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英啊,好名字。”
“多谢良娣称赞。”
烛台上的蜡烛又燃去了指甲大一截的时候,小石榴回来了,她端着汤羹进屋,见一陌生女子在为瑶光梳发,面上掩饰不住的惊讶。
“这是……”
“沉英,太子妃拨来我们院子里的。这是石榴,是我跟前的大丫头。”瑶光开口。
“沉英见过石榴姐。”沉英放下手中的活儿,对着小石榴屈了屈膝。
小石榴恍然大悟:“哦,那你过来搭把手,伺候主子用饭吧。”
“诺。”
沉重的发饰被取了下来,瑶光的满头黑发铺散在肩上,只觉头皮从未有过如此放松。
小石榴上前,拿起梳妆台上的一根玉簪为她挽发,松松垮垮地垂在脑后,看起来少了几分艳丽多了些慵懒。瑶光十分满意,起身坐到了餐桌前。
“一碗汤,一碗饭,你去了半个时辰?”瑶光看了菜色又偏头看小石榴。
“不怪奴婢手脚慢,实在是后厨里的人腾不出手来,这一汤一饭还是奴婢找了炉子亲手做的,主子就别再嫌弃了。”小石榴走来,替瑶光摆好碗筷。
真奇怪,今日明明是她的“好”日子,居然没有人照顾到她的饮食?
瑶光朝沉英看去,她面色平常地站在一侧,丝毫反应也无。
“沉英。”
“婢子在。”
“劳烦你去为我煮完消食茶来,吃了这么些,等会儿定然是难以入睡了。”瑶光笑着说道。
沉英面色迟疑了一下,似有不愿。
“有何不妥吗?”瑶光微笑着问。
“并无,婢子这就去。”沉英低头,弯了弯膝盖,退了出去。
小石榴转头看她离去的方向,道:“这个沉英怪怪的……”
再转头回来,刚刚还满脸笑意的瑶光神色已经冷了下来。
“她有问题。”瑶光拿起勺子,低头喝了一口热汤。
“莫不是太子妃派来膈应主子的?”小石榴猜测。
瑶光摇头:“不像。”
如果说这个沉英进门之初瑶光没有听到半点脚步声是因为她在走神,那之后两人相隔如此之近,屋子里又并无其他声音,如此静谧的环境下,她依然没有听到沉英的脚步声,这该如何解释?还有,她伸手搀扶沉英的时候摸到她掌心的硬茧,这种茧可不像内宅里做粗活做出来的,倒像是瑶光那几个兄长那般常年摸了兵器造成的。刚刚,瑶光用消食茶支她出去的时候,她脸上的表情颇有不愿,如果说是太子妃派来膈应瑶光的,可在之前两人的交谈中她并无不敬之意,之后又何必在消食茶上跟瑶光作对?
“梧桐苑,针线房……”瑶光一边喝汤一边思索。
“主子,不如奴婢出去打探一下,看梧桐苑是否有这个人?”小石榴道。
“有一定是有,但就不知是不是咱们见的这一个了。”瑶光搁下勺子,擦了擦嘴。
小石榴被她说得毛骨悚然:“主子……不至于吧,对付您用得着这么九曲十八弯吗?”
“怎么说话的?”瑶光偏头瞪她,正准备好生管教一下小石榴,突然脑海里像是穿过了一道闪电。
小石榴已蹦开两步远了,却见瑶光一点儿动手的意思都没有,不禁疑惑:“主子?”
“小石榴。”瑶光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伸手抓住小石榴的手,死死捏紧,“你说会不会……”她是小人物,但这院子里有大人物啊!
“嗯?会不会什么?”小石榴见她瞪大眼睛不再说下去,接话问道。
“……会不会这点儿东西根本不够我吃呢。”
小石榴一脸莫名,正准备开口,却见瑶光抽回了自己的手,抬了抬下巴面朝门口:“这么快就煮好了?”
