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炜彤越发好奇,到底是何事,能让倭寇兵临城下都岿然不动的爹娘面露愁容。
“娘亲就告诉女儿嘛。”
徐氏皱眉,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第3章 下马威
罗炜彤一双本就大的眼睛瞪成铜铃,听完娘亲一早所言,她十余年长在惠州罗府,所见所闻后得出那些对家族与至亲的认知迅速坍塌。
原来至亲间不只有相亲相爱、相互提携、休戚与共,更有尔虞我诈、疏远算计、踩低捧高。
爹爹出身金陵文襄伯府,伯府内嫡庶各房,人员错综复杂,个号人物单名字便记得她头昏脑涨。爹爹所在乃是庶长房一支,大周极为重视嫡长,庶长房的存在,说来又是另一段渊源。
文襄伯罗晋出生书香门第,虽然祖上出过举人,但几代下来早已家道中落。到他这代,前朝末代皇帝昏庸、天下民不聊生,以他落魄秀才之后,莫说要做锦衣玉食的大少爷,就连衣食也成困扰。
幸得城中药房掌柜爱才,供其吃穿读书,且许以爱女为妻。二人成婚后,未过几年太…祖揭竿而起,祖父投其麾下,献檄文一篇,结尾处赋诗“粉身碎骨灵不怕,惟愿万民安太平”。文采算不得上佳,但恰巧太…祖单名一个“灵”字,因缘巧合下罗晋飞黄腾达,而后走上陈世美之路。待十年后天下太平,发妻携子千里迢迢赴京寻夫,稀里糊涂就成了妾室,其所出嫡子跟着也成了文襄伯府讳莫若深的庶长子。
“就不曾有人为曾祖母主持公道?”
罗氏无奈地看着满脸天真的女儿:“世间之事向来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再者深宅大院内,大门一闭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莫说此等阴私。此去伯府,娇娇自当谨言慎行。尤其是麒麟玉之事,切莫走漏半点风声。”
“女儿晓得。”
见平素笑容明媚的女儿,如今小脸上满是惊恐,罗四海第一个别扭:“娇娇也莫怕他们,不过是一群酒囊饭袋。如今爹爹官职比你大伯父还要高,咱们不怕他。”
罗炜彤疑惑:“大伯父可是嫡长,入朝为官定得伯府鼎力相助,怎会比不上爹爹?”
罗四海满脸不屑:“伯府不过是名头好听,太…祖唯才是用,酒囊饭袋可不入眼。先帝倒是有意提拔遗老,可他……切,那怂货不提也罢。今上不愧为太…祖亲子,为政手段与太…祖一脉相承。你大伯父靠荫封入朝,如今过去二十年,不过做到礼部仪制司员外郎。”
“员外郎,那也是从五品的大官……”
没等说完罗炜彤便反应过来,爹爹可是正四品都指挥佥事。五品到四品看似差距不大,却是大齐官场的分水岭,许多官员穷其一生也跨不过这个坎。
徐氏耐心说着:“娇娇莫看陈氏姐妹家中爹爹在惠州城很有权势,金陵可是天子所居之地,莫说从五品,你爹爹的四品也算不得高官。”
罗炜彤点头,陈氏姐妹一嫡一庶,乃她闺中密友。陈伯伯官居惠州知州,名副其实的一州父母官。这会娘亲提及,她却想起平日交往时忽略的多处细节。陈家姐妹二人随嫡母外出应酬,嫡姐举止落落大方,庶妹却常犯些小错,而后多是嫡姐三言两语帮其遮掩过去。几次三番过后,人人都觉得嫡姐大度懂事,庶妹不及嫡姐处多矣。
她与姐妹俩相熟,偶尔也聚于一处吟诗作赋。较之嫡姐,庶妹更显才思敏捷。先前未曾察觉,如今听闻文襄伯府诸多事端,她方才察觉其中诸多玄机。陈家庶女只怕才是真正的聪慧之人。同等境况下,自己能否做到她那程度?
