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怨语
俺以为那枯井下是沟沟壑壑,却不知那井下净是那些个飞禽猛兽。比如那三寸长的青绿色的小脏蛇,一见俺便蜷成了一个团,还有那翘着尾巴上的骚钩子,直挺挺的冲着俺来的灰不拉几的脏蝎子,更有那陈年的老树杈子,老辈子的烂树根子,还有那昨天晚上小姑子的洗脚水,大嫂子吃的鸡骨头。
俺拼着命的往那老树杈子、烂树根子的高处站,不顾那井边儿子嘤嘤啼哭。俺那儿呀,休要怪娘不管你,只是你那奶、俺那婆实在太欺负人。将你这雪花肠、玻璃心的娘,逼得跳了井。
还有你那抹着鼻涕、睡在炕上的爹,俺像是杀猪一样的喊了半日,才见他从那炕上一个翻身,提着尿盆子关上了门。
还有你那木呆呆的哥,虽不是俺的亲生儿,俺却疼他赛过了你。见俺往这井口冲,他竟连拦都不拦着俺。
再就是你那没心没肺的姑,仗着自己是你奶的闺女,整日只知道和俺吵。她只道俺是从那小门小户的小闺女,却不知,俺从那十三岁就开始当了家。
儿呀,别怪娘抛下你那三岁的小身子。俺见不得你小嫩肉肉被那尖嘴蚊子狠狠的咬,更见不得你那哥哥吃面糊,你只能跟着喝面汤。
都说那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这个亲亲孙子,却比不上那没了娘的瘦干的哥。你奶的眼里只有你哥,娘为了这,跟你奶吵了多少回?
你哥吃肉你看着,你哥上炕你坐地。你姥爷送来的新布料,都被你奶拿了去,那可是你娘的新衣裳!
儿呀,别怪你娘跳了井。你娘在井下的滋味也不好受,小青蛇“咝咝”的吐着信子,脏蝎子拎着他的钩子,一个个的都想要了你娘的命。
儿呀,你莫要哭。只要娘熬过这一关,往后他渠家怎敢小看了娘!
儿呀,你莫要哭。只等一会子给你姥爷跟着送信的人回来,娘上去给你抄米吃。
儿呀,你咋不哭了?
俺揪着耳朵向上听,原来,是有人将俺那小儿抱走了。这是他们故意气死俺呐!
俺瞅着这井下四壁,坑坑包包上,全是那蜘蛛结了的白网子。再一瞧那黑洞洞大土洞,登时七魂丢了六魄。那一个拳头大小的花蜘蛛,正眨巴着它那大黑眼睛瞧着俺。它那干瘪瘪的肚子,像是一双破了的鞋。
俺那头皮只发麻,往后一退就听到了“哧”的一声。俺将那三寸金莲提起来,只见一只小蜈蚣在俺的脚底板下拼命挣扎。
俺赶紧跺了跺脚,见那蜈蚣被俺踩得稀巴烂,才松了一口气。
想一想,俺那乌黑的鬓,雪白的腮,还有那正正宗宗的瓜子脸,定是被这井下的污秽蹭成了黑煤球。俺那三寸长的右脚脚踝一阵一阵的钻心疼,落井时戳在了石头上,还有俺那不大不小专生儿子的臀,也被井下那软不拉几的脏泥巴摔成了八半子。
俺一想过去娘家那嚣张跋扈、为所欲为的日子,再看看如今这委委屈屈、忍气吞声的日子,泪珠子就止不住的滚过俺那雪白的腮。
儿呀,你是娘的心头肉。你那爹爹成日以为你娘出去偷汉子,天地良心,你娘虽爱与那村头的小李、村尾的小赵,屋后的老孙打情骂俏,可你娘是正经人。背后说我那小姑子、老婆婆,都是脏了心、烂了肺。将那一盆子一盆子的脏水泼,恨不得你娘脏死在那泥潭中!
儿呀,你是娘的心头肉。你可不能听了一奶的话,你娘这辈子就毁在了他们老渠家。儿呀,你等着,等着你爹跳下井,亲自把你娘背上去。
一想到俺那儿,俺狠心抹掉了泪珠子。哭归哭,哭也要哭给自己看,不能叫那帮坏了心肠子的人看了笑话。俺哭,俺忍。俺要告诉你们,俺不是随便被你们欺负的。
俺一挽袖,亮出个兰花指。
俺一提裙,踢出一个小碎步。
咋的?俺就是要唱,唱给你们这些个不要脸的欺负人的东西听!
