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惶惶然问我说:“霍先生还没有来?
我答道:“他说他先要去调查那个唐宝楚。他此刻还不来,也许那边已发现了什么线索。但你的计划实行了没有?
吴子秀点点头。“他们已在那里着手了。如果头等舱中果有匪类,不久总可以明白。”他摇搔头皮。“哎哟!真急死人!最好立刻就有分晓。这样的惊恐,我实在受不住哩!
我找不到安慰的话说,大家便暂时静默。自然这静默是十分难堪的。不料不多一会,舱门开了,我忽见一个船役领着一个西装少年走进来。吴子秀一见,怒目瞧着来客,默默地向他打量,现出一种又惊异又疑讶的状态。
那船役先开口说:“这位先生独坐在大餐室里,没有船票,又不肯照补。他说他跟吴买办认识的。
吴子秀仍盯住着来客,忽连连摇着头。
“我不认识啊,我不认识啊。”他说时,更露出一种惊骇的样子,又把身子靠住了帐桌,似乎他的两条腿又在那里发抖,没有支撑已站立不住。
我瞧那少年穿一身笔挺的浅咖啡色花呢的西装,淡蓝缎子的领带上缀着一枚钻石扣针,头上戴一顶灰色呢帽,服装确很漂亮。他的面貌很美秀,但神色上有些惊慌,并且有一种欲言不吐的样子。幸亏他的两只手完全空着,我才不防他有什么意外的举动。
他期期然答道:“吴先生,我本来认识你的。你怎么忘掉了?
吴子秀忙道:“就算你认识我,怎么乘船不买票子?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那少年忽涨红了脸,张口结舌地说:“我我”
我看见了他这种状态,更引起疑心。我正待插口向他问话,忽见又有一个人提着一只皮包,急匆匆奔进舱来。那是一个船上的职员,一进舱后,把皮包放下了,就向吴子秀报告。
“我在楼梯口发现这皮包,不知道是什么人放在那里的,问了一会,也没有人认领。故而我把它拿来,请你发落。”
吴子秀起先本全神贯注地瞧在少年的身上,一见了这只皮包,他的注意力移转了。他先向戈明寿瞧瞧,又回头来瞧我。我要想表示意见,可是已来不及。
吴子秀忽然欢呼道:“唉,我们的计划大概已成功了!这皮包里面一定就是党徒们所丢弃的证物。”他瞧着那个领少年进来的船役。“桂荣,你去叫一个机匠来,快把这皮包打开!”
我走近一步,接着身子在皮包的机钮上用手按了一按,那皮包已应手而开。
吴子秀又大喜道:“唉,桂荣,慢!你不必叫机匠了…,包先生,你瞧瞧,这里面有多少军器。”
他说时他的身子忽而退后些,好像怕这皮包会突然爆发。戈老头儿也明哲保身地采取同样行动。我却并没有这不必要的戒备,弯着腰把皮包开了。顺手将包中的东西一件一件取出来。但皮包中除了几件寻常的衣服以外,只有一只鸡心形的紫统匣子,却绝不见有什么手枪或别的凶器,炸弹更是神经过敏。
可是在这个当儿,有一种奇怪的情景发生了。那吴子秀戈明寿二人看见皮包中并无异物,正在凑近来失声惊讶。不料那个暂时被丢弃在一旁的西装少年,忽而从吴子旁的背后直冲过来。他涨红了脸,张大了两眼,疯狂似地猛力伸出手来。他一手把那只绒匣子抢起来,嘴里连声呼喊。
“唉!对!对!这真是我的东西?一这真是我的东西!
莫名其妙?是的,这确是我当时的感觉。我正自惊讶着,忽见这少年且说且把那只绒匣急急地塞在自己的袋里,仿佛防人家夺去的样子。其实这是过虑的,这时候大家都呆住了,绝没有人和他争夺。他这种出人意外的举动,委实带几分疯气。
我先开口道:“这东西是你的吗?”
少年只顾点着头,却不答话。
我又说:“那你应得说明这回事的原因啊。”
少年抹了抹他头上的额汗,又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不过第一着,你们先听我一句话。”他的声浪提高了,神气似也比先前镇静了些。
我道:“你有什么话说?”
