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肚子里藏有铁钉,要是搁在往日也就算了,可偏偏又逢上当时正是春耕时节,紧着用牲口,王队长的脸严肃得大家都不敢看,他又是一掌拍在桌面上:“我们一定得揪出这个阶级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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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队长派人去豌豆家里调查,派的就是先前经常来找老槐的那个河南解放军战士,他在豌豆家里调查完了,又去了我家的马厩。当时我还被关在以前镇公所的旧粮仓,所以他们去找茹慧。
茹慧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陪着他们,任凭他们在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后来那个战士问茹慧说:“你们家的农具放在哪里?”
茹慧看看战士,说:“这个你得问老槐。”
战士不高兴地说:“我问的是你。”
茹慧说:“我不知道。”
老槐当时也在现场,他指着后院的方向对那战士说:“农具在这边。”战士瞥了老槐一眼,同时又瞥了茹慧一眼,说:“剥削阶级地主婆。”茹慧刚想张口说什么,看到老槐不停地给自己打眼色,那意思是叫她别说了,茹慧只好就闭上了嘴巴。后来老槐拉过茹慧小声说:“少奶奶你可得忍着。”老槐说这话是想提醒茹慧,现如今可不能由着性子随便来了。
河南解放军战士在放农具的小屋内停留了很久,经过一番仔细的查询后,说:“真是奇怪了,没有。”这个战士很聪明,他想着农具上有铁钉,要是从马肚子里掏出的钉子和我家农具上的钉子一样的话,那就能说明那钉子是我们放进马料里的。
大家族 第四章(5)
战士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又在我家的厨房和后院搜索了很久,依然没搜出什么来。最后他说:“藏得还真深。”
这话说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站在茹慧身边的彩云当时就说:“大兵,你这话什么意思?”
大兵对茹慧横眉冷对,对彩云却很是客气,丝毫也不计较彩云喊他大兵,他看了彩云一眼,和气地说:“没什么意思。”
老槐这时连忙使颜色让彩云别说了。彩云倒算识相,没再说什么。
工作队找不出马肚子里铁钉的来龙去脉,后来王队长拍着桌子说:“敌人要搞破坏。”河南战士恍然大悟地说:“队长,我懂了。”然后就跑了出去,去通知全梅堡的人都注意自家的牲口。
王队长果然是见过大世面脑子活的人,他从一颗铁钉就看出了我们梅堡阶级敌人的狼子野心。
只是大半个月过去了,村上再也没发生过牲口死亡的事情。最后王队长对大家说:“这个事情看来有些复杂,说不定就是个意外,意外总是难免的嘛,我看今天就这样吧。”只不过王队长嘴上虽然这么说,心里却并不是这样想的,这件事始终是个疙瘩长在他心里。
有一天,王队长看到九岁的二夏在街边的沙土里玩,一只手里拿着块磁石,另一只手里拿的是铁钉,用磁石吸着铁钉玩。王队长看到这个铁钉后眼睛就亮了,因为他发现那铁钉和马肚子里的铁钉一模一样。
王队长皱了皱眉头,心想事情总算有了着落,几个村里人也都跟着围了上来。
大家都问二夏:“你这铁钉从哪里来的?”
二夏被大人问得心里害怕得说不出话,豌豆就冲进去护着二夏说:“别吓着孩子了。”
然而二夏却就是不说话,二夏是个特别胆小内向的孩子,所以有时候也特别地固执,任凭人们怎么问,他就是憋着不开口,谁也没办法。后来还是王队长对周围的人说:“今天就别问了,要不把孩子吓着了。”
晚上回到家,豌豆再问二夏,二夏才断断续续地小声回答说:“这铁钉是我捡的。”
“你从哪里捡的?”李夏插话问。
二夏看看李夏,又不说话了。这里有个原因,李夏虽说只比二夏大一岁,却比二夏长得高大强壮了很多,李夏不喜欢二夏,他不知道从谁那里听说二夏不是自己的亲弟弟,对他总是横眉竖眼的,一不顺心就给二夏一顿揍,顺嘴骂一句:“你个杂种”。二夏被李夏打怕了,所以这会李夏问他话,他又吓得不敢说话了。
豌豆推了李夏,抚摸着二夏吓得都发了青的脸,安慰他道:“二夏别怕,你告诉娘是在哪里捡的?”