“想亲亲想得我手腕腕(那个)软,拿起个筷子我端不起个碗。想亲亲想得我心花花花乱,煮饺子下了一锅山药蛋。头一回眊妹妹你不(那个)在,你妈妈劈头打我两锅盖。想你呀想你实格在在想你,三天我没吃了一颗颗颗米。茴子白卷心心十八(那个)层,哥哥你爱不爱受苦(那个)人……”
第二章 三沟沟传奇
许多年以后,当渠衡面对土匪的枪杆子时,最后想到的,是他祖母渠尤氏手指上带着的绿宝石戒指。
在记忆里某一个遥远的午后,他的娘渠汪氏为了抗争祖母的不公平待遇跳了井,渠衡被他的小姑姑抱到了祖母的屋子里。那时,祖母哭天抹泪的臭骂着娘的种种劣迹,可一见到他进屋,祖母赶忙擦掉了眼泪,撸下左手中指上的戒指塞到了渠衡的手上。
他奶是个小气的人,自然不会大方的给哭泣的孙子一个戒指,只想用戒指上那一点点奇异的绿色吸引住小孙子的目光。
小渠衡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哭泣,他抽抽搭搭的用哭湿了的泪眼打量了他奶奶的屋子。这三沟沟里简单的土坯房,一下子就在小渠衡的脑袋里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三沟沟是个山峦起伏的地儿,在许多许多许多年前,或许是清初,或者晚一些时候,一些拓荒者以惊人的毅力寻找到了这片土地。
三名拓荒者在这里安营扎寨,他们手中的藏宝图中的那个红点就在整个位置。为了这份宝藏,这三兄弟跑遍了大江南北,穿破了无数双鞋,总算找到了终点。
于是,三兄弟在狂喜中开始进行疯狂的挖掘。一挖就是十年,因为他们的藏宝图并未凑齐,最关键的那一角保留在冯紫凯的肚子里。冯紫凯死在这三个人的手上,因为藏宝图他死了。
相传,明代末年的战乱中,逃跑的崇祯皇帝之子为避开清兵追捕,将携带的无数宝藏藏了起来。小皇子将埋藏宝物的地方画了一张藏宝图,这藏宝图分成了四份。分别由蒋、王、赵、冯,四家保管。
在传闻中,还没等到顺治爷因那董鄂妃出家,这四家子里就出了叛徒。为首的,就是姓王的。
姓王的杀了姓蒋的,姓冯的见小皇子大势已去,早早的就溜之大吉,跑到了不知名的山野隐居了起来。
姓王的又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从姓赵的手中骗到了藏宝图。正当姓王的得意之时,却一夜暴毙。
没人知道原因,那天起,姓王的用命换来的藏宝图也不翼而飞了。从那天起,这藏宝图的事儿,就成了天大的秘密。
藏宝图在哪里?
当然是在赵老大的手里。
赵老大是谁?赵老大就是赵某的儿子。他爹赵某就是那被姓王的塞进窑子里,屁股里堵上了一个大木头,三天三夜不拉屎的赵某。
赵老大见他爹受了欺负丢了图,咽不下那口冤枉气,跟他的两个亲弟策划偷走了姓王的藏宝图。姓王的回家后一见宝贝藏宝图没了,一股子怒火就冲到了卤门,只见到了眼前一阵的猩红,一脑袋栽倒了地上,就再也没起来。
赵老大和他的俩兄弟,踏烂了长江边上的青草,太湖边上的芦苇,吃遍了云贵的米线,吞遍了西京的泡馍。等他们在西京附近的村子里找到冯紫凯的时候,冯紫凯早已经将藏宝图吞进了肚子里。
他冯家是大明朝宰相的后裔,死也不能叫叛徒得到大明朝的宝藏!冯紫凯铮铮铁骨,却熬不过刀子的锋利。
两刀子下去,他就见了阎王爷。
赵老大不服气,一股子暴躁回旋在胸口。没有啥比到了嘴边的鸭子又飞了更恼人的,更何况是这么一大笔的宝藏?
