堪的模样。
“你把手电放下,听我说,”他绝望的脑子里忽然掠过一阵灵光——他想起了那位观音大士,管她是真是假,现在得打打这张牌了。
“我是持有潘素敏签字的特别观光证的。你不信的话,现在就可以给她打电话。”
这话果然像紧箍咒对孙大圣一般起作用了。沉默了片刻,手电移开了,像支火炬般竖将起来,照着洞窟的顶部。他立即拿起自己的电筒向她照去。那是一张五十多岁的老女人的脸,裹在一条大大的灰头巾里。头巾里刺出来许多灰白的发丝。黑色的长袍和灰色的短褂这时看起来十分阴暗,一对眸子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张恕——又是那个少数民族妇女。
“噢,又是你!你是潘处长的客人?”声音里仍有疑惑。
“是的。”
“拿证件来我看看。”
她接过特别观光证,在那束火炬似的电光底下贴近眼睛,像是用鼻子在嗅。
“深更半夜的,你到这搭干啥?白天没看够?”
“对。”
“你到底要看啥?”
“喏,就是这幅。”他用电筒指了一下那片空白处。
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你到底是干啥的?”
“……就是研究这些的。”
“哦,是搞壁画研究的,北京来的?”
“嗯。”
她似乎长舒了一口气,一副释然的样子:“咋不早说?要看这画有啥难,这壁画虽然被盗了,原画还在俺手里呢。”
“原画?!什么意思?”
“对了,这壁画其实是晚唐画匠的一幅临摹作品,原画是唐朝尉迟乙僧画的哩!”
“你是说,你那里有尉迟乙僧的真迹?!”张恕感到嗓子发干发涩。
“那可不是咋的。”女人似乎根本不懂“真迹”二字的意义。
“在你手里?”
“在俺手里。”
“能给我看看吗?”他的声音又低又急,几乎听不出来。他知道他心里怀着一种被拒绝的恐惧。
“咋不能?”女人的口气仍是这般毫不在乎,似乎有人想借用她的一块破抹布似的。
他简直说不出话来。
“我倒想知道,你咋这么看重这画哩!”女人忽然抬起头,额前的皱纹被顶光照得像一道道车辙。张恕想起她在73窟前踽踽独行的样子,心里猛然冒出一种巨大的恐惧。
“我……我对吉祥天女……很感兴趣,……我觉得,乙僧的画……好像画的不是真的吉祥天女……”
“哈!哈哈哈……”女人又狂笑起来,“真的吉祥天女甚样?你倒给俺说说……”
“印度教、婆罗门教、佛教对于吉祥天女的描述都很不同,藏传佛教把天女描绘成一个狰狞可怕的妖神,到底什么才是她的本来面目?为什么她是这么多教派的女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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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吉祥天女(4)
“你的心还挺细的哩!”女人又讥讽地笑了,“哪那么些‘为什么’。”她故意咬着“什么”两个字学他,“功德娘娘嫁的是北方天王哩!天王咋着娘娘就咋着,这有啥解不开的?知道天王不?”
