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子,我挣不过老槐,只得引颈高喊:“我在找接生婆,茹慧要生了。”
一进镇子我就清醒了过来,不再叫喊,却再次想起奶奶让我找接生婆的事,老槐放下我,说:“你怎么不早说?”然后就急急地走了。
接生婆是老槐找来的,这个接生婆到来时,手里还抱着一个青皮南瓜,我奶奶踮着小脚慌张地跑出来,说:“快生了,快生了。”
茹慧在炕上折腾了很长时间,这个过程中我一直坐在厨房里烧水,这次我没瞌睡,我望着红彤彤的灶火对自己说:“梅仍,你有了闺女,马上就要有儿子了。”我奶奶不断地到厨房来要开水,她端着脸盆,走得小心翼翼的,就像怀里抱着一个茹慧刚生下来的孩子似的。
茹慧在上灯时分生了,接生婆在房间里喊:“是小子。”
我奶奶手里的脸盆“咣”的一声掉在地上,连忙跪在地上要磕头,这时接生婆又说话了:“先别急着拜祖宗,好像还有一个,是双胞胎。”说着又拉出了一个满身污血的婴儿,欢喜地叫:“还是个小子。”
就这样,在那么一瞬间,我梅仍有了两个儿子,事情真是奇妙。现在想想当初给茹慧解签的那个方丈,真觉得他是个骗子,他说茹慧养不住儿子,谁知道她不生则已,一生就是两个,而且全是带把的,能给梅家顶梁说话的。
我冲开接生婆就往屋里跑,我想看看自己的儿子,我奶奶却不准我进去,她老泪纵横,手里握着一沓黄纸,说:“去,给你爷爷和爹娘报喜去。”
我不接烧纸,拼命往里冲,这时接生婆也来了,用两只脏兮兮的手把我外往推:“你这个梅仍,这里不能进,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接生婆迷信,是怕我带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进去。
我说:“我该看看我儿子,我儿子也该看看他们的爹。”
我奶奶坚持原则:“你先去烧纸,你爷爷比你还急。”
于是我只得拿了黄纸往梅家祖坟跑,有人看到我慌张的样子,问我:“梅仍你怎么了?又在找井吗?”
我边跑边告诉他:“我有儿子了,两个。”
说话的人也高兴了:“梅仍你真行,一弄就是双响炮。”
我边跑边喊:“那当然了。”听我说话的口气,骄傲得就像茹慧生的不是两个儿子,而是两个县长似的。
梅家祖坟在梅堡南面,那里埋了很多梅家的列祖列宗,一眼望去全是坟头,我站在坟墓中间,想不起来哪一个是我爷爷的坟,我就随便找了个坟墓把纸烧了,然后飞一样往回跑,我等着看我儿子呢。
第二天一大早,我奶奶给茹慧和彩云每人做了一碗鸡蛋汤,现在茹慧和彩云都住在这张炕上,她看到我还守在炕边,就说:“你爷爷昨晚回来了。”
茹慧和彩云吓了一跳,脸色都变了,我奶奶便又说:“你爷爷回来看重孙的,看完就走了,他说茹慧可是梅家的功臣。”我奶奶说的是她的梦,可是她不说那是梦,说得跟真的一样,有眉有眼。我注意到了,奶奶说这话的时候彩云的脸色有些不对,我奶奶却看不到这些,在茹慧和彩云喝汤时,她伏在炕沿上不停地逗两个男婴,那女婴却连看也没看。
大家族 第五章(4)
2
我奶奶对孩子虽然偏心,对大人却一点不偏,因为彩云和茹慧坐月子,她就成了我们的厨子。别看我奶奶年纪大了腿脚不便,可她就是不让彩云和茹慧下炕,一个也不让,每次做好了吃的,就让我去端,两个碗里的东西一样多,匀得很平均,锅里剩下的便是我的。
有一次我奶奶买了一只鸡,炖了鸡汤,香得满镇子的猫和狗都往我们家门前蹿,那天奶奶给我留了一大碗鸡汤,我坐在灶火前喝汤,喝得满头大汗。
我奶奶说:“梅仍,你现在也坐月子了。”
我傻傻地笑,笑完了我把碗推给奶奶,说:“你吃。”
我奶奶却不吃,说:“你吃了就是奶奶吃了。”我不太明白奶奶的意思,可我不大愿意多想,埋头喝完了那碗鸡汤。我抹着嘴夸赞奶奶:“鸡汤真好喝,下次多做些。”