赵老大自认有一颗聪明的脑袋,将那三快破布拼在一起,从此,就踏上了寻宝之路。
当他们一行三人来到三沟沟时,赵老大的独子已经十岁了。他离开家里出来寻宝那年,小赵还在娘的肚皮里。
赵老大三个人又在这里挖了三年的宝,挖到宝贝,赵老三忽然吐血而死。他娘的,这是个什么地儿。甭说宝藏了,就连个死人的骨头渣子都没挖到。赵老大和他两个弟弟将三沟沟挖了个遍,除了地上的鸟粪,连个古代铜钱儿都没找到。
赵老三一死,赵老二就不乐意了。
挖了三年,啥都没挖出来,难道,这藏宝图上的红圈圈画得不是藏宝贝的地儿?还是,他们根本就找错了地方?
赵老二跟赵老大商量了一下,赵老二出山去,将自己一家老小接来后,便离开了。人总要活命,不能因为挖个宝贝就把一家老小饿死不是?
赵老二将媳妇托付给大哥,出去闯世界赚银子,万一没有宝藏咱也得活人是不是?
赵老二的媳妇一面帮着赵老大寻宝,一面钻进了赵老大的被窝。等赵老二两年后在回来的时候,她媳妇添了一个娃。
赵老二大怒之下,杀了媳妇离开了三沟沟,从此未见踪影。
寻宝的人来了三个,就剩下了赵老大一个人。赵老大渐渐的认了命,正当他想出山的时候,哪知道山里进来了一批流浪汉。
一大批人涌进三沟沟,据说是逃荒走错了路。三沟沟像是世外桃源一样,接纳着四面八方来的人。
后来不知怎么的,来的人越来越多,竟成了个小村子。赵老大一看,索性占山为王,当起了宗长。一面领导着流浪汉们发家致富,一面将三沟沟附近的山头寻了个遍。
赵老大死后,赵家人一直担任村子里宗长的职务。可是这藏宝图一说,似乎就没了影、断了线。
渠衡的祖上就是第一批逃到三沟沟的逃荒人。
渠衡的祖先本是兄弟俩,那一年村里流传麻风病,弟弟死了大哥埋。等大哥逃荒的那一天,却见着弟弟的坟包被挖开,棺材里面没了人。去哪儿了?
他大哥被催着离开了家,跟着人群去流浪。来到了一处桃花源,就是今天的三沟沟。
多少年过去了,三沟沟变了样。原先的夯实的土墙倒了又重建,建了又倒了。一代一代的生活下去,这里,渐渐的有了中原的气色。
渠衡的祖上是磨刀出身,过去,西京城里那高一声低一声的“磨剪刀嘞、锵菜刀……”的叫喊声中,就有渠衡的祖宗。
来到了三沟沟,当然不能只磨刀。抢占了几亩地,种田下地是好手。渠衡祖先死的时候,渠家已经有了一个成型的小院子。
后来,也不知道渠家到了哪代发了一笔小横财,购置了二十亩的田地,这让渠家挤进了三沟沟的有钱人家。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第三章 闲话
渠广义这辈子唯一骄傲的事儿,就是他娶了三房老婆,并且每一房老婆都像是下蛋的鸡一样,给他留下个儿子。他是三沟沟历史上最能生儿子的男人,光这一点,就羡煞了三沟沟其他的人家。
当然,渠广义这一辈子也就这点事儿值的骄傲。论读书,他读不过村头的赵秀才。赵秀才是乡试的第一名,并且将这第一名保持了一辈子。
轮庄家把式,他比不上邻居张二狗。渠广义一生下来就是当公子哥的命,可惜家里不是养活闲人的家,所以他娘渠尤氏一直抱怨他是“公子的身子小厮的命。”
于是,生儿子就成了渠广义唯一值的炫耀的东西。
那一天,他的婆娘跳了井,渠广义甩着他那黑亮的大辫子翻了个身又睡着了。谁爱管谁管去,反正婆娘的任务就是生儿子,她给他生了儿子,也就算完成了任务,既然是完成了任务,剩下的事儿就跟他没啥关系了。
他娘渠尤氏在正房高一声低一声哭的时候,渠广义从炕柜里掏出了一把瓜子。睡饱了,索性就吃点东西。
他婆娘在枯井里唱上了,渠广义的那张大驴脸下发出了两声,他将血盆大口中的瓜子皮吐在了地上,低声的骂道:“日他姥姥的,还装上了!”
