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打一个电话到厅里去,再度探问荷生的消息,结果荷生的踪迹依旧像石沉大海,不过松泉已有报告到厅里去。
倪金寿向我们二人说:“松泉此刻在西区警署里。这消息很简短,我也不知道详细的情形。霍先生,你能不能跟我一块到警厅里去问一问明白。”
霍桑沉吟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去了。如果有什么消息,你再通知我。我所关切的,倒是荷生。”
倪金寿点头道:“好,那么,我先回厅里去。我一得到荷生的消息,马上告诉你。”他说完了便跳上了近边的一辆黄包车。
我和霍桑回到爱文路七十七号时,天已渐渐儿黑下来了,马路上电灯通明。我们一进办公室的门口,施桂便送上一封信给霍桑。霍桑卸了衣帽,就把信在书桌上的电灯光下展开来。我也凑过去瞧。那是陆健笙送来的,信里还附着一张一千元的支票。那封信虽只寥寥几句,措词却十分谦恭。
那信道:
“霍先生:丽兰惨死,弟抚躬自问,负疚良多。辱荷先生负责侦查,感纫无已。晨间蒙风询一切,业已掬诚奉答,区区私衷,至垦垂察。倘得真凶归案,为死者稍雪沉冤,尤感大德。附奉薄仪,不腆之至,缓日当再踵门叩谢也。弟陆健笙谨上即日”
霍桑把信笺随意向书桌面上一丢,唇角上露出一丝轻鄙的微笑。他把身子靠着那双转旋的椅子,伸了一个懒腰,却不发表什么意见。
我笑着说道:“阿根的那笔费用,已用不着你自掏腰包了。”
霍桑枯坐了一回,忽而感喟起来。“唉!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人与人之间,只知道相克相争;换一句说,这世界上弥漫着‘压力’,如果你不压迫他,他就会压迫你。‘相处以平。相见以诚’,始终只是一句空洞的理论。我不知道这理论到什么时候才能得到普遍的实现!”
我知道这几句牢骚是指陆健笙的前据后恭而说的。我也笑着说:“这是个教育问题。一个人如果有了相当的修养,当然不会有这种不合理的态度。”
霍桑忽沉着脸儿,向我驳诘似地说:“教育问题?你想陆健笙不曾受过教育?还有余甘棠,不是正受着高等教育吗?他们的行为和态度又怎么样?”
我答道:“这不是教育本身的失败。他们所受的教育是虚伪的,至少也是不彻底的!”
霍桑不等我说完,接着说:“不彻底?对,可是怎样才能彻底?我很怀疑。”他忽而动了气愤似地立起身来,背负着两手,开始在室中踱起来。一会,他又自言自语地说:“我觉得主要的症结,在乎理智的湮没,因此才有这种愚昧,偏私,嫉妒,压诈,和恃强凌弱的丑态。唉!人类的理智几时才能”
他的牢骚还没有完全发表,施桂已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显见有什么特殊的报告。
第十一章赵伯雄的供词
施桂报告说:“霍先生,有个老头儿要进来见你,模样儿很奇怪。我问他要名片,他又拿不出,又不肯说姓名。”
霍桑停了脚步,点点头道:“好,请他进来。”他随手把壁炉檐上的两盏电灯也一起开了。
不一会,一个白发白须,满面皱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绸袍子的老人,低着头弯着腰蹒跚地走进来。这老人的肩膊有相当的阔度,要是他的背不弯,高度也许超出霍桑以上。他一走进来,好像很熟悉的样子,向霍桑连连拱着手,嘴里发出粗嘎的声音。“霍先生。”又回过来向我拱拱手。“包先生。”
我觉得这老人的礼貌既很周到,论情,我不能不照礼回答。我急忙站起来鞠了一个躬,正要请教他的姓名,霍桑忽也弯了弯腰,抢在我前面发话。
“赵先生,请坐。”
那老人的身子微微一震。这同样的本能动作,立即影响到我的身上。赵先生?赵伯雄吗?我的手不期然而然地伸到衣袋里去。
霍桑的眼角里显然已瞧见我的动作,忙婉声说道:“包朗,慢着。这位是赵伯雄先生不过这只是他暂时假定的姓名。赵先生,是不是?”