我奶奶就说:“那要买只个子大的鸡。”
“对,买个子大点的。”我说。
我喝完了鸡汤,就去屋里收拾两个女人的碗筷,彩云把鸡汤喝完了,而茹慧却才喝了一小半。茹慧指着胸口说:“天气热,吃不下。”
我也觉得屋里太热了,全是闷闷的奶腥味,“把窗子打开。”我说。我奶奶这时着急地进来了,拦住我:“不能开,坐月子怎么能开窗。”
不开窗子,那还不跟蒸馒头差不多,这是夏天,又不是春秋季节。所以等奶奶一走,我就帮她们打开了窗子,虽然只是开了一条小缝,凉风还是徐徐地吹了进来,带着田野上庄稼的香味。奶奶眼睛不好,看不到窗户上的缝,所以也就没说什么。
可是就连这条不起眼的小缝,也惹下了祸,当天夜里茹慧就开始发烧,脸色也变了,不再是苍白的,而变得寡黄寡黄的,彩云摸摸她的额头说:“烧得厉害。”
全家人这下子全都慌了,我奶奶让我去请老中医,我不去,我说:“他看病不行,茹慧怀孕了都没看出来。”
我奶奶说:“那你说让谁看,梅堡就那一个老先生。”
我蹲在炕沿边不说话,想不到哪里还有医生,于是不得不去再请那个老中医。
老中医已经上床睡觉了,我去敲门,他老婆隔着窗户问:“谁呀?这么晚了。”
我说:“是我。”
老中医的老婆耳朵不好,没听出来我的声音:“你是谁?”
“是我。”我又说。
这时老中医就发话了,我听见他咳嗽了一声后问:“是梅仍吧?”
我便说:“是我。”
老中医的老婆被打扰了睡眠,有些不高兴,嘟囔着来开门:“你个神经剥削分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我说:“茹慧病了。”
老中医这时已经出来了,他一边扣衣服一边对我说:“走,看病去。”中医的老婆看起来不高兴,却也没办法,就到屋里拿了件衫子出来,嘱咐自己的丈夫说:“夜里冷,路上小心点。”老中医却拉着我就走,扔给老婆一句话:“三伏天了,穿什么衫子?”中医的老婆却还不放心,在我们身后喊:“梅仍,先生腿不好,你背他去。”
在那一刻我觉得老中医真是个好人,都这么晚了还出诊,于是我就决定忘掉上次他没看出茹慧怀孕的事情。
茹慧这一发烧,窗户上的那条缝就再也不敢开了,没几天,闷在屋里的几个人身上就生出了热痱子,连孩子都长了,红扑扑的一片一片的,就像是被印上去似的。别人生痱子是小事,那两个双胞胎儿子要是生痱子可就是大事了,我奶奶就到处问人治痱子的土方,先是用生姜水涂抹,抹了两天痱子还没下去,她听老中医说西瓜汁能治痱子,于是她又去找了些西瓜皮。彩云说:“那些瓜皮都是别人啃过的,多不干净。”
我奶奶想想觉得彩云说得也是,就把那些西瓜皮扔了,亲自去买了一个西瓜,那时候我们手里已经没多少钱了,奶奶咬着牙买了个最小的。
奶奶给孩子们身上涂抹西瓜水时,那轻重就看她的心思出来了,一个西瓜我奶奶用了两天,给每个孩子涂了三次,过了两天,我的双胞胎儿子身上的痱子消失了,可女婴身上的痱子却还在。我奶奶觉得这是因为女婴娇贵,可是又舍不得再去买个西瓜,便去外面采了些桑叶,她听人说桑叶汁也能治痱子。
彩云却不愿意我奶奶用桑叶给孩子擦身,她把孩子抱在怀里,说:“过段时间,下场雨就好了。”彩云没有明说奶奶的偏心,可是她心里的疙瘩,从这个时候就开始种下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大家族 第五章(5)
过了大半年,彩云生的女儿会开口叫妈妈了,有一天彩云对我说:“你该给孩子起个名字了,咱们的孩子都还没有名字呢。。”
我奶奶在旁边听见了这句话,恍然大悟似的说:“对,孩子还没名字呢,你看看你这当爹的,都糊涂成什么样了。”
我也拍着自己的脑袋埋怨自己:“真是太糊涂了。”可是想了一会儿我又说:“我不会起名字。”
