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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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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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每每想着郭大少爷就默默无闻地死在破窑不远处,我不由得有些害怕,有时我会想那口废井是眼枯井,郭大少爷摔下去说不定并没死,而是落个断骨和瘫痪的下场,在湿冷的井下慢慢被折磨死。这个时候,我就悄悄伏在井口往下看,黯淡的月光照不进枯井,井里面黑乎乎的不知深浅,有股寒气往上冒。
  我对着井下小声呼喊:“郭少爷,你还活着吗?”

大家族 第四章(15)
回应我的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还是不放心,往井里丢土块下去,沉闷而遥远的声音,似乎也有另外一种声音,我竖起耳朵听,却什么也分辨不清。我在心里对自己说,郭大少爷是真的死了,他死得倒是舒服,安安静静地就在这里住了下来,囫囵尸,而且一个人占了个这么深的墓洞,想想他爹,被枪毙后,随便挖个坑就草草埋了,没几天就被野狗刨了,尸首被撕扯得七零八碎,五脏六腑都变成了狗粪。
  夜深人静时分,郭大少爷那最后的白色身影总在我眼前缠绕,这影子涉过棉花地,直直地朝着破窑而来,我看到他站在窑口,头发遮在脸上,双手无力地垂着,随风摇晃。我被吓得倏地跳了起来,喊了声:“郭少爷。”然而白色影子却不见了,我看到它沿着窑壁飞向天空,直至最后融入天上弯弯的月亮。
  我便对着月亮叫:“郭少爷。”
  月亮冰冷冰冷地不说话。
  我说:“郭少爷你这个恶霸混蛋,你怎么不说话?”
  月亮还是那个样子,冷冷地看着我。于是我自个心里就叹了口气,后来我对彩云说:“我看到郭大少爷了。”
  彩云不解地问我:“哪个郭大少爷?”
  我则说:“就是郭家的那个郭大少爷,在城里开当铺的,他家还卖给过我们五十亩水田。”
  “郭大少爷回来了吗?人们说他同州城的当铺不开了。”彩云说。
  “他回梅堡了。”我说。
  “我没看到。” 彩云说。
  “你当然没看到,他升到天上去了。”说这话的时候,我的目光直直地对着天上的月亮,我再次看到了白色的影子,它垂挂在月亮上。
  “你看,郭大少爷挂在月亮上。”我指着月亮对彩云说。彩云回过脸,没有仰头看月亮,却盯着我的脸看,目光中满是惊讶,后来她抚着我的额头说:“少爷,你没事吧?”我拨开她的手,直视她的眼睛,说:“是九枪,还差一枪。”
  彩云吓了一跳:“什么还差一枪?”
  我伸出右手,食指对着彩云的胸口,“嘣”的叫了一声,然后说:“这就十枪了。”
  “这一枪本来是给郭大少爷的,可这小子太狡猾了,让他漏掉了。”我盯着彩云的眼睛,我在她的眼睛中依稀看到了一个异常惊恐的我,这个我叫我感觉陌生,也感觉可怕。我说:“彩云你知道郭少爷怎么死的吗?他跳井了,他一跳井,就躲过了这一枪。”
  彩云的呼吸急促起来,她被我的话吓着了,慌张地紧紧抓住我,说:“少爷你可千万别说胡话,我害怕。”我就咧着嘴笑了,笑得眼泪和涎水不停地往下流,流了彩云一胸一袖子。彩云迷惘地看着我,不知如何应对。
  我则抹着眼泪不停地骂郭大少爷:“这狗日的跳井了,跳井了。”
  5
  因为那场火灾,王队长他们加紧了对我的搜捕,现在,几乎整个梅堡的人都认为那场火是我放的。不少人被发动起来,到处寻找我的踪迹,工作组的人虽然来梅堡有一段时间了,可是他们对梅堡的地形并不熟悉,所以搜捕的主力还是梅堡的一帮年轻人,王队长组织了一个民兵队,招募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没有多余的军装,王队长就给他们每人发了个袖章,上面写着民兵两个字。