原来是沉英进来了。
“厨房里正在为太子妃熬制消食茶,见婢子要,就分给了婢子一些。”沉英端着茶壶走来。
瑶光咬唇,暗道太子妃坏了她的好事。
沉英倒了茶放在瑶光的面前,瑶光瞥了一眼这茶水,打死也不敢往嘴里倒。
“良娣不喝吗?”沉英问道。
“嗯,放凉些再喝。”瑶光淡定的说道。
小石榴读懂了瑶光的心思,既然这个沉英有问题,那她端来的东西自然不敢轻易入口。小石榴脑筋一转,便对着沉英道:“你既是针线上的人,不知道可否教我一两招?主子一直嫌我做的小衣不够好,正好我也趁机向你学学。”
小石榴只有一个心思:有问题的人都该离六娘子远远的,要死也别脏了六娘子的地。
“自然,石榴姐什么时候想学都可以。”
“此刻如何?”小石榴笑着问道。
沉英一怔:“良娣这里需要人伺候啊……”
“你们去吧,我正好在这屋子里转两圈。”瑶光起身。
小石榴笑着拉着沉英离开:“主子都发话了,走吧。”
沉英回头看瑶光,见她绕着桌子一圈圈的转着,一点儿阻拦的意思都没有,不禁有些着急。这秦娘子怎么回事,管教下人也忒不严了吧!
两人刚要踏出门口之际,突然听到一声尖锐的声音:“殿下回院了!”
太子殿下从前院回来了。
离开的两人止住了脚步,绕圈的瑶光也停下来朝门口看去。
沉英反应极快,当即摆脱了小石榴的手,道:“殿下回来了,咱们进屋伺候吧!”
小石榴咬牙懊恼,此计已废,她只得跟着回去。
瑶光坐回了床边,看了一眼小石榴,后者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而后瑶光伸手将喜帕往头上一罩,眼前便只剩下红彤彤的一片。
须臾,太子果然回屋了。
一阵沉稳地脚步声从外边传来,里间的三人各怀心思。
太子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身后带着一群仆人,捧盘的提灯笼的,伺候着他朝这边走来。人群一至,就连瑶光身边的小石榴和沉英都要退一射之地。
“瑶光,等久了吧。”一阵急促地脚步声,一个身影落座在瑶光的身侧。
“不久。”瑶光抿唇回应。
太子看着眼前静候着的她,终于有种抱得美人归的真实感。纵然被外面的人灌了个半醉,但他还是强撑着走到了婚房,他抬手拿起一旁盘子里的喜秤,轻轻地将帕子的一角勾起——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一动不动地盯着喜帕,似乎也想一睹它身后的景色。
变故就在所有人意想不到的时候发生了,一道敏捷地身影冲上前来,随之而来的是从袖子里闪现的寒光。
喜帕还未挑开,瑶光的双眼都被遮挡住了,并不能看清周围的变故,但正因如此,她却是第一个察觉有异常的脚步声的人。
几乎是寒刀刺过来的同时,瑶光抱着太子的腰翻转了两圈,滚入了床榻内侧,混乱之际她一把扯开喜帕,扬手将被子朝来人掷了过去。
“啊——有刺客!”旁观的人这才反应过来。
屋里屋外的声音同时响起,刀剑相接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太子半醉的神思一下子就清醒了过来,他也不算完全无用,至少在第三次匕首刺来的时候,他一脚踢中了沉英的手腕,将匕首踢飞。
“殿下,走!”瑶光反应极快,她迅速爬下床榻,拉着太子往外面跑去。
此时,外面同样传来交战的声音。
“护驾!”
刘钧一声怒吼,东宫所有的禁卫军都被唤醒。不知从哪片瓦上飞来一人,挡在了刘钧与瑶光的面前,举着刀一招解决了冲上来的黑衣人。
“殿下,随我来。”他拽住了刘钧的手腕,带着他往前跑去。
可刘钧的手里还拽着瑶光,他一扯,瑶光往前一个踉跄,当即扑倒在地。
“瑶光!”刘钧转身要扶瑶光起来,不想刚刚弯腰,身后便传来了一阵刀风,他脖子一凉,果断转身闪躲开来。
于是,刀刃朝着瑶光而去——
刘钧瞪大了眼睛,喉咙里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
瑶光半躺在地上,见刘钧一个闪身,那收不住的刀锋便朝着自己而来——
那一瞬间,她脑海里一片空白,连逃跑都忘了。
难不成真是天妒红颜,她要死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了?
