师父!”
罗韧看到,郑明山跪了下来。
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僵硬地挪着步子,也绕了过去。
梅花九娘死了。
端坐,并没有倒,脸上带着笑,像是大笑,身上多处刀伤,致命的是喉部一刀,几乎深及骨头,鲜血泅透了衣裳,好在,身周没有蕴积。
梅花九娘,这位早年的传奇人物,殒命之处,好在没那么狼藉和鲜血淋漓。
罗韧后退两步,脑子里一片空白,听到自己喃喃的声音:“木代呢?”
他张皇地四下去看,梅花九娘死了,木代呢,他的姑娘去哪了?昨天晚上,这里有一场缠斗,木代不会眼睁睁坐视师父遭毒手的,木代呢?
手机响了,他机械的接起来。
是神棍,语气激动:“小萝卜,你知道吗,我让小万万帮我查了,那个观四牌楼,原来……”
罗韧生硬地打断他:“我现在没时间,发给我,或者以后再说。”
他挂掉电话。
郑明山转头看他。
这个梅花九娘的大弟子,木代的大师兄,此时此刻,不再是团头缩脑就着花生米喝小酒的庸常汉子了,他的目光锋利地像到,躬起的脊背蓄势待发,形同一只下一刹就要暴起的兽。
电话持续在响。
罗韧突然愤怒,接起来怒喝:“我说了,我现在没……”
他忽然止住。
电话那头,异样的沉静、沉默,但又涌动着诡异的气流。
这不是神棍。
郑明山缓缓从梅花九娘身边站起来。
听筒里终于传来声音,这声音,像是隔了千山万水,重重年月,带蛊惑的沙哑和女人的妩媚,是噩梦里最深的梦魇,他从未忘记过。
“罗。”
罗韧觉得全身的血一下子冲上颅顶:“木代呢?”
“好久不见。”
“木代呢?”
“这么久不见,不跟老朋友叙叙旧?只惦记你的小美人儿吗?”
罗韧怒吼:“木代呢?”
“她好的很,就是又哭又闹又叫又骂,不过你放心,我脾气好,不会一刀杀了她的——杀了她,就没得玩了。”
罗韧咬牙:“梅花九娘是不是你杀的?”
“那个找死的老太太吗?”她轻笑,“那么老,也不剩什么日子了。”
“你想怎么样?”
“我想怎么样?”她的声音低的像是情人的呢喃,“罗,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美丽的女人,一生要经历两次死亡,一次是美貌逝去,另一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罗,我瞎了一只眼,你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她咯咯笑起来。
“看到你的小美人儿这么漂亮,我真是嫉妒。”
罗韧死死攥住手机,骨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白:“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也不知道想怎么样,或者,见了面,我就知道了。”
“在哪见面?”
“你家就不错。”
家?哪个家?
她继续说下去:“古色古香,视野通透,斜对面就是你朋友的酒吧,罗,你回到中国之后,真是交了很多无聊又奇怪的朋友,为什么会养一只鸡呢?”
她哈哈大笑,那笑声,终于变得狠戾而又恶毒。
“你要尽快赶回来,因为我很不喜欢你的小美人儿,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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