二夏低下头说:“在咱家马圈旁。”
现在的事情变得叫豌豆的心提了起来,铁钉怎么会出现在马圈旁呢?豌豆家的马圈是新的,以前他们家没有牲口,这刚分到了一匹马,心里当然就把它当作宝贝一样地给他盖了个马圈,新马圈里怎么会有铁钉呢。豌豆想了好半天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理由,她觉得那问题肯定出在马圈上,因为盖马圈的几根木料是她买回来的旧檩子,那些檩子上说不定会带有铁钉。
豌豆去把这个事情报告给王队长,王队长的脸色怪怪地说:“豌豆呀,你是个贫下中农,是我们革命的主要力量。”
豌豆不懂革命,更不懂什么主要力量了,豌豆觉得自己是个女人,没什么力量,不过她还是红着脸点了点头,可是随即她就听到那个河南战士说:“豌豆同志,我想问问你,你是怎么知道这铁钉是盖马圈时掉下的?”
豌豆想也没想就说:“那还能是什么掉的?”
河南战士没说话,王队长也没说话。豌豆立刻觉出了气氛不对。王队长这时语重心长地说:“革命刚刚胜利,敌人很不甘心,形势很复杂,豌豆同志,我们千万得千万分小心。”王队长一连用了两个千万,把豌豆说得真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了。
那天下午王队长带着河南战士去了豌豆家,豌豆去菜地里摘豆角去了,家里只有李夏和二夏,王队长一进门就看到二夏蹲着身子缩在墙角,而李夏则翘着二郎腿坐在二夏旁边的凳子上。
看到王队长后李夏连忙放下了二郎腿。
王队长说:“李夏,你娘呢?”
李夏说:“我娘出去了。”说完后李夏瞄了一眼王队长的脸色,忽然说:“队长,我有话要说。”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家族 第四章(6)
王队长吃惊地说:“你说。”
李夏说:“我弟弟的铁钉不是捡的。”
王队长更加吃惊了,说:“那是怎么来的?”
李夏说:“是有人给他的?”
“谁?”
“梅家的人。”
“梅家哪个人?”
李夏知道我当时被关在旧粮仓,所以想了一会儿说:“就是梅家的少奶奶。” 王队长还没说话,那个河南战士却说:“果然是这个地主婆。”王队长严厉地看了他一眼,他才闭上嘴巴。李夏这些话其实都是胡编乱造的,可是王队长还不敢确定这些话的真假。王队长转过身看到了二夏,说:“二夏你说,是不是这样的?”
二夏早就把头埋在两腿中间不敢说了,河南战士提醒他说:“二夏你说话。”不过二夏还是不说话,李夏着急地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脚说:“你个杂种快说话。”李夏当着王队长的面骂自己的弟弟是杂种,王队长是个有文化的人,他当时就批评李夏说:“你个娃娃,不能这样欺负弟弟。”
李夏往后退了一步,换了一种口气,说:“二夏你说,是不是梅家少奶奶给你的?”说着他的右脚在地上一阵摩擦。二夏怕再被李夏踢,往墙角挪了挪。这时王队长听到外面有脚步声,然后就看见豌豆提着一串豆角回来了。
豌豆说:“队长在我家吃饭吧。”
王队长摆摆手说:“免了免了,我还忙呢。”说着就要回去了。豌豆知道王队长他们有原则,那原则就是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所以也没多挽留。
王队长走后李夏对豌豆说:“王队长他们查出钉子的事情了。”
豌豆紧张地问:“王队长说什么了?”
