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轮到左昀脸红了,头一低,匆匆提了篮子便走。
第二天,左昀再来,与田三要一只大臀尖,田三说:“你怎么拿得动呢?”左昀瞥了欧淇一眼,欧淇福至心灵:“我给你送回去吧。”
左昀不是没有其他当龄的少男追求,她念的是白绵最好的重点中学,风气比其他学校保守拘谨,学生们依然流行朝暗恋对象抽屉里塞情书。高中毕业时,左昀统一拿回家来,一封封和左君年阅读评点。在左昀同学看来最有希望的一个追求者是邻班的贺小英,原因十分简单,贺小英的老爸是组织部部长,左昀的老爸是市委副书记,门当户对,再合适不过。左君年看了贺小英的情书哈哈大笑,把情书又看一遍:“这个小朋友倒蛮单纯,和他老爸很不像啊。”左昀“嗯”了一声,左君年把一叠情书都还给左昀,继续道,“贺仲平这个人弯弯肠子太多,做事别人猜不透,和我可真不是一路人。”
左昀和欧淇的来往,左家夫妇略有察觉,但左昀一直在省城念大学,左君年又自命开放民主,对这段小儿女情基本上不闻不问。直到大学毕业后,左昀拒绝了出国的机会,也拒绝了留在省报的名额,坚持要回白绵市,才让左君年和刘幼捷大吃一惊。卢晨光出面将左昀安置在白绵晚报社,左君年对于女儿如此不思上进大光其火,卢晨光安慰他说:“孩子在自己身边也未必不是好事,你们一个劲儿想孩子出息高飞,人家贺部长为了儿子不肯回家乡,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呢。据说贺部长是亲自赶到儿子学校,跟押囚犯一样把儿子押回家来的,行李都没收拾,就扔在学校了。”
左君年连连摇头:“都什么年代了,不可思议,不可思议。”
卢晨光与贺仲平曾经在同一乡镇为官,一个是宣传干事,一个是组织部科员,每次都同一批提拔,有点黄埔军校同期生的感觉,两家住得又近,所以关系颇为不恶。说到贺小英,卢晨光就想起了一件事:“贺部长的儿子可真长得不错呢,个子高高的,眉清目秀,气质也怪像大城市的孩子,真不像老贺家两口子。”
东城(3)
左君年早听出弦外之音,淡淡笑道:“呵呵,男孩子好看有啥用,好看了是绣花枕头。”
卢晨光还是不甘心,有次与左君年一起去参加金融系统的一个会议,贺小英分在一家银行的办公室,被抽调上来做会议接待,卢晨光特意在人堆里将贺小英指出来给左君年又看了一次,果真是唇红齿白,两道浓黑的眉毛下眼神明亮,待人接物也不卑不亢,甚有教养。卢晨光自言自语地道:“可惜我没女儿,我有女儿,招这么个女婿也真甘心了。”左君年但笑不语。最后,卢晨光只得把话点明:“马春山的女儿前年中专毕业,就分在这家银行呐。”
左君年低头喝茶,想了一想,终于说:“年轻人有年轻人的缘分,我们做家长的管不了这么多。”
人前如此之说,回到家里,左君年还是不经意似的问了问左昀:“你那个同学贺小英毕业了也回了白绵?”
左昀茫然道:“是吗?我不清楚。”
左君年道:“同学也该常聚聚才对。”
左昀不屑道:“听说他念了金融,跟这样满身铜臭的人有什么好聊的嘛。”
左君年失笑:“念金融的人就满身铜臭?真是岂有此理,小丫头家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偏激。”却被老婆大力瞪了一眼:“亏你有嘴说女儿,好像你不是这个臭脾气!”
左昀接口又揭发:“再说,是你以前说过的,贺家的人弯弯肠子多。”
刘幼捷眼睛瞪得更大了:“老左,你要死哦?叫你不要和孩子说工作上的事,更别在她跟前评你评他,小孩子家啥都不懂,说出去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你有没有脑子哦?”