“知道。北方毗沙门天王,四大天王之一。”
“四大天王也叫四大金刚,知道不?就是手执金刚杵的护法天神,也是夜叉神,那样子凶不凶?你看看这石窟的四角,”她举起巨大的手电向窟顶射去——窟顶四角绘着四大天王像,“俺们这搭好窟都这样。这是东方多罗陀天王,南方毗琉璃天王,西方毗留博叉天王,北方毗沙门天王。”张恕看到毗沙门天王的画像。金身,着七宝金刚庄严甲胄,头戴金翅鸟宝冠,带长刀,左手持供释迦牟尼的宝塔,右手执印度式三叉戟,脚下踏三夜叉鬼;中间的名地天,作天女形;左为尼蓝婆,右为毗蓝婆,作恶鬼形。天王右边是五位太子和夜叉、罗刹等部下;左边有五位行道天女和天王的夫人。这位天王夫人果然“颜貌寂静”,丝毫不像乙僧笔下那位美丽妖媚的吉祥天女。
再看另外三位天王:东方护国天王因能护持国土而得名,身白色,穿甲胄,左手把刀,右手执矛,守护东胜神州;南方增长天王因能令他人增长善根而得名,身青,着甲胄,手执宝剑,守护南瞻部州;西方广目天王因能以净眼观察护民而得名,身红,也穿甲胄,左手执矛,右手把赤索,守护西牛贺州。
手电光如舞台上的追光一般勾勒出一张张青面獠牙的脸,阴影在彩塑像的头顶上浮动,张恕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知道中国的哼哈二将不?”那女人揭掉头巾,一蓬肮脏灰白的头发披散下来,“其实就是金刚力士。先前,金刚力士只有一个,叫做法意太子,他自小想要当力士护持佛法,出入佛之左右,普闻诸佛秘要密迹之事。后来他真成了五百随从侍卫的首领,叫密迹金刚。可中国后来说哼哈二将是郑伦、陈奇死后封的神,佛典上倒没有这一段。”
“自然没有,那是《封神演义》。”
女人冷笑一声:“你倒知道得多!那封神榜还说四大天王是魔家四将呢!那是姜太公派去西方做四大天王的,这一段你又知道了?”
“这也没什么稀奇,中国的佛教都汉化了。北方天王后来不也变成托塔李天王了吗?!”
“你知道个屁!”那女人说话时不断眨着眼睛,仿佛很以自己的佛教知识自豪,“那是宋朝的事了,到元朝,四大天王已经主管风调雨顺了,连法器都变了哩!”
张恕再不敢多说什么,做出一副恭敬听命的样子。
“你有五十几?”
“哦?……哦,五十好几了。”他心里暗暗好笑,脸上胡子拉碴的在这黑森森的洞里一定挺吓人。
“五十大几的人,又是搞壁画研究的,知道佛教啥时传到于阗国的吗?”
“我读的书不多,记得好像《于阗国投记》里讲过,是在释迦牟尼涅后二百多年,国王尉迟胜在位的时候,于阗开始兴佛法……”
“知道个一星半点的就胡说哩,俺当你有多大学问!佛祖涅后二百三十四年,那是于阗建国的年头;尉迟胜在位,那是于阗建国一百六十五年,你倒好,让于阗早兴了一百多年佛法!”
“我的确是孤陋寡闻,”张恕心里已经十分不耐烦了,“不过我不知道你刚才讲的这些与吉祥天女有什么关系。”
那女人又是一阵冷笑:“真真是大俗人!好好给我听着:先前于阗王不信佛法。后来有个比丘叫毗卢旃的去看他,说:如来派我来,让陛下造覆盆浮图一躯,我佛可使陛下永远做皇上。于阗王说,叫我瞧瞧佛爷,我自然从命。毗卢旃急忙鸣钟向佛请示,佛派了罗喉罗变形为如来,在空中现了真容,从此,于阗王才算是信了佛教……知道罗喉罗是谁吗?”
“释迦牟尼的长子。”
“俺没问你他是谁的儿子!”女人的脾气又急又暴,“他后来是修成正果的罗汉身哩!……于阗王信佛以后,整个于阗的王族子弟都跟着信佛,尉迟乙僧当然也是王族子弟,是很了不起的画家。唐朝贞观年间,唐太宗对河西不放心,派了重兵镇守,把一大批王族子弟请到中原,其实是当了人质,乙僧就是那时到中原来的,先前咱中原只有阎立本的画最叫皇上喜欢,乙僧到了,太宗皇帝喜欢得了不得。那幅功德娘娘沐浴图就是他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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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吉祥天女(5)
张恕默然不发一语,心里却在暗暗称奇。他万想不到这个形貌粗陋,看上去像是没文化的女人竟如此精通敦煌与佛教的历史。
“不过唐朝贞观年间到现在,少说也有一千三百年的历史,乙僧的画,是怎么保存到现在,又怎么传到……传到您手里的呢?”
“问得好。”那女人仍是眼皮不抬,“是俺娘留给俺的。河西五个州,只俺娘家姓尉迟哩!”