李夏说:“王队长查出那钉子是梅家少奶奶给二夏的。”
豌豆的脸色马上就变了,她转过身看着二夏,二夏缩在墙角不敢说话,双手抱着脑袋,单薄的身子像是被寒风吹得受不了似的瑟瑟发抖。豌豆看着二夏这样,就没忍心再问他什么。
村上又要搞批斗会了,这次批斗的人是茹慧,场地还是上次的那个地方,只不过没有用方桌搭成的台子,主席台就搭在平地上。茹慧被人推着走到人群面前,在这个过程中茹慧始终一言不发,很平静配合地走了上来。茹慧的脸色很苍白,头发也没有往日那样的整洁。茹慧平常很少上街,所以大家对她的印象并不深刻,所以这一刻她的突然出现使得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鸦雀无声的寂静,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始小声说话。
批斗茹慧的原因大家都知道,就是因为那颗铁钉。
王队长支持批斗会,他本来是想借着这个批斗会来给大家讲讲革命斗争的,然后再让茹慧公开承认错误道个歉就算了。老实说,王队长虽然看起来凶,可是心还是很好的,他并不想狠狠地惩罚茹慧。
前面王队长讲革命讲斗争,听得大家都津津有味,不少人的脸上都泛出了享受的酡红色。只是后面轮到茹慧承认错误的时候,她却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王队长轻轻地敲着桌角,提醒道:“乔茹慧。”
茹慧却连像个石人一样,连动也不动。茹慧这个样子没让会场冷下来,反而让会场热了起来,人群逐渐变得沸腾起来,充满了七嘴八舌的声音。茹慧的沉默和群众的嘈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这样的场面是王队长不想看到的,它意味了这场批斗会在一定程度上是失败了的。
王队长加大了声音,再次喝道:“乔茹慧。”
茹慧的沉默这会显然成了对抗,在场的人都看出了这点,有些不敢再吵闹了,纷纷瞪大眼睛看接下来的事情该怎么发展,大家的沉默多多少少增添了批斗会的尴尬气氛。王队长已经控制不住场面了,大家的目光和全场的焦点都集中在了茹慧身上。
“乔茹慧。”王队长气咻咻地喊道,声音比刚才多出了很多威严,其实不光是有威严,甚至是有威胁了。茹慧却一点也没退缩的样子,一丝声音都没有。她这镇静和冷漠的样子倒是叫许多人生出了佩服,同时也叫有些人生出了咒怨:“这个地主婆就是不老实。”
要不是后来李夏的出现,王队长也许真的不知道该怎么结束那天的批斗会,幸亏李夏出现了。在那一刻谁也不知道李夏是从哪里突然钻出来的,他手里提着半块砖头,忽然出现在人群的最前面,等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李夏手里的砖头已经飞出去了,直直地朝着茹慧的脑袋飞去。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家族 第四章(7)
人群立刻爆发出一阵惊叫。
砖头划出了一段弧线,擦着茹慧的脸皮落下,砖头在茹慧的眼角擦出了一道印子,鲜血慢慢地洇了出来。李夏毕竟只有十岁,手上的力气还不够,要不那块砖头肯定砸到的是茹慧的脑袋。
那个河南战士眼疾手快,上去拽住了李夏,要把他拽出批斗会现场。李夏推搡着就是不走,坚持地要再次去捡地上的砖头,他一边挣扎一边尖叫:“我要杀了这个地主婆,这个地主婆坏死了,叫我弟弟弄死了我家的大红马。”李夏疯狂的样子出乎大家的意料,也破坏了批斗会尴尬的气氛,当时豌豆恰好在场,她大叫着从人群中冲出来,从那个河南战士手里夺过李夏,用力地想把他扯出会场。李夏虽说只有十岁,却长得壮实,豌豆一不小心就被他挣脱了。李夏哭着喊着又去捡那块砖头,刚捡到手又被河南战士搂住了。
在混乱中王队长下了命令:“把李夏带下去。”同时他又看了看茹慧,说:“把乔茹慧也带下去。”
王队长挥着手对大家又讲了一通话,讲的还是革命的大道理,却比刚才讲得更细致、更全面,也更严肃,从党的历史、政策、领导人以及革命形势讲到了梅堡的过去和将来。讲完后王队长说:“散会。”没有再提铁钉的事情,也没有再提对茹慧的批斗。批斗会就这样莫名其妙地结束了。