“铛!”
一声脆响,离她脖子还有三寸的刀飞了出去,刀身断成了两截,执刀的人也被这莫名的力量震退了三步。
刘钧高高提起来的心落了下来,他正欲上前搀扶起瑶光,那掷剑挡刀的人却先他一步,单手搂着瑶光站了起来。
“殿下,此地不宜久留。”他身后的人又拉了他一把,这一次,不由分说地便将他拉离了瑶光的身边。
“瑶——”他的嗓子有些嘶哑,喊到一半突然失了声。
他看到扶起瑶光的人转过身来,露出那冷峻的面容。
一刻迟疑,他们消失在了廊柱的后面。
“可有伤到哪里?”他低头看她,目光所及之处没有伤到的痕迹,就是不知衣裳遮住的地方有没有伤口。
“有啊。”她淡淡回应。
他眉头一蹙:“伤哪儿了?”
“这里。”她抬手,戳了戳心口的位置。
第9章 交手
见朱照业的神色微变,瑶光那一口憋在心中的浊气终于吐出了些许。她甩开朱照业的手,大步朝着前殿走去。
“站住。”他转身皱眉,“这东宫都是刺客,不想死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就别离开我寸步。”
瑶光的脚步一顿,停了下来。
他神色稍霁,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腕带着她往反方向走去。
行走之间,两人的衣裙不可避免地摩擦在了一起,玄色和红色的交织看起来是那么的顺眼妥当,以至于她微微低头,便能感受到有热泪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她厌恶这样藕断丝连的他,更厌恶这样无法把控的自己。
朱照业光想着带她隐匿起来,根本没有察觉到她的变化。
穿过了一处竹林,他手中的细腕微微扭动,她再次挣脱了起来。
“好了,这里安全了,放开我罢。”她停住脚步,不再往前。
朱照业回头看她,红色的嫁衣下,她的脸蛋儿尤其的莹白细嫩,虽是微微低头,但那坚毅不屈身形明显有别于寻常的女子。她是胆敢和男儿争锋的秦瑶光,不是只知深闺绣花的弱女子。
他手上一松,顺从了她的心意。
“有句话,那日我忘了嘱咐你。”他转过身,高大的身影替她挡住了明亮的月光,从她的眼底只看到他一人的模样。
“莫要在太子身上耗费多余的感情,他不值得。”
这些时日在他府中思索再三,既已决定放弃她,便断没有再干涉她的生活之理,可……自从知晓她乖顺地嫁入了东宫,未吵未闹,他放心的同时也有些奇怪的滋味儿溢上了心头。从今以后,太子便是她的夫,她可会在朝夕相处中对他倾注所有的感情?她那一颦一笑,可会只属于她的郎君?
瑶光抬头,眼神从不可置信渐渐变成了鄙夷轻视。
“从前我以为你与其他男子不同,此时看来,是我瞎了眼了。”她嘴角稍稍扬起,一丝轻蔑从喉咙溢出来,“怎么?亲手将我推入了火坑还想让我惦记着你?”
他背对着光所以让人看不清神色,但周身突然变化的气息让她知道,他颇为不认同她的顶撞了。可瑶光已然不在乎他怎么想的了,她错开一步往前,丢下了一声嘲讽的笑。
朱照业站在原处,落在两侧的拳头微微收紧,瞳孔也一下子紧缩。那隐秘的心思被她毫无顾忌的拆穿,怎能不让人气恼?
“秦瑶光!”
将要走出竹林的女子回头,眉梢上挑,嘴唇轻扬,比起昔日的飞扬跋扈,如今更添了几份邪魅,像是要堕入无谷底之前最后的放肆。
“怎么?”