渠广义骂自己的婆娘渠汪氏时,渠衡在奶奶的怀里眨了眨眼睛,眼泪顺着腮帮子劈里啪啦的掉下来。小孩子的哭声最是讨人厌,他们长大这嘴,口腔中那粘丝丝的口水像是璎珞。再加上从鼻腔中流出的鼻涕,掩着人中就进了嘴里。渠衡也不觉得鼻涕咸,一面哭,一面打量着他奶奶的土坯房。
渠尤氏不哭了,抱着渠衡,渠衡还哭。渠尤氏嘟嘟囔囔的从渠衡的手中夺过了绿松石的戒指套在了手上,低头看着自己的小孙子。渠衡似乎忘了自己为啥要哭,转悠着小眼珠,咧着大嘴一声一声的干嚎着。
就在那一瞬间,阳光穿越过十几年前夯实的土墙,射到了那绿松石上。世界,一下子成了蓝绿色,渠衡忽然闭上了眼睛。那一片蓝绿色中,渠衡似乎看了什么,是鱼?是水草?或者是别的?他还太小,不知道如何形容。
当渠尤氏将戒指套在手上的时候,她屋后的井里又传来了渠方氏那尖利的歌唱声。渠尤氏被这猛然停止又高唱的歌声吓了一跳,连忙唤来小女儿渠花花,叫渠花花到后院看看,那婆娘是不是疯了。
渠衡张开了眼睛,听见了母亲的歌唱声,他想起了自己哭泣的目的。大嘴一瞥他又哭了上来,忘了刚才那蓝绿色美丽。
“造孽呀,真是造孽,真真是我渠家的冤家,冤家!”渠尤氏抱着渠衡就骂道。
渠衡眨了眨眼睛,瞧着祖母那一脸的老褶子,忽然想问,啥是冤家。
“花花呀,快去吧念儿叫来,叫念儿陪着他弟,我是弄不了这个业障了!”渠尤氏大喊道。
渠念,是渠衡的哥。是渠广义的第一个儿子,是渠广义死去的第一个妻子精神的延续。那孩子整日阴沉沉的,那一双大眼睛,在三伏天里看你一眼,也会让你打个哆嗦。
渠念不用小姑姑叫,自己屁颠屁颠的跑了进来。
“奶,把他给我吧。”渠念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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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汪氏冤
俺的那个爹艾,你咋就还不来呐?你让俺这个吃了苦、受了罪、没有了娘的孩子可咋活呐。
俺的那个爹艾,都是你贪图那渠家的银子,都是你那脏了的手,一把一把的将那白花花的银子赌出去。落得女儿嫁到了渠家。全村子,谁不知道那渠家的婆婆是出了名的刁?克死了男人、方死了大儿、逼死了儿媳?
俺那个死去的、没见过一面的渠广义的上一任婆娘哎,咱姐儿俩都是苦命的人呐。那刁钻的老婆子,把咱们这两个花骨朵一样的人物逼得要死要活。
俺的那个苦命的姐姐呦,你咋就先俺一步走了。叫俺迈进这人不人鬼不鬼的地界儿,俺那抠门的丈夫、小气的婆,吃顿肉都要算计着日子。
俺的那个苦命的姐姐呦,你那丈夫你那婆也太叫人寒心喽。那在娘家时,也没像现在这般的苦呦。吃不上,喝不上,还要受那婆婆和小姑子的闲气呦。
俺的那个爹,俺的那个娘。俺的那个死去的没见过面的姐姐,你们把俺推到了一个火坑里呦。
俺的那个儿呀,你咋就不哭了?你得哭,你得告诉他们,你是俺的儿子,你得给俺哭。你现在哭俺是帮俺,你那狠心的爹,瞧见你哭了,就该下来救俺嘞。
俺的那个儿啊,你可别说井口的破绳子。你那奶是成心的不给俺脸面,搭个绳子叫俺上去?俺才没那么不要脸。
俺就是要赌这个气,叫那个混蛋梁广义,跪在俺脚下给俺赔不是。
儿呀,你到是哭呀。儿呀,你到是哭呀。
哎呀呀,那是啥?俺拼命的揉了揉眼睛,哎呀呀,不得了!
那蝎子又直挺挺的来了。哎呀呀,眼见着就要到了俺的脚上。这混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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