“你们不是要搜查海盗吗?”
“晤是的。”
“那末你们你们应把这搜查的举动立刻停止。”
“为什么?”
“因为因为这件事完全是没有的。”他的呼吸还是瑞得厉害。“唉,对不起,抱歉得很!海盗海盗就是我可是可是我实在不是海盗!
他不会是个疯子?我这感觉并不是孤独的,因为那戈老头儿又在抚摸他的秃顶,吴买办也张开了小眼向我发愣。我们都不接口,仍让这少年说下去。
“我我只因为失掉了这个东西,才利用这条计策。哎哟,真正对不起!这一着要请你们千万原谅!”他穿着西方服装,竟行起东方的礼节来他不住地拱手作揖。
四巧计
那少年的解释委实都出我们意料之外。原来我们无意中都做了他的傀儡,成全了他的某种目的!
他的解释却很有趣。他姓金,名叫咏秋,是华新银行里的一个出纳主任。他新近为着订婚,特地购了一朵珠花。不料在三天前,珠花忽而失窃。后来他查明那珠花是被他家里的一个叫朱翠妹的女仆和一个叫阿福的车夫通同了偷出去的。他本已报了警局,但四处探访,总找不到这一男一女的踪迹。直到这天的晚膳以后,那车夫阿福忽而自己回去见金咏秋,声言他受了那军妹的迷惑,帮助伊窃取了那朵珠花,一同藏匿在一爿小旅馆里。翠妹说伊有方法销赃,故而把珠花藏在伊的身上。谁知一连两天,毫无出卖的消息。阿福才知上了翠妹的当,因而他懊悔起来,特地向主人自首告发。
据阿福说,这翠妹另外有一个姘头的男子。上夜里他听得翠妹起来开后门。阿福也悄悄地起来。听见伊和一个男人在门外谈话。他仿佛听说这东西在本地不妥,又听得“香港”和“春江”轮船的活儿。他当时还不大明白。等到早晨起来,翠妹叫他陪着伊一同往浦东乡间伊的亲戚家里去。陪到了那里,又问起那朵珠花。伊仍一味游移推倭。他才醒悟过来,他知道中了这女仆的角谋,做了伊的工具。他就独自赶回上海,到主人家里来认罪合发。
金咏秋解释到这里,又继续说道:“我得到了这个消息,当然喜出望外,料想那朵珠花因着不能在上海销售,故而翠妹叫另一个人悄悄运往香港去出卖。我查得春江轮船果真在今夜里开往香港,但那翠妹既已安心往乡间去,可见并不同往,阿福又不曾和朱翠妹的另一个相好会过,故而那运珠花的人虽在船上,我也没法指认出来。
“这时时候既晚,我已来不及把那翠妹报来指引。就算报告了警署,一时也必没法可施。但这珠花不但价值在二万元以上,而且我费了不少心思四处拣选,才购得一百二十二颗粒粒精圆的珍珠。我委实告不得失掉。我也知道如果要在轮船上搜查,一定最办不到的。于是情急智生,我才想出这这一个空城计来。唉,先生们,抱歉得很,我要使你们代我搜查一下,等到搜查以后,我打算再设法查明有没有发现这朵珠花。如果有的,当然就不能破获。
“因此之故,我模仿着党徒通信的口气,利用着一个上流乘客给我做一个报信的人。我老实说,这样的纸团,我本已预备了两三个,以防有什么粗心的人,或不肯多管闲事,随手把它丢了,这计划也许不灵、不料我把第一个纸团塞进了那个高个子的黑衣人的手中,事情便成功。那人一走进舱中,将纸团展开来瞧了一瞧,就给我实行这小小的计划。我那时本暗暗地监视他的举动,后来我见他亲自到这里来见你;才知我的计划已一部分成功。”
这一个问葫芦总算打破了!那个报告的唐宝楚显然也被动地做了他的傀儡。但霍桑此刻还没有来,不是也走进了歧路,还在那里调查这个唐宝楚吗?这玩意儿竟教人家如此劳师动众,未免有些可恶。
吴子秀很恨地作抱怨声道:“你的计划固然很巧,却累人吓碎了胆!