  民兵队沿着梅堡的土地排查过来,一个角落和疙瘩也不放过,甚至包括那些枝叶茂盛的大树,他们也会派个人爬上树看看有没有人。爬树的民兵没找到人,却时常能找到鸟窝,他们把鸟窝翻过来,一把抓了里面的鸟蛋,下了树按人头分了,有人把蛋生吃了,黄黄的蛋黄顺着嘴角流;也有人把鸟蛋装进口袋存了,说要回去后给全家吃,旁边的人就用诡异的表情笑他:“回去要给你爹吃,不能给你娘。”被嘲笑的小伙子脸就红了,挥着拳头佯装要揍人。梅堡男人坚信生食野生鸟蛋能壮阳。
  带着鸟蛋的腥味,民兵们穿过茂密的棉花田,王队长不在场的情况下,他们往往很懒散,坐在田埂上向摘棉花的姑娘吹口哨,扬眉吐气般地扬起手臂,让胳膊上的红袖章鲜艳夺目地照亮那些姑娘的眼睛。
  后来老槐就出现了,老槐对着年轻民兵喝道:“你们不去找地主恶霸,倒在这舒服。”民兵们不敢和老槐顶嘴,站起身拍着屁股上的土,又开始了排查。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家族 第四章(16)
彩云也在采摘棉花的人们中,他们分了我们梅家的所有田地,只留下了南坡上的九亩地给我们。棉花长得很高大,几乎埋没了彩云。一会儿老槐在地头喊彩云的名字,彩云才从棉花枝桠中间伸出手,回应道:“宋主席,我在这里。”
  老槐说:“彩云,我帮你把花运回去。”他正推着独轮车,在田间小路上的秋光下等彩云,紫黑的脸上闪烁着汗水的光芒。彩云不肯接受老槐的好意,挥着手说:“宋主席你先走吧,我的花还没摘完呢。”有外人在的时候,彩云称呼老槐为宋主席,客气得有些掉渣。老槐不好多说什么,只得推着独轮车走了。可是过不了多久,老槐又推着独轮车来了,他把车放在我们家的棉花地头,然后蹲在地半腰抽旱烟,彩云闻到了旱烟味,轻轻地叹了口气。
  当天晚上,彩云来送饭时,心不在焉得厉害,等我吃完了,她说:“少爷你该挪个地方了。”彩云还说:“民兵一整天都在找你,明天就能找到窑里来。”
  彩云要把我送到一个更为隐秘的地方去,她希望我能听话地配合她,我问她梅堡现在哪里安全呢,哪里都不安全。彩云说:“有个地方绝对安全。”
  我的脸色很黯然,黯然得让彩云看不出表情,我想对彩云说那么多人在找我,这么小个梅堡,又不是同州城,躲到哪里都能被找到。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抚摸着破窑的墙壁,脑子里一片混沌,烟雾缭绕,自从看到鹿大少爷跳井之后,我的脑子一直处于这种状态,许多粘乎乎的东西从头灌下来,浇灭了我身上每一朵清醒的火苗。后来我说:“我就在这里,这里有草。”
  秋天来了,草木变黄了,秋风吹来,草籽刷刷地落,落在我的衣服上,也落在我的手掌心,我把那些坚硬的草籽放进嘴巴,强行咀嚼几下,然后吞咽下去。我能感觉到草籽穿过我的喉咙、食道,最后到达胃里,有种擦伤的轻微痛感。
  草籽会在我的胃里发芽生根,长出枝叶。
  彩云说:“这里不行,他们会找到这里的。”
  我不说话,闷着头揉搓草籽,后来我就说:“这里有井。”
  彩云害怕我说到井,她并不知道离窑不远处有口井,我也没告诉过她,这会儿她整个人都是惊恐的,牙齿磕碰得格格作响。
  彩云给我找到了新的栖身之所,这个地方说起来让人毛骨悚然,乱葬岗。
  彩云说:“乱葬岗有个墓裂开了一个缝。”我不明白彩云的意思,彩云再次解释:“少爷你可以从缝里钻进去,那里绝对安全。”在那一刻我曾告别混沌,短暂的清醒过,我仿佛看到了黑色坟墓和白色骷髅,紧张地说:“那里面有死人。”而彩云却说:“死人有什么好怕的。”
  那天晚上我跟着彩云往乱葬岗走去,多日的破窑生活让我迷失了方向,也久违了甘甜的自由空气,我们猫着腰悄悄地从棉花地旁走过。
  彩云低声对我说:“少爷小心长虫。”