趁着左君年忙不迭地跟妻子辩解,左昀赶紧站起身来,溜出去约会。左君年一开口,她便听出了话里的意思,撒娇撒痴搪塞过去,转而又敌视起完全无辜的贺小英来,疑心是贺小英旧情未了,相思至今,然后追回白绵市,托人做媒。她如今一头心思都记挂在欧淇身上,当年尚且不以贺小英为意,现在就更不会犹豫了。因为存了这点警惕,几番中学同学聚会,她都托词有采访任务推脱了。
实习记者左昀(1)
所有的消息渠道都在谈论这件凶杀案。“江勇”两字像蟑螂一样在夜幕下到处乱爬。而作为喉舌的三台四报,却一片宁静。记者们对这件案子一无所知。报社大楼的窗口个个明亮,窗口里有许多影子拿着A4纸走来走去,微机房里键盘“哒哒”跳动,写完稿子的记者悠闲地上网浏览新闻,没写完的在计算机前愁眉苦脸,稿子被枪毙的恼火地将纸张卷成一团。
左昀正在报社赶当天的采访稿。白绵市近十家新闻媒介,卢晨光最后精心挑选,将左昀安置在白绵晚报,原因是晚报的总编副总编都是他亲自栽培,社长兼总编郑亦趋以前是宣传部的宣传科长,副总编陈秀是他一次龙卷风灾难报道中发现的好苗子,历时七年,将她从一个普通记者一直提拔到副总编,在白绵市,晚报可算是卢晨光的自留地。
而卢晨光精心搭配的晚报班子确实也没让他失望,郑亦趋稳健精明,陈秀聪睿大方,两人搭班,将报社弄得有声有色,报道风生水起,无论是新闻性还是可读性,都走在白绵市媒介之先,影响力之大,以至于许多部委办局的活动不以上日报头版为荣,而以上晚报为要。
左昀采访回来已经好一会儿,但稿子始终没写完。进晚报后,陈秀将左昀安排到新闻部,这是报社最锻炼人的部门——新闻部主任关天圣则将左昀分给新闻采访组组长何蓉去带,何蓉算是晚报新闻部最强的一个记者。以卢晨光和左君年来看,就算计算机安排也不会如此精密了——但计算机是不会把人类的能动性这一模糊数据统计进去的。所以,得出的结果往往也会出人意料。
一篇500字的稿子,左昀已经修改了5次,何蓉仍然和气地说:“小左,是不是还有些内容没写充分呢?”
左昀改到第六遍,将所有可能需要阐述的东西全部以最精练的语言塞进报道之中,而后战战兢兢地拿给正在喝奶茶的何蓉。
何蓉接过去,认认真真地从头读起,读着读着,两片嘴唇一抿,深深地吸到牙齿之间,发出响亮的“啧”的一声,橡皮筋儿似的又弹了出来。左昀当即朝天翻了一记白眼,报复地盯着何蓉头上的发卡。
发型是最最困扰何蓉的问题,身为白绵市的著名女记者,留一头英姿飒爽的短发,才算干练,等头发剪短了,又发觉和脸型不称,“略微”宽大的颧骨失去头发的掩护后,在镜子里无去无从,孤苦伶仃。她还未婚,因此葆有女性的魅力还是非常要紧的事,于是又立意要把头发留长,好给脸部的缺陷打埋伏,但头发长过耳后,新问题又出现了,东方人的发丝都是扁圆型的,彼此之间独立意识极强烈,碰了灰就黏成一个一个的小团体,洗一洗就是一盘散沙,无组织无纪律。打再多发胶固定好的发型,路上一走,也像秋天的芭蕉般风流俱被风吹雨打去,软趴趴地东挂一绺西沾一片。不抹发胶呢,又时时冒出一两簇有个性的发绺,怒发冲冠地拳打西东脚踢南北,何蓉实在烦不了了,索性在抽屉里和包包里放了许多小发卡,一发现乱了的头发就立即镇压,拿小卡子一别,既干练,又隐隐地妩媚。只是她发质糙,造反的头发就像隋末的起义军,一呼百应,山头众多,卡子一别就是好几个,而且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可这个发展是渐进式的,发卡队伍逐渐壮大到如八宝楼台,星河灿烂,何蓉并未自觉,逢到有人夸她“何记者,你头上的发卡好别致”时,她都抬手抚一抚心爱的饰物,嫣然一笑解释:“头发碎,容易掉,写字不方便,弄几个卡子别一别,简单又方便。我才懒得打扮呢,也没有时间操心这个。”
男女搭配,干活不累。两女搭配,不干也累。何蓉是晚报社挂头牌的名记,左昀则是名校新晋的高才生。两人第一次合作,就发生了冲突。何蓉带左昀去采访本市一位作家,此人出了许多本小说,在全国享有极高的知名度,而本市许多人并不知道这位高人乃白绵人氏,左昀在报道中写道:“XXX笔名XXX,业余创作二十多年来,著作等身,享誉海外……”
何蓉审稿时看着看着蹙起眉头:“著作等身?是什么意思,有这个词吗?”