豌豆怎么也没想到李夏会对茹慧下毒手,竟然要把砖头往茹慧的脑袋上掷。李夏的心太狠手太辣了,才十岁就想着要杀人了。批斗会结束后李夏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肚子里生着气的豌豆在村子里找了好几圈也没找到,豌豆就咬咬牙先吃了饭,对自己说:“这个兔崽子,也真是平常疼得太多了,被宠坏了。”直到晚饭过后很久天完全黑了下来之后,李夏也没回来,看着黑色的夜空,豌豆心里的生气中多了许多伤感。豌豆对李夏的感情终归还是占了上风,她再次出门去找李夏,刚打开门她就看到一个黑影从门边闪开了。豌豆没防备被吓了一跳,却听到一个声音喊道:“娘,是我。”是李夏的声音。
豌豆没说话,上去就抱住了李夏的头,呜呜地哭了起来。豌豆实在不敢想自己要是没有了李夏那日子该怎么过,她的脑子里接二连三地起伏着最后一次见到大希的样子。豌豆溺爱李夏,有一半原因是出在死去多年的大希身上。
后来豌豆问李夏:“梅家少奶奶待咱们这么好,你怎么能这么害她?”
李夏看了一眼豌豆,没说话。
豌豆又说:“孩子,做人得讲究个恩情。”
李夏还是没说话,等豌豆把该说的话都说完了后,他才小声说道:“我就是不喜欢梅少爷家的人,一个都不喜欢。”豌豆没料到李夏会来这么一句话,她屏住呼吸,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话:“孩子,话可不能乱说。”豌豆没有批评李夏这话说得不对,也没有赞成他这话说得对,而是说叫他别乱说。李夏搞不清他娘这句话的意思,也许豌豆自己也不明白她这句话。
豌豆第二天提了东西去我家看茹慧,敲门敲了半天彩云出来了,彩云盯着豌豆手里的东西,没好气地说:“少奶奶睡了。”
豌豆说:“孩子不懂事,别见怪。”
彩云说:“没人会见怪,你回去吧。”
豌豆有些无奈,把手里的东西递上去,彩云却不伸手来接,而是扶着门框说:“豌豆你回去吧,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家都会有个难处的,谁人的心里也都该有杆秤的,豌豆你回去吧。”彩云心直口快,心里藏不住事情,叫人家豌豆回去就回去吧,凭空多说了河东河西这句俗话。豌豆听了当然不是滋味,却又不好开口辩驳什么,只好提着东西又回去了。
经过了这件事情后,豌豆和她的两个儿子便很少到我家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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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王队长批斗茹慧的这天晚上,老槐到旧粮仓看我来了,他手里端着一碗面条,站在梧桐树下,隔着窗户喊我,我不理他。
我想老槐你真是个白眼狼,我们梅家待你不薄,给你吃穿给你房子住,你却和他们一起来丈量梅家的地分梅家的马,你也不想想没有梅家,你那一家子早就饿死了。想到这里我又想起了我爷爷,我想着他的两根代表二百亩的迟迟不愿放下的手指。而现在,他们把那两根手指头齐齐地斫掉了。早知道要被人家割掉,还不如自己割了,那一年茹慧说要开织坊时,我没舍得卖,现在他们一分钱都不给,就把它拿走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大家族 第四章(8)
想到这些我的心又是一阵凄凉,疼得能叫人晕过去。
老槐听不到我应声,以为出了什么事,慌忙把门打开了,我却忽地站了起来,吓了老槐一跳。
老槐往后退着说:“少爷,该吃饭啦。”
我一把打翻老槐手里的碗,面条顺着老槐的夹袄往下流,经过裤子,一直流到脚面上。我看着白花花的面条说:“白眼狼。”
老槐的身子抖了一次,这个我看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