  我不怕长虫,我知道长虫怕人,一听到人声就蹿了。
  彩云还说:“希望不要碰到人。”我则蒙头蒙脑地跟着彩云走,那一刻我觉得头顶的天空一片灰暗,天上的月亮在旋转,星星在旋转,地上的棉花地跟着在旋转,最后我木木地说:“不会有人的。”
  可是人说怕鬼来鬼,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我就是在走向乱葬岗的路上被捉住的。我首先听到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以及棉花叶子被摩擦的声音,然后有个声音喊道:“快,抓住梅仍。”
  听到这个声音后我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几个人就朝我涌了过来。
  我被民兵们捉住的时候,心里却并没有害怕,天上的明月见证了我的平静如止水。可是我并没有束手就擒,而是转身往破窑方向跑,倒是彩云被吓蒙了,一屁股跌坐在脚边的水渠里。我跑得很快,迅速穿过一块棉花田,盛开的棉花打在我的手上和脸上,有种优柔的痛感。越过棉花田,是一块种着豌豆的空地,在那里我看到了那口熟悉的破窑,我朝着它飞奔而去,像一只奔向巢穴的兔子。可是很不幸,在快要接近破窑的时候,我跌倒了,一株豌豆蔓缠住了我的脚,我感到有热乎乎的东西从鼻子里流出来,苦涩的豌豆叶钻进了我的嘴巴。我刚把豌豆叶从嘴里掏出来,就有人按住了我的肩膀,他的力气太大了,使得我的嘴巴重重地撞在了地上,牙齿磕到了一块坚硬的土块。

大家族 第四章(17)
压住我的人兴奋地喊道:“还想跑。”
  我模糊地回应他:“我不想跑。”可是他显然没听清我说什么,紧接着,一根绳子勒住了我,我的肩膀一阵火辣辣的疼。在被推搡的过程中,我屡次想回过头再看看那口窑,可那些人不准我转身,我无奈地如狮喉般大喊了一声。
  有人在我屁股上踢了一脚,骂道:“你个地主坏种。”
  他们把我押回了镇子,我的鼻子在流血,一路上都在流,衣服的前襟上几乎全都被血浸染红了,在月光下泛出黯淡的光痕。
  我一路都在说话,然而我的嘴刚才被磕伤了,声音发出来却是不停的呻吟,押我的小伙子再次从身后给了我一脚,吆喝道:“梅少爷你还不服气吗?”我挣扎着喊了一句,可是这个声音更是模糊不清,也许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喊的是井,我要井。
  王队长又把我关在了旧粮仓,我这才知道,那晚的火并不大,仅仅烧了半个屋角,他们早修好了,一面墙壁上留下了烟熏过的痕迹。这一次王队长显然加强了警惕性,不仅加固了门窗,而且多派了人手看押我。王队长对我的落网很高兴,他在院子里的桐树下对我说:“梅仍,你要老实交代你的犯罪活动。”
  我对他嘿嘿笑,却不言不语。
  王队长说:“梅仍,你只有坦白交代,才能争取宽大处理。”
  我依然嘿嘿笑。
  王队长就生气了,他让人给了我一碗水,转身要走,我却不喝水,把碗从里面扔了出来,碗落在他脚下,碎成了许多块,水溅了他一身。有人对我喝道:“梅仍,你这个剥削分子。”我拍着墙大笑,这时有人开了门,提着我的领子给了我一拳,我当即被打得晕头转向,在他的第二拳就要落下来的时候,被王队长喝住了。我抱着红肿的面颊高呼:“井,我要井。”有人迷惑不解问我:“你要什么?井?什么井?”我不理他,兀自喊着:“井,我要井。”那人就说:“这个地主,装神弄鬼。”
  “井,我要井。”我说。
  “王队长,梅仍这个地主剥削分子,他装疯卖傻。”
  “井,我要井。”我还说。
  “王队长,还不如明天就游街枪毙了这个剥削分子。”
  “井,我要井。”
  “去死吧,地主坏种。”
  “井,我要井。”
  ……
  后来这句话成了我的油葫芦,经常挂在我嘴上,我不管他们和我说什么,都用这句话来回答,我知道王队长在问那天晚上的火是不是我放的,我想说不是,我还想说火是郭大少爷放的,可是现在他已经死了,跳井死的。可我每每说出来的却总是这句:“井,我要井。”