左昀受到惊吓地抬眼瞠视何蓉。这一看,何蓉按捺着的不满骤然放大了数倍,笑道:“瞪我干吗?还嫌你眼睛不够大呀?”
左昀扬起一边的眉毛,嘴角弯了弯,何蓉一看这坏笑就怒火中烧。
左昀笑笑道:“没什么,我只是确定一下。”
“确定啥?”何蓉的笑容渐渐僵住。
“确定刚才那个弱智的问题是不是你问的。”左昀轻轻巧巧地说,一副稚气未褪的样子。
何蓉终于控制不住,瞪着实习记者左昀:“你说谁弱智?”
左昀坦白道:“著作等身是成语,你都说不晓得,除了弱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实习记者左昀(2)
何蓉一把扯过稿子,夺门而出,跑进了新闻部主任关天圣的办公室。关天圣看着眼泪在眼眶直打转的何蓉,少不得把左昀喊过去教训一二,然后温言协调,婉转批评何蓉也需要加强学习,居然连“著作等身”这样的成语都忘记了。两人最后虽然言归于好,但关系从此永久隔阂。其实就算没有这事,矛盾也无可避免,在左昀未来之前,何蓉方方面面在报社都十分出色,领导器重,同事尊敬,连市委领导们都对这位女记者印象深刻,她私下也窃以报社第一女记自矜。现在可好,左昀来了,带左昀出去,吃饭的时候安排座次,任何单位部门,都让左昀上坐,报社老总进新闻部视察,也要装模作样地到左昀的座位前转上一转,夸奖一二,然后叮嘱她:“小左是X大的高才生,是个好苗子,小何你要好好带她。”这些话,不能琢磨,琢磨下去,呕血身亡都嫌晚之。
眼看何蓉开口说:“新闻报道的原则是什么?”
左昀的眉毛已经竖起,准备回敬,新闻部的门口有人问:“请问,左昀在这间办公室吗?”
左昀回身一看,来人修长俊美,大有《诗经》所云“其人欣欣,其人硕硕”之风,一头好看的卷发垂到肩上,男人留长发须得满足三个条件:一是个子高,二是脸型瘦削,三是头发浓密,而他恰好三者皆全。他朝办公室里粲然一笑,连何蓉都气息为之一屏,下意识地抬手摸一摸鬓角的发卡。左昀眼珠一转,当即欢呼一声:“贺小英同志,我都忘记了,张明今天结婚呀,我们该去参加婚礼的——哎呀,罪过罪过,现在去还来得及吧?”边说边拖过桌上的外衣,朝何蓉一吐舌头:“同学婚礼,我要不去的话,会被五马分尸的,稿子你做主吧,不行毙了我好了。”边说边抬起食指比着自己脖子勒了一勒。
贺小英机灵,嘿嘿一笑:“就是,快走快走。”
两人狡猾地互相睐一睐眼,一起奔下楼去,左昀不顾还在单位,哈哈狂笑,声震楼宇。出了报社,左昀在马路上发力疾走:“我都快饿疯了,走走走,我们去吃烤肉,我要吃掉一整条牛!”
“喂!”贺小英在背后唤住她,“等一等。”
左昀回头,才看出贺小英神情异常,眼睛不再似甘油般温和清澈,而且焦灼不安,欲言又止。
“到底什么事?”左昀狐疑地打量着他,“就算求婚也要等我吃完饭再说嘛。”
贺小英摇摇头:“这事很急很要紧。”
左昀道:“那就快说。”
贺小英依然犹豫:“这事很为难。我不知道该不该和你说……也许……可能会拖累你。”
左昀睁大眼睛:“除了借钱,什么都好说,快说吧!”