当下她也不遮掩,将心下所思逐一说与爹娘。罗四海同徐氏听闻,相视一眼,发觉彼此眼中错愕:早知闺女通透,却从未想到她竟能见微知著。
震惊后徐氏率先开口:“既然娇娇能想到这么多,爹娘也不用多做嘱咐。今日姑且记住一点,娇娇可不是那无甚依靠的庶女,你爹娘兄长俱在,莫说无差错,就算偶尔行事稍有差池,也不是常人可随意欺凌。”
听完娘亲这番话,罗炜彤只觉头顶阴云陡然散去。文襄伯府是麻烦,可她有爹娘兄长撑腰,还怕被人生吃了不成。
可此事若如真娘亲所说这般简单,那提起伯府时,她与爹爹又是为何满面阴云。
将疑问和盘托出,罗四海正欲开口解释,徐氏却在饭桌下却踢他一脚,面上不动声色将糖蒸酥酪推到女儿面前:“快些趁热吃。”
究竟是何事让爹娘讳莫如深,临近金陵的前一日,直至睡前罗炜彤都在思索这问题。
第二日天蒙蒙亮,号角声传来,楼船即将靠岸。
咏春递过温湿的布巾,伺候自家小姐擦脸漱口后,拿起榻边衣物,抖落开刚欲服侍小姐更衣,就见刘妈妈急匆匆推开舱门。
“你这小蹄子,昨夜夫人如何交代的,一觉睡醒竟忘得一干二净。”
咏春拍下后脑勺,神色间满是懊恼:“小姐,咏春倒是给忘了,昨夜夫人房里王妈妈送来身新衣裳,说是按着金陵官家小姐所穿样式临时赶制,嘱咐赶在下船前给小姐换上。”
罗炜彤往窗外看去,江面雾茫茫一片,远处传来挑夫号子声。渡口船只甚多,船体没于雾中,只隐约看得清船头黄晕的油灯。
“时辰还早,无碍。”
金陵服饰与她平日所穿无太大差别,不过领口严实些、腰身纤细些、袖口宽阔些,穿上后整个人箍在衣裙内,走路步子稍大、坐姿稍不端方,就紧得全身难受。
端坐在饭桌前,今日早膳略显简单,边吃着碧粳粥,余光边看着换上官服而明显拘谨许多的爹爹,罗炜彤笑道:
“不愧是金陵,单这身衣裳也比惠州规矩大。”
饭桌上唯一适应良好的徐氏点头:“文襄伯府可是顶有名的规矩人家,娇娇先从这顿饭开始习惯着。”
徐氏刻意加重“规矩”二字,罗炜彤唇角翘起。真要是正儿八经的规矩人家,祖父怎会沦为庶长子。想必是拿规矩做面皮,私底做尽晻脏事的人家。
食不言寝不语的一顿饭过去,对于等下入文襄伯府后如何拿捏分寸,罗炜彤已做到心中有数。她只需如早膳这般,举止间不出差错,其余一应事项自有爹娘可依。
楼船靠岸停驻,自惠州带来的箱笼早已归置于甲板上。裹好披风,一家三口在丫鬟婆子簇拥下拾级而下,却迟迟不见文襄伯府来人。
早先下船的罗顺一溜小跑到跟前,扎个千沮丧道:“老爷,小的一早上岸,找遍渡口未见文襄伯府来人。”
“上岸继续候着。”
吩咐完小厮,对着妻女罗四海颇为赧然:“府中人多事杂,应该是忘了咱们今日到,我看还是在渡口算找队挑夫。”
徐氏面色丝毫未变:“夫君莫要多想,许是今日雾大,路上耽搁些时辰。”
见女儿也笑着点头,神色间颇有安抚之意,尴尬之余罗四海心下动容。纵然文襄伯府万分不济,但他有此明理妻儿,此生足矣。上峰早给他透过底,此番回京述职,有极大可能谋个京官。伯府不是久居之地,这次就算再难也要把家分了。
“爹爹、娘亲,女儿倒是觉得,这是伯府给咱们的下马威。”
娇娇怎会这样说话?罗氏夫妇错愕,随即释然。虽然方才在船上二人严肃,可平素两人对爱女算得上宠爱有加。只有足够的宠爱,才能让女儿在爹娘面前无所顾忌。直言祖父家不是为其一,将麒麟玉之事和盘托出为其二。
“娇娇所言也不无道理。”对待自家人徐氏也没过多客套:“夫君,如今最好做两手准备。家中也不差那几两银钱,咱们先与码头管事讲好,寻一队可靠挑夫。稍后伯府人来,再推掉便是。”
徐氏这番话若直白说,罗四海定也无异议。不过此时转个弯,他更觉得熨帖。自家夫人为何顾虑伯府脸面?说白了还不是为他。
当即打发下人去寻挑夫,同时管事罗忠上报消息:方才在船舱底发现一被打晕小厮,身上只着中衣。除此之外,船上一切正常,并无财物丢失。