那老人忽而格格地笑起来了。他不再惊异,也没有局促不安的神气。“霍先生,我不能不佩服你的眼力。你真有能耐!”他一边说,一边在书桌面前的一只沙发上坐下。
霍桑也坐了下来,冷涩地答道:“那么,你这样子打扮,目的再要让我的眼睛有一个测验的机会吗?”
那假老头儿赵伯雄忙接嘴说:“不是,霍先生,你误会了。我老实说,我不换这个装束,不敢从丰泰里出来,怕会遭遇不必要的麻烦。你派遣的那个尾随我的瘦子,的确很干练。刚才直到我到了丰泰店里,才发觉有人在店门外监视着。我很佩服他。他一路跟随着我。我竟完全不知不觉。”
霍桑淡淡地说道:“可是他到底给你卖掉了啊。”
赵伯雄微笑着说:“是的,但这也不能怪他。我因着他留在店外不像样子,故而把我全身的衣裳换给乃魁。他的身材跟我相仿,装束又完全一样,自然不容易分辨。你的那位探伙才跟着他走开去,我才能自由自在地到这里来拜访你。”
我好像进了梦境,真有些弄不明白。赵伯雄明明是个要犯,怎么竟敢自己上门,还装着这种虚伪的礼貌?更奇怪的,霍桑怎么也以礼相待?他好久要找寻这个人,现在为什么不马上将他拘捕?我可能打一个电话给倪金寿吗?
霍桑又冷冷地说:“赵先生,我得提醒你一声。你如果再细心一些,便不会说你此刻是个自由自在的人了。”
赵伯雄的身子略略从椅子上挺起了些。“霍先生,这话有什么意思?你可是又打算要把我”
霍桑摇摇手,说:“不是这个。你一路到这里来,也不见得怎样自由自在啊。”
“什么?又有人监视着我吗?”
“对,我相信至少有一个人陪送你到这里来。你可要见见他?……施桂,你到门外去”
赵伯雄忙摇着两手,说:“霍先生,不必,不必。我真佩服你,你真是一个侦探的天才。我想象你这样的才干,应得为国家民族担任更重大些的任务。”
霍桑沉着脸儿答道:“我想你此刻来见我,不单是为着要向我说几句恭维话吧?”
赵伯雄道:“那当然不是。不过你须明白,我这几句话实在是由衷而发的,并不是虚伪的敷衍。我到这里来的目的,有两个:第一,是道歉;第二,是解释误会。”
霍桑的手里在玩弄一把书桌面上的裁纸刀。他的眼光有意无意地瞧在这把小刀上,淡淡地说:“你要解释什么误会?”
赵伯雄道:“霍先生,你不是认为那王丽兰是我打死的吗?”
霍桑的目光仍不离开他手中的那把尖头骨柄的小刀。“那么,误会的倒在你方面。我知道你有打死丽兰的企图和计划,并且在行动上也已完全实施了你的计划。不过真正致丽兰于死地的,却不是你,是另有一个人。”
赵伯雄的身子突然间完全挺直了。他的棱角形的眼睛也张得很大,闭紧了嘴,把惊异的目光凝注着霍桑。霍桑用手指弹着那小刀的锋尖,叮叮作声,毫不理会他。赵伯雄缓缓伸手到衣袋里去,摸出一块白巾来,轻轻抹着他的额角和面颊。这一抹竟造成了返老还童的异迹。等到他将白巾拿下来时,巾上已沾染了不少赭石色的颜色。他脸上的皱纹霎时间已完全消灭。
赵伯雄道歉似地说:“霍先生,我真惭愧得很。我起先对于你的估量,的确还嫌过低。现在我才明白。你真是了不得。你的脑子,眼力和勇敢,都足教人五体投地。”
霍桑又挥一挥手。“赵先生,别说废话。现在请你把经过的事实仔细些说一遍,省得我用假定的方式给我的朋友解释。我相信包朗先生听你亲口叙述,一定比我间接地说明更高兴。”
赵伯雄回头来向我瞧瞧,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接着又点点头。可是他还没有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以前,又发生了一个小小的岔子。施桂忽鬼鬼祟祟地走进办公室来,走到霍桑旁边,附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霍桑点点头,说了一句:“不用等,你叫康年回厅里去好了。”接着,他站起来,跟了施桂走到办公室门口,让施桂走出去后,随手把门关上。他回到原座上时,向赵伯雄点点头,暗示他开始叙述他的故事。
赵伯雄说道:“霍先生,你说的都对,我的确有处死王丽兰的企图和计划,并且也这样实行过。不过在我叙述以前,还有一个先决问题。霍先生,你可知道这女子的真相怎样?最近有什么行动?”