金咏秋又连连作揖,重新伸手入袋,把那紫色绒匣子取出来。
“是的,吴先生,对不起。不过我这举动委实也是万不得已。我真是一百个对不起你们。现在这东西既已追回,你们要我怎样报酬,我都听命。不过那个偷运珠花的同党,谅必已侥幸地逃走了。”他随手把那绒区上的一个金属小或用指爪抵了一抵,绒匣的盖立即开了,匣中果真是一朵白光耀眼的珍珠菊花。他又欢喜声道:“你们瞧,这珠子的光彩多么好,并且”他说时已把那珠花取在手中,忽而眼睛一定,顿时住口。他作惊讶声道:“怪了,怎么竟变得这样轻?哎哟!不好!这珠子已经变成假的了!
这又是一个意外的警报!我们三个人又都为着他暗暗吃惊。这一出滑稽性的把戏将要闭幕,却不料还有这一个变端。谁又想得到?
金咏秋又失望声道:“唉,这恶汉委实厉害!他已把真的取去,却留下这条假的做脱身工具!哎哟!不得了!现在还有什么方法追回来呢?”他最后的一句声音,哽咽而阻塞,几乎要哭出来了。
“还好,你总算还有运气。别哭!你的真珠花已有了着落哩。”
奇怪!这时候竟另有一个人从舱窗外面接他的口。我回头一瞧,才知说这话的人就是我的老友霍桑。他显然已在舱门口听了好一会,我们却听得出神,没有注意,直等这紧要的关头,他接了一句口,才推开了舱门笑眯眯地踱进舱来。金咏秋张大了眼睛,忍住了呼吸,向霍桑瞧着,都开不出口。
我高声介绍道:“这就是霍桑先生。”
舱中两个所谓买办的眼光都不约而同地集注在霍桑的身上。霍桑仍带着笑容点点头,随即向金咏秋说话。
“你的故事怪有趣。不过你是受过教育的,怎么这样子自私?你这种举动,分明是只顾自己,不顾别人,岂不是太冒失?太无理性?你今晚虽没有耽误这轮船的开行时刻,但叫这船上的一班职员们吃了这一番虚惊,你又打算怎样报偿?”
那少年气息淋淋地答道:“我我知道的。霍先生,我实在该死!我已经说过,只要我的珠花追得回来,无论怎样罚办,我都听命。但是霍先生你一你不是说我的珠花已经有着落吗?”
霍桑微微点了点头。“这样,很好。此刻难童教养院正在募集基金,你应用这吴子秀先生的名义,捐助一万元。明天你可凭着捐款的收据,到警察总署里去换你的那朵珠花。
金咏秋大声道:“霍先生,当真吗?如果真的,我一定道命。
霍桑道:“谁和你开玩笑?你为着失掉珠花的事,不是已和侦探长江银林接治过一次吗?他和几个弟兄今夜里也曾为了你忙过一回,明天你不妨就向他去交换。你也应当谢谢他们呢。
五偶然的机缘
这幕小小的喜剧一幕不平凡的喜剧,现在已到了闭幕时间了。但霍桑怎样揭幕,怎样破获那朵珠花,当然也需要有一番解释的。他当初接了我的电话,立即通知江银林,约几个探伙一同到船上来探查。接着他另外打一个电话到恒裕庄去探问,那经理唐宝楚果真有上船后重新返回的事实、他觉得这人既有着落,还没有急切侦查的必要,就会同了汪银林等赶到轮船上来。他们到了码头,霍桑便留心观察,料想搜查的计划实施以后,如果真有什么海盗党徒,势必要避免逃下。
那时霍桑果然看见有一个服装华贵的男人急匆匆地下船,神情上非常慌张,霍桑觉得他形迹可疑,忙指给汪银林瞧。汪银林恰巧认识他的,这个人是一个拆白骗子,名叫马金生绰号叫小马一从前已犯过案子,受过警察局的拘禁。