“看来那人应当是伪装成小厮下船。”
夫妻对视一眼,暂时放下这份心。嘱咐下人封口后,那边罗顺也终于引姗姗来迟的文襄伯府接船之人来见。
来人一袭家丁青袍,嘴上青胡茬刚冒出来,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年纪。见到罗四海也不叩拜,只微微揖身:“见过二爷,今日府中九小姐满月,府内一时半刻腾不出人手,老夫人嘱咐小的先将二爷安置在渡口客栈。”
第4章 初酬情
略带凉意的春风吹来,吹散些许船上浓雾,也让一家人看清面前文襄伯府前来接应的小厮讥讽的唇角。
罗炜彤皱眉,一口闷气滑到喉咙,眼瞅着就要闷不住喷薄而出,宽袖下上扬的手却被娘亲摁住,同时示意她稍安勿躁。而后她见娘亲缓步上前,与爹爹并肩而立,面色平静地开口询问:
“妾身可记得老爷月前就往金陵送信,家书随公文走官道,难不成这会还未到侯府?”
徐氏话中的未竟之意十分明显,凡事讲个先来后到,收到信还不安排好人接应,理亏的可是伯府。
伯府小厮讥讽的唇角僵在脸上,这情况……怎么跟临来前夫人嘱咐的不太一样。想起这些年来府内传闻:外放的二爷凶神恶煞动辄喊打喊杀,简直是个混不吝;二夫人也是市井泼妇,当日嫁进来便搅得家宅不宁。
激怒这样的二爷还不小菜一碟,今日接下这差事,他颇为自得。夫人承诺,只要在码头激怒二爷,最好让他大庭广众下做出点出格之事,回府后就调他到二少爷院中做事。
绞尽脑汁,一计不成小厮又生一计,干脆睁着眼说瞎话:“府中往来书信皆由门房管着,小人并不清楚。客栈已安排好,还请二爷、二夫人和小姐移步。”
小厮回话同时,先前引他上船的罗顺凑到罗四海耳边,小声嘀咕道:“老爷,那客栈年久失修,桌凳上好厚一层污垢,只怕不是适合夫人、小姐的好去处。”
罗四海紧皱的眉头舒展开,放在平时他早就捉住这放肆的小厮,乱棍打一通丢下船。可从船靠岸到现在,姗姗来迟的接应之人,举止傲慢的小厮,这一切都在夫人预料之中。他正愁如何与府中那团糟心亲戚撕破脸,没曾想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
“二爷,马上就是春闱,各地来金陵举子众多,一时半会客栈不好找。府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找那处,虽然条件稍显简陋,但来之前夫人嘱咐了,您暂且委屈会在那歇歇脚,待过午九小姐满月宴一过,府中立刻腾出人手来接应。”
这会罗炜彤也瞧出端倪,爹爹就算出身尴尬的庶长房,那也是主子。莫说如今官袍加身,即便他是个白身,那也主仆有别,绝不是个小厮可以随意轻慢。
可从上船到现在,这小厮举止太过刻意,分明是想激怒爹爹。为何要激怒爹爹?顺着这条思路想下去,很快伯府的险恶用心便昭然若揭。爹爹官做再大,名义上也还是伯府庶子。若是一入京便对着伯府来人大发脾气,常人听闻后不会关注事件背后起因,只会觉得他为人狂妄。再往重里说,居心叵测之人,难免不会编排他仗着官大,不把长辈放在眼里。
这招虽然简单,但深知爹爹性格的罗炜彤却觉得,放在平日伯府早就成功了。想到刚才娘亲及时拉住她,如今爹爹这般冷静应该也该是娘亲功劳。
码头上与伯府之人隔空过招,罗炜彤看清两点。其一,伯府这点手段上不得台面;再者,爹爹与伯府不仅仅是交恶,甚至有点你死我活的意味。
想明白后再看对面小厮,那张因挑衅而略显阴沉的脸,此刻更是面目可憎。自腰间荷包中抠出一粒桂圆,捏在指尖瞄准他膝盖骨。还没等发力,就见前一刻还得意洋洋的小厮突然吃痛,扑通一声五体投地状跪在面前。