霍桑又把关门时放下的裁纸刀重新拿在手里,略略抬起些目光,答道:“关于这一点,我虽还没有得到充分切实的材料,但我可以猜想得到。这女子是个意志薄弱的人。说起来也怪可怜,伊从纯朴浑厚的农村社会里出来,陷进了物质社会的洪炉,便身不由主地堕落下去。伊已沉沦在享乐放纵的洪流中,为了金钱的目的,什么事都干得出,出卖肉体,出卖灵魂,出卖群众,甚至出卖一切!”
赵伯雄连连点点头说:“对,对,伊正是这样一个人物。我奉派到这里来,原有着特殊的任务。同时我听得有一种阴谋在活动,主持的是个交际花。我觉这也在我的使命范围以内,就着手侦查伊的行动,进一步再打消伊的企图。我知道伊虽已退出舞场,但伊仍旧利用舞场从事伊的非法的活动,伊专找公务人员进攻。我费了相当的工夫才得和伊接近。这女子真是绝顶聪明,行动特别谨慎,一时不易得到伊的破绽。不多几天,伊也已觉察到我的任务。伊竟敢将计就计,来一个‘反累司’。换一句说,伊竟想利用我做伊的工具了。所以起初是我用了方法接近伊,后来伊反而想尽计策来接近我。伊曾两次到我的寓所里去过夜。第一次伊不曾得到什么。第二次就是大前天十六晚上,伊乘我熟睡的当儿,要想窃取我的秘密。伊曾检查我的皮包,衣袋和枕头,终于在我的枕头套里面,偷了一张密电码去。”
赵伯雄停顿了,重新把白巾摸出来,反折了一下,又抹试他的面颊。霍桑利用这个时间,又淡淡地说了一句。
“你也太疏忽了。你既然担任了重要的任务,怎么竟敢真个跟这样的女子勾搭,让伊在你的房间里过夜?你的要件又不小心妥藏,睡时又这样懵懂。你大概已当真陷进了伊的圈套,给伊迷住了!”这几句话的声调,严冷得真像一个上司当面申斥他的下属。
赵伯雄瞧见了霍桑那种铁一般冷的面容,脸上浮出一重红色,也禁不住有些羞愧。他低沉了头,缓声答道:“霍先生,我真该死!我不敢抵赖,这一着的确是错误的。不过那被盗窃的电码已经失了时效,原是没有价值的。那有效的一张,我藏在呢帽里面的皮圈里,伊并没有发觉。所以伊的行动,我在下一天还没有发觉,直到昨天早晨,我才知道枕头套里的那张过时电码已被伊偷去。这一来才证实伊的确是一个危险组织中的中心人物。我就决意采取紧急的行动制裁伊。昨天傍晚,我到伊寓里去找伊,没有找着,知道伊和姓陆的出去了。我料想他们总在什么餐馆里,果然在白梅酒家里给我找着。”
霍桑忽淡淡地插了一句:“那时你的举动也太莽撞,你竟会推开那密室的活络门。你怎么忘了这种活络门只有半截,你的下半身是毫无掩护的?这种行动也不像是一个担任秘密任务的人应当采取的啊!”