贺小英被逗出一点笑意,但紧张又像蚂蚁一样迅速地爬满了他的脸。看他脚尖碾地,犹豫不决,左昀恼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人,我不怕拖累,有事快说,怎么说我们也是三年的哥儿们。”
最后一句话终于让贺小英下了决心,他看了看四周,时近10点,人行道上行人寥寥,最近的一个也在10米开外,他依然小心地把嘴凑进左昀耳边:“赵根林杀人了。”
左昀不敢相信地别过头,差点碰上贺小英的腮帮,他温软的嘴唇擦过她的耳根,两人近得像一对拥抱中的情侣,彼此可以感觉到急促的呼吸。
“赵根林?”
贺小英声音低得像耳语:“他,他把江勇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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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学少年(1)
赵根林。左昀眯起眼睛。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赵根林。有那么好几分钟,赵根林像是掉进了记忆的旋涡,4年的时光像硫酸一样把他的影子消融得无影无形,一些残渣深陷在某个角落里,她像伸进一锅糖浆里掏几粒杏仁般,努力挖掘。
“赵根林,是他要我来找你。”贺小英低低地说,“很奇怪吗?”
左昀睫毛闪动,睨了贺小英一眼 :“什么事奇怪?他会杀人还不会叫你来找我?”
贺小英没说话。4年之后,遇到左昀,他还是说不出话。
左昀胜利地笑了笑,胳膊肘撞了一下贺小英:“他和你一直都有联系?”
贺小英淡淡道:“不是很多,但一直都有联系。”左昀忽然回过味儿来,自离开白绵去念大学后,她和所有的中学同学都失去了联络。准确地说,是她刻意放弃了和他们的联络。尤其是贺小英和赵根林。她收到过他们的信、贺卡,却都没回过。她狠狠瞪了贺小英一眼:“哈,士别三年,真当刮目相看啊,跟我说一半留一半啦,啊?”
贺小英嘿嘿一笑,偏了身子直躲左昀掐上胳膊来的手:“没,没,哪敢嘛。”到底没躲过,胳膊上吃了重重一掐,一直疼到肌肉深处,又不敢叫疼,只得干笑,“过了4年啦,你还长着一副猫爪子呀。小姑娘家这么凶,小心嫁不出去!”
左昀横了他一眼:“放心,嫁不出去也轮不到你。”
贺小英还是笑,路灯下他弧线秀美的嘴唇下牙齿闪着贝壳样的光,左昀忍不住也跟着笑了:“你可比4年前好看多了。”
贺小英学着她的眼神,也横她一眼:“4年前你也没好好看过我呀。”
左昀轻咳了一声,收起笑容:“赵根林脾气一直拗得很……以前咱们就说过他,这个脾气不改的话,迟早吃大亏……可……怎么会闹到这一步?怎么又和江勇搅上的呢?”
贺小英眼睛却依然黏在她那张秀美的脸上,额头宽广光洁,一双小刀似的漆黑眉毛,剔剔飞起,即便在夜色里,也能看到她孩童样清澈的眼瞳,菱角一样弯的嘴角就相应微微一翘,旋开一个酒窝。
4年来他把这张脸贴在宿舍的帐子里,是左昀的一张学生证照片,他拿去精心复印、放大,每天睡觉前做祈祷似的看着入睡,一张纸由白变黄,纸上的墨粉由浓变淡,清晰的一张脸也渐渐模糊,现在忽然间清清楚楚地摆在眼前,立体、生动,肌肤温泽,唇瓣湿润,像一朵午夜里正在吐蕊的昙花,美丽简直成了一种气息,渗透了眼睛,一直濡染到心窝窝里。
“发什么呆?”胳膊上一痛,左昀的魔爪又掐了过来,这次更重,贺小英“弗弗”喊出来:“杀人啊!”
“知道不,”左昀没理会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毕业后,我去找过赵根林的。”
“你找过他?”
左昀望着马路远处的灯:“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