朱照业眸色深沉,他不是感情充沛的人,但因为对象是她,所以他才会破例再三地提醒她:“别掺和进来,这样对你最好。”
秦瑶光眯眼一笑:“王爷,你我相交时日太短,某些方面我可能让你误会了……”她语气稍顿,撩了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一字一句地笑着答道,“我秦瑶光这小半辈子最能耐的事就是不、识、好、歹!”
说完,她胸腔微震,笑着走出竹林,微风将她的衣裙吹得鼓鼓的,裹着她单薄的身子,一刻不留地朝前走去,撇下一地冷冷的月光和不知如何作想的他。
……
虽憎恶朱照业,但瑶光还是听从他的话没有朝前殿走去,找了一处矮小的假山洞躲了起来。
生平第一次和权谋挨得如此之近,纵然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也有些害怕。背靠着冰冷的石壁,她的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了起来。从今往后,她与太子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像今日这种刺杀可能会无休止地进行下去,她既然做了东宫的人,那太子平安便是她平安,她有理由和他站在同一阵营。
至于朱照业……
瑶光仰头贴在石壁上,双手拽着地面上的杂草,咬着牙:“桥归桥,路归路,不是你死就是我死了。”
山洞里温度很低,周围的一切很安静,连昆虫窸窸窣窣爬过草地的声音也听得一清二楚。瑶光抱着膝盖蜷缩在一角,她闭着眼尽可能地不去在意那潜藏在黑暗里的生物们,虽然她只是因为害怕而不敢睁眼。
所幸那些东西也并没有挑衅她的打算,彼此相安无事,一直等到黎明来临。
“瑶光……”
“瑶光。”
有人在叫她,她吃力地睁开眼,一时半会儿适应不了强烈的光线。
一双手将她抱了起来,她伸手挡住洞口的光线,扭头朝抱着她的人看去。
“没事了,咱们回屋睡。”他温柔地抱着她钻出山洞,有人上前在她身上搭了一件外衫,为她挡去了刺眼的光芒。
“太子?”她一开口才察觉自己的嗓音有些嘶哑,兴许是在外面睡了一夜染上了风寒。
“在。”他稳稳地抱着她往前走去,低声回应她。
瑶光嘴唇一勾,透过单薄的外衫看到了一个刚刚熟悉起来的轮廓。他的身形虽然不是最高大的,但此刻抱着她的胳膊却是稳沉而坚定的。
“刺客都抓完了吗?”
“跑了一个,其余的都被禁军拿下了。”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微微一笑:“那你有没有受伤?”
他脚下一顿,低头看她:“你是在关心孤?”
“嗯。”
操劳了一晚上的俊颜终于展露出了一个实心实意的笑容,他将她往上一抱,双手更加有力了。
“瑶光,孤再也不会让你担惊受怕了。”看到她缩在山洞里的那一刻,他自责又懊恼,本以为她跟着宣王应该是再安全不过了,可谁知宣王离开东宫的时候却是独身一人。
“瑶光呢?”他放下作为她郎君的身段,去向另一个男人求问她的去向。
“她是你的人,本王怎么知道?”宣王皱眉,“殿下莫不是想着本王救了她一次就要次次守在她身边?”
宣王的语气算不得好,甚至有些冲,但太子的心一下子就落了地。
“劳烦宣王了,孤再派人找找。”
“嗯。”冷漠的男人应了一声,转身离去。
瑶光不知道太子的心境变化,她在外露宿了一夜,不知前面情况如何,不敢回院子不敢去找其他人,不可谓不可怜。此时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拥着,她被风吹了一夜的心似乎有了安置的地方。
……
瑶光生病了,被那晚入侵的风寒折磨了半旬身子才渐好。生病的这些日子她也没闲着,躺在床上掰着手指盘算,认认真真地思考如何将太子送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娘子,该喝药了。”小石榴端着药汁坐在床前。
床上的人爬起来,端过药碗,咕咚咕咚一口饮尽。
她放下药碗,接过小石榴手中的茶水,漱了口又吐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