赵伯雄把舌子伸出来,微微舐了舐上嘴唇,两只眼睛似笑非笑地显出一种尴尬的神气。“霍先生,你已完全知道了吗?我的举动真是太慌张了些,那时丽兰已经瞧见我,但我马上避开,那姓陆的却不曾见我。”
霍桑又道:“他也见你的,不过是在九点钟光景,他们离开白梅的时候。后来你跟他们进上海戏剧院里去,你的行动比较地谨慎得多。”
赵伯雄用着惊异而佩服的声调说二“霍先生,你竟已完全知道。那么,我也用不着说得过分累赘。我等到电影终了以后,就跟他们回青蒲路去。那时雨下得很大,我为着小心起见,不敢就在伊家门外停车。但我曾瞧见丽兰在门口下车,那姓陆的却不曾进去。等到我叫汽车退回过来,在离伊寓里三四家门面停下来时,我忽见有一个身材短小穿雨衣的人,走进伊家里去。我下了车,就悄悄地伏在伊寓所门外的短墙边,瞧里面的动静。
“霍先生,你总也想得到:那个短小穿雨衣的人,就是伊的雇主。那时窗帘虽下着,但隐约中我还瞧见他们在里面喝着酒,吸着烟,谈谈笑笑,非常高兴。可惜他们的举动,我不曾完全瞧见。因为在那个时候发生了一个岔子。”
霍桑问道:“可是因着那看门的老毛从大同路转角上回来,你不能不到西面空地上去进一避吗?”
赵伯雄点头说:“正是,我等他进了门房,才重新回到短墙外面去。”
这时我忽然想证实老毛告诉我的说话,禁不住插口问了一句。“老毛进了大门,可曾进正屋里去,还是一直进他的门房里去的?”
赵伯雄向我瞧瞧,答道:“他直接进门房里去的。怎么样?”
霍桑接嘴代替我答道:“没有什么。包朗兄还想证明地板上的皮鞋印子。其实这印子跟老毛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一种巧合。赵先生,请说下去。”
赵伯雄继续说道:“我在短墙外面又耽搁了好一会时候,王丽兰好像竭力奉承那雨衣客,态度上很狎亵。不过我已说过,最重要的一幕我不曾瞧见。我料想那张失效的电码,也许伊就在这个时候向伊的雇主缴卷的。但我还仿佛瞧见那人临走时拿出些东西来给伊,接着我见他退出来了。”
“我本来的目的,要想处置这无耻的女子,但到了那个时候,又临时变计。我打算先瞧瞧这个雨衣客的真面目,如果可能,我还想查明他的踪迹。因此,当他退出来时,我仍避在西面隔壁的空地上,我才瞧见那人的年纪还不大,上嘴唇上留着些短须,一出门便向东往大同路转角上去。”
霍桑忽拿着那把裁纸刀举一举,说道:“且慢,我们半时有一个疑点不容易解释。伊既然那么趋奉那个雨衣客,论情也许要送出来,事实上却不曾。我知道你在等那雨衣客出门以后,又向那会客室中瞧过一瞧。我想你总可以给我们解释这个伊所以不送客的疑团吧?”
那个少年老人点点头,说:“是的,当时我也料想伊要送出来,但结果只见他一个人出来;因此,我有些诧异,才重新瞧一瞧。原来那时候室中另外有一个客,事实上伊不能送伊的雇主出来了。”
我又不禁诧异地说:“另外有一个客?怎样去的?可是从后门里”
霍桑忽抬头瞧着我,说:“包朗,不是。这个客本来在屋子里,用不着前门或后门里进去。”
赵伯雄连连点头说:“对,对。我在一瞥之间,瞧见丽兰的姑夫李芝范,衔着纸烟,已走进会客室。丽兰正在开窗拉开帘子。我才明白伊所以不送出来的原因。我为着要想追踪那穿雨衣的人,急忙回到汽车上去,赶紧开车转弯。进入大同路时,那人的汽车已经开远,追了两条马路,又停顿了一下,结果便终失望。我只得重新回青蒲路去。将车停在原处。那时雨点已小得多。我再到短墙外面去一瞧,客室中电灯依旧明亮,富也开着,丽兰坐在书桌后面,那老头儿似乎已不在室中。我认为这是一个不可轻纵的好机会,就瞄准伊的心口开了一枪。接着我便悄悄回上汽车,驶回亚东去。”
霍桑抬头瞧着他,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