收回桂圆不紧不慢地剥开,塞进嘴里便吃边掩唇嗤笑。被娘亲横一眼,她忙吃完把核吐出来,目视前方那一队即将登船的壮硕挑夫。
徐氏自然也看清来人,方才出声后她一直站在原地,看猴戏般瞧着小厮一番唱念做打。她心里跟明镜似得,自己没必要跟个奴才秧子对上。一条狗敢冲她汪汪叫,还不是借的背后主人胆子,做好了回去有骨头啃,搞砸了也自会被人收拾,她没必要脏了自己手。
如今万事俱备,她走上前笑道:“看把你吓得,客栈也不是你一人能定下,老爷自不会怪罪。行了,还不快让开。伯府贵人事忙,幸好老爷英明早有准备。”
被自家夫人夸得红了脸,罗四海往前走两步,不经意地踢开挡路的小厮。他如今这四品武官全靠战场上真刀实枪拼来,这会虽然只用五成力气,也足够踢飞人。小厮在弹到船舷上,落地后捂着腰趴在那,痛得起不了身。
“忠叔,你来安排。”
罗府官家罗忠招呼三、四十位挑夫贴边过去,免得惊扰到夫人小姐。罗炜彤这边舒服了,贴船舷的小厮可遭了秧。浓雾还未散开,甲板上视线不怎么好,人高马大的挑夫依次走过,每过一人便踩他胳膊一次,直踩得他手臂没了知觉。
“夫君这又是何必?”罗氏无奈问道,脸上却无丁点不满。
罗四海满不在乎:“爷是男人,总不能眼睁睁素娘和女儿受了委屈,站在一边无动于衷。”
徐氏上前为他擦擦汗,罗四海就着她帕子低头,浓雾中两人眉眼间满是情真意切。
眼见爹娘又开始腻…歪,离二人最近的罗炜彤忙别开眼,心下却是愉悦。爹爹虽然乍看起来凶神恶煞,可一对上娘便百炼钢成绕指柔。她打小看着,对未来夫婿隐隐有些期待。
正胡思乱想着,却见船舷外隐约飘过一抹黑影,再定睛看去,除去龇牙咧嘴扶着船舷站起来的青衣小厮,哪还有其他人的影子。
管家罗忠行动有素,没过多久箱笼已彻底归置好。罗炜彤由咏春扶着,跟在娘亲身后上了临时租借来的马车,一家人总算踏入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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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车队走远,码头边走出两人。若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中看不清人脸,码头上多数人肯定瞠目结舌。
梁国公世子竟然跟安昌侯府那个纨绔站在一处,而且两人谈笑风生,看起来竟异常熟稔。
这不惊掉人眼珠子!
凉国公世子是何等英杰?出身高贵不说,连国子监祭酒窦大人都曾公开赞扬蓝愈才思敏捷,若非碍于公府世子身份不能下场,参加春闱绝对是一甲之才。
相比蓝愈,周元恪则完全是反面教材。整日混迹于青…楼楚…馆,酒…肆赌…坊,挥霍无度不说,为个花魁娘子争风吃醋之事时有发生。以至于两人同样都到了议亲年纪,凉国公府门槛快要被媒人踏破,有闺女的人家都要避着安昌侯府门走。
这两人勾肩搭背凑到一处,幸亏雾大没人看清。
浓雾中周元恪灵巧地避过蓝愈拉扯,扯下身上黑衣,裹着块石头缠两圈,打个结扔到江心。
“少拉拉扯扯,我可没你那断袖之癖。”
蓝愈也不急,站边上看他换上平日穿那些衣裳。说来也怪,跟他一样精瘦的少年,只不过换身衣裳,身材隐隐便显得虚胖起来。呼吸再刻意虚浮点,脸上涂点脂粉调得蜡黄些,连那张本身英俊不输于他的桃花面,也变得平庸中透着猥琐。
想起周元恪处境,平心而论,若是两人互换位置,他不一定能做到这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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