霍桑便上前将他拦住。那人越发惊恐,夺身要逃,就给旁边的探伙捕住。接着他就从那骗子身上搜出了那朵珠花。不过当时他还不曾想到这珠花案和劫船的疑案有关。他就叫汪银林将珠花藏好,又派一个探伙把那马金生先带回答局里去。他让银林等在码头上守伺,自己上轮船来瞧,方才明白了这案子的真相。
霍桑在事后笑着说:“这案子虽说是我破获的,但实际上完全是出于偶然的侥幸。
第二天马金生在法庭上吐供,承认他本和金咏秋的女仆翠妹姘头。他听得伊的主人新购一朵重价的珠花,就主使那女仆行窃。到手以后,他觉一时没法销售,便定意带往香港去脱货。但他为谨慎起见,恐防路上有什么阻碍,或是漏了风声,被人留难,或者另外有同道们嫉妒劫夺,因此他又特地备了一朵假的珠花藏在皮包中,那朵真的却藏在身上,以备在危险时借此脱身。
那晚上他要避人注目,乘的是头等舱。他躺在舱里,忽听说要把行李编号。他觉得不妙,因此就提了皮包下船。不料他正要下梯,看见楼梯口有人监守,局势的确尴尬。他寻思真的珠花既然在他自己身上,为避免不必要的嫌疑计,便丢了皮包下船,但想不到他下船时仍被霍桑拦住,到底逃不出法网。
这案子结束以后,难童教养院果真收到一注吴子秀名义的一万元捐款。马金生和翠妹都判了监禁的罪,阿福却从宽免究,但丢了饭碗。汪银林因着这个骗子的被捕,珠花案又破,上海社会上少了一个害物,当然又很感激霍桑的帮助和指引。
舞后的归宿舞后的归宿
第一章一位挺漂亮的小姐
第一句话,我须得先向读者们郑重地表示歉意。在最近的二三年中间,除了口头的不算,我所接到的读者们的函件,不但可以说“积纸盈寸”,简直是“盈尺”而有余。这些来函的方式虽不一律有些是询问的,有些是催促的,有些甚至责我故卖关子而出于诅咒谩骂可是他们的目标是相同的,就是要我把我的老友霍桑最近所经历的奇案发表几件出来。因为我包朗是唯一的纪录人,历年来所纪霍桑的案绩已不下五六十起。他们显然都是霍桑的知己“霍迷”,故而他们的态度虽有应加修正之处,我相信他们动机都不坏,我当然可以容谅。可是我也有不能自主的苦衷。
这三年来,我虽因着种种关系眼前还留在上海,霍桑却正在内地负着重要的职责,和我隔离已久。我不得到他的允许,不能将他的案绩随便发表,这一点读者们当然是早也知道的。霍桑因着我的屡次转达读者们的要求,最近才给我一个许可的答复让我将“舞后的归宿”一案公开发表。
这件案子发生的时间,还是在暴风雨的前夕是在一个春末夏初的清晨,我恰巧住在他的爱文路七十七号寓所里,因为每隔几时他总要留我住几天的。案子发轫之初,好像含着些喜剧意味,可是因着案情的逐步发展,我们所经历的惊惶,悬疑和危险,也可算得极尽“波谲云诡”的能事。霍桑在开端时对于那请求的女子,似乎带些儿厌憎的神气,但他着手以后,他的好奇心却随着案情的进展而成比例地增高,甚至到了“欲罢不能”的地步。他的敏锐的观察,健全的理解,勇敢的精神和那种“百折不挠”不得最后胜利不止的毅力,也都在这案子里表现无遗。
这天早晨,是一种衬衫里面还缺不了一件卫生衫的气候。天空中已经放晴。一片片或深或浅的白云,运行很速,衬着最美丽的蔚蓝的背景,幻出种种奇兽怪岩的景状,那景状随着它的运行而变化不定。我们门外人行道上的法国梧桐上的新叶,因着上夜里的雨水,洗涤得越发肥润,青翠欲滴,如果有方法可以估量的话,这一夜的滋长的速度,一定比往日加增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