“这……这么说,您是乙僧的后代?是从新疆迁徙过来的?……您那么痛快答应给我看,不怕我不还你?”张恕仍然心存疑惑。
女人飞快地抬一下眼:“不怕。在这搭守了三十年,好肉孬肉咱还识得,就是……”
“就是什么?”
“就是画有点儿残了。听俺娘说,是俺小时候不知事,把功德娘娘的眼睛抠了一只呢!”
“抠佛眼是要遭报应的。”张恕想用玩笑话来打破这恐怖沉闷的气氛。
“可不是咋的?!你看,”她说着,顺手把右眼球摘下来,右眼皮一下子瘪了下去,变成了一个黑窟窿。张恕骇然了。
“这是俺闺女花钱给安了个假的。”这女人仍然无所谓的样子,仿佛她的眼珠就像个玻璃弹子一般不值钱。张恕站起身,决定结束谈话了——他心里的恐惧已经到了极限,马上就要溢出来了。
“你要想看那画,明晚子时上鸣沙山顶去拿!”
这是他走出洞窟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接着,他就看见满天的星斗都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5
就在张恕进行他来到敦煌后的第一次真正的浪漫历险的时候,有一个年轻的男孩敲响了肖星星的门。
这是个旅游者。一个来自北京的大学生。在他身上存在着既喜欢行万里路却又缺乏行路盘缠的问题。此刻他饥渴难耐,因此只好听了旁人的介绍,来到这处房价最廉的地方。谁知这地方也只亮了一处灯——陈清老头儿不知到何处蹭酒喝去了,因此只剩了一个肖星星。
6
肖星星忽然感到,童年时的自闭症又重犯了。两天以来她不愿见任何人。而且无论什么事也做不下去,心里始终荡漾着一种莫名的忧郁——自从张恕向她表示了一种特殊感情之后。
应该说她对他颇有好感,甚至可以说,在开初的几分钟她就喜欢他了。她觉得他身上漾着一股真正的男人味儿,很有一种男性的性感。在连续几天的接触中,她有意无意地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魅力。在她热情奔放之时,她的表现欲极强。她喜欢他看她时的那种目光,她喜欢自己能够迅速赢得一个出色男人的兴趣,在潜意识中,她似乎一直在盼着发生点什么事,盼着他能说点什么。她喜欢听关于爱情的表白。她听过各式各样的爱的表白,却没有一种与小说里的爱情表白相似。
但是她听过之后,恐惧便随之而来。这就像一个出色的演员在赢得观众之后总怕失掉他们一样,她要为观众们做他们喜欢让她做的事,而这些事却并不一定是她喜欢做的。因此她除了恐惧之外还感到累。她弄不清当她卸妆之后,像个邋里邋遢的主妇一样在床上躺成一个大字的时候,他们是否还喜欢她。
她明白张恕这种男人对于所爱的女人有着苛刻的要求。这种男人大多是唯美主义者,恐怕很容易对爱的对象突然失望,而这种失望恰恰又是她无法容忍的。因此她唯一的选择便是逃遁。
可是,在这种年龄,逃遁也不过是一种演得令人厌倦的老戏了。她真想试一次,全身心地试一次,不去考虑结局,只作为一种美丽的人生体验,去爱一次,被爱一次。
但是当她这样想着的时候,这体验恐怕早已变成不美丽的了。这大约便是她永远不能真正快乐的原因。
7
他就像从天上掉下来似的出现在她眼前。
那个夜晚很安静,因此敲门声也很安静。她开了门,他出现了,安静的灯光马上流淌在她身上。她看见了那高高瘦瘦的身材,那又宽又平的肩膀。她见了鬼似的向后退了两步。这样,他看见灯光恰好把她的头发勾勒出来,一道金色的颤抖的光。接着他好像看见了她眼里突然出现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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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吉祥天女(6)
她的恐惧是由于做梦与应验的老故事。这样的应验已经有许多次了,但还从来没有像这次这样——梦中的主人公会突然在现实中出现,而且是在一个安静的夜晚。