  王队长的脸色看起来有些难看,可他忍性好,咬着牙看看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那些民兵对我不怎么友好,王队长不在的时候,他们想着办法收拾我。我不害怕他们,隔着窗户给他们吐唾沫,唾沫星子嗖嗖往外飘,他们就火了:“这个地主剥削分子,屁眼里屙尿,反了。”然后就找了根长竹竿,从窗子塞进来抽我,我在小房子内扑腾扑腾地躲竹竿,嘴里却一个劲地叫井。
  老槐看不下去,憋着劲走过来,喝住了拿竹竿的人:“王机场你想干什么?屈打成招吗?”我这才知道,这个家伙叫王机场,这时我想起他来了,王机场他爹叫王大罗,以前被国民党抓壮丁去修过飞机场,他就是他爹在外修机场的时候生的,所以才起了个这个古怪的名字。王大罗命苦,修飞机场的时候没被累死,后来偷跑回来后却得病死了,有一年他咳嗽吐血,吐着吐着就死了。
  王机场不敢在老槐面前造次,梗着脖子抽回了竹竿。却留下一句话:“宋主席,他可是个地主剥削分子,烧过工作组的。”
  老槐说:“你个王机场,该干啥干啥去。”
  王机场手握竹竿说:“我的任务就是看守这个地主剥削分子,这是王队长吩咐的。”
  老槐没什么可说的,站在窗户前看我,我则对他说:“我要井。”我的神情很怪异,眼睛闪烁着废井深处才有的那种幽暗的颜色。老槐的脸色有些不对劲,沉默着走了。我不想让他走,拍着窗子大声叫喊,却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喊得稀里糊涂,眼泪鼻涕一并往外淌。
  我被再次关进工作队后没几天,茹慧来看我,茹慧认为我这次被抓,她要不来看的话,以后就没机会了,茹慧抱了见我最后一面的决心,拖着病体来到工作队。她先是去找王队长,王队长不在,看守我的王机场不敢作主,就让她在外面等王队长回来,茹慧不向王机场求情,手扶墙根站在大街上等王队长回来。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大家族 第四章(18)
王机场看茹慧站得辛苦,说:“你进来吧。”
  茹慧不听王机场的,依旧那样站着。
  王队长直到中午吃饭才回来,他一眼就看到了茹慧,王队长看着虚弱不堪的茹慧,让人把她请进了屋子,绷着脸把王机场训了一顿。事后想想,王队长这人真不错,他一点也没有因为茹慧是地主剥削分子的老婆就给他小鞋穿。茹慧却不坐,她看着王队长帽子上的五角星,直直地说:“让我看看我家少爷吧。”
  王队长起先露出了一点为难的神色,他抿着紫黑的嘴唇想了一会,叫来了老槐,王队长喊老槐来是有深意的。果不然,老槐一来王队长就出去了。王队长对茹慧说:“这个事情你先和宋主席谈谈。”
  事情一到老槐这里就好办了,老槐对茹慧的要求不多,他只说:“少奶奶一会见了少爷,就问问他,那场火的事情。”
  茹慧点了点头说:“我会问的。”
  仔细算来,我差不多有二十天没看到茹慧了,这会儿一看到她,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比以前瘦多了,从外表看几乎小了一圈儿,以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脸上皮肤也变黑了,丝毫没有了以前的光泽和鲜艳。
  我和茹慧隔着窗户见的面,我看到她从对面的屋子走出来,然后走过阳光明媚处,来到了窗户前。茹慧的步子很迟缓,我能清晰地看到笼罩在她身上的秋天阳光随着她的前行像流水一样分出一个漩涡,然后又迅速地弥漫和淹没了她。
  茹慧伏在窗台上,身子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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