许多年之后,肖星星向我这样描述她当时的感觉:我以为那梦又在继续做了。我以为那男孩的手腕上很快就要冒出鲜血。我几乎要掉头逃跑,从猩红色的梦魇中逃掉。
而后来发生的故事证明她真的逃掉了。他却没有。
8
“我可以……可以喝水吗?”那男孩这样问。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几乎听不到了。他脸上的皮肤变成了一片片焦褐色的鳞片,嘴唇渗出淡红色的血,喉结抖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晕倒。
“当然……”她喃喃地说。
接下来的事好像是顺理成章的。他喝了水,由于快几乎呛出了眼泪。她看着他那滚动的喉结,心里忽然涌起了一种怜惜。那好像是许多年前的某一个镜头的重复。他还在尴尬地端着杯子的时候,她便为他烧好了洗澡水。是用那个小电炉烧的,张恕帮她接上的电源。
接着她在那个小电炉上烤玉米。慢慢地翻动着,玉米的香味弥漫了整个小屋。紧闭着的盥洗室关不住哗哗的水声。这水声在这个安静的夜晚给了她一种近似温馨的安全感。她懒懒地坐在那儿,听着水声,闻着玉米的香味。暖洋洋的,好像一闭眼便会香甜地睡去。
后来那男孩子终于湿漉漉地出来了。湿头发像一丛丛剑麻似的直立着,换了干净的T恤衫和短裤,都是旧的,看上去却很舒服。原来他是个很俊气的男孩。梦中那个男孩子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雾霭,而眼前的男孩却清清楚楚地暴露在灯光下,她甚至可以看清他唇边柔软的唇髭。
只是他的眼睛像是蒙着一层雾气。她知道只要那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这男孩就会进入梦乡。他实在是太疲倦了。她想他睡觉的样子一定很好看。
“就在这儿凑合一夜吧,现在你没办法找住处了。”她淡淡地说。其实她说这话的时候,心一直在怦怦地跳。她弯下腰把一套被褥分成两份,铺了一个地铺,然后很利索地坐上去,像平时那样盘腿而坐。
“这……这……这怎么行呢?不不……”那男孩的眼皮几乎要粘在一起了,但依然很顽强。他顽强地站在原处,羞涩地微笑着,那微笑里全是感激和歉意,“还……还是让我睡地铺吧。这已经很打扰了……”
男孩的声音很好听,用词也很得体。不过那声音已经非常疲倦了。她一开始就发现男孩是个相当固执的人,在后来的接触中果然不断地证实了这一点。而她其实是常常动摇的。从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就确定了这种格局,以后一直没有什么改变。
结果当然是固执的人取胜。疲倦的男孩一倒向地铺,便在玉米的香味中睡着了。他睡得很安静,连鼻息声也均匀轻缓。在她的记忆中,还不曾有哪个异性睡得这么安静,连她只有四岁的小儿子睡熟了也会发出咯咯的咬牙声。
她像平常那样把双臂枕在脑后。但是玉米的香味和均匀的鼻息声像蒸气般袅袅升上来。那是一种充满诱惑的蒸气。后来她索性打开灯,从床上俯视那男孩安静的面容。
9
很多年以前也有过这样一个男孩。瘦瘦的,高高的,肩膀又宽又平,只有发式不一样。那时的男孩都留寸头,长一点,便要被人斥为“流氓”。还有,那个男孩似乎更聪明,因此也更多疑,更固执。
总之那个遥远的男孩是很偶然地进入她的生活的。有一天,她去看一个朋友,在那个朋友家里遇见了那男孩。那男孩肯定是有点什么与众不同的地方。他有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而且,那瞳孔仿佛是淡金色的,美得奇特。十多年之后她才在一本廉价的书上找到了关于这眼睛的介绍。相书上说这种眼睛叫做虎眼,乃大贵之相。所以她想他脸上一定有什么缺陷破了这贵相,不然他不会落得那般下场。
那男孩的名字叫晓军。
二、吉祥天女(7)
10
张恕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