彩云说:“你的儿,就该你起名。”
我的脑子一阵迷糊,恰好这时,我看到屋檐上停了一只燕子,唧唧喳喳地叫着东张西望,我便说:“那就叫燕子吧。”
彩云立即摇着孩子胖嘟嘟的小手对她说:“燕子,燕子,你爹给你起名了,你现在叫燕子。”
我奶奶也说:“燕子就燕子了。”
接下来的事情却复杂了,因为茹慧跟着说:“给儿子也起个名字吧。”
我看看两个并肩睡在一起的儿子,他们的小脸圆乎乎的,眼睛紧紧地闭着,看得我不禁心花怒放。正因为太高兴了,我的脑子就更加糊涂了,我一下子想不出来更多的名字,也看不到屋檐上除了燕子还有什么,我对茹慧说:“我想不出来了。”我说这话本来没什么意思的,却被我奶奶的解释给曲解了,我奶奶说:“儿子的名字是得好好想一想。”彩云的脸色当下就不对了,可是彩云是个识大体能忍让的人,憋住了心里的不痛快,脸上的表情很快就转了过来,附和着我奶奶说:“儿子的名字是得好好想想。”
后来我回到自己屋里去睡觉,太热了,我费了好半天也没睡着,我奶奶蹲在窗前洗尿布,听到我在床上翻身的声音,说:“仍儿,你爷爷今晚保准回来,说不定你爹也会跟着回来。”我奶奶说话的口气就像我爷爷是出远门了一样,又随便又自然。可是我不接她的话,奶奶总说些这么悬乎的话,把我的脑子弄得更加迷糊了。
脑子一迷糊,我就睡着了。不过这天晚上,我真的看到了我爷爷,他从村西的棉花地走来,微微驮着腰,手背在后面,他在我们家门前的桐树下停住脚,问我:“仍儿,你怎么住到这里来了?”我说:“我们本来就住在这里。”我爷爷便进屋里坐了,他坐在太师椅上抽了一会水烟,又说:“仍儿你给娃娃把名字起好了没有?”我说:“没有。”我爷爷说:“赶紧起,我好去给孩子打长命锁。”说完他就起身准备走了,我问他:“爷爷你要去哪里?”我爷爷看看我,说:“我去看看我的二百亩地。”我刚想说什么,情景到这里却忽然就断了,我被一阵孩子的哭声吵醒,摸摸汗渍渍的枕头,才知道刚才是在做梦。
一大早我奶奶来叫我去挑水,等我把水缸挑满了,我奶奶把我堵在厨房,神秘地说:“你爷爷昨晚真的回来了。”
我说:“我知道。”就想往外走。
我奶奶不让我走,更加神秘地说:“你爷爷把孩子的名字给你起好了。”
我稀里糊涂地说:“是什么?”
我奶奶却拍着爬满皱纹的额头说:“我忘了,真的给忘了。”
这一天我和奶奶过得都很累,我一整天都在想名字,我奶奶则忙着回忆她梦里我爷爷留下的名字,我们就像两个读书人一样认真用脑子想着事情,想得做饭和吃饭都没了劲。后来还是奶奶先成功,她追着我对我说:“仍儿。我想起来了,真的想起来了。”
我定定地站在她面前,认真地等她说名字,我奶奶却说起了别的:“你爷爷让我给你要他留给你的二百亩地呢。”我觉得我奶奶真奇怪,她又不是不知道那二百亩地被人分了,还做这样的梦。我便不理她,想出去吹吹风。我奶奶又是不依不饶,说:“我还没给你说名字。”
我不高兴地说:“我不想听。”
“仍儿你又糊涂了吗?你爷爷给的名字你都不听。”我奶奶说。
我说:“你才糊涂了。”
“我没糊涂,我哪里糊涂了?”我奶奶争辩。
我便说:“你没糊涂,那给我说名字。”
奶奶就不说话了,我便趁机逃出去了。
尽管我和奶奶思来想去,名字却是被茹慧先想了出来,有一天吃晚饭后,茹慧对我说:“我想了名字,你看能不能用。”
我当时的脑子很清醒,注视着两个眼睛正骨碌碌转的儿子问茹慧:“叫什么?”
大家族 第五章(6)
茹慧说:“就叫东山怎么样?”
我奶奶这时忽然插话了:“对,就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好,我想起来了,你爷爷起的就是这个名字。”对我奶奶提到爷爷,茹慧和彩云已经不像以前那么害怕了,她们彼此对望了一眼,然后都等着我说话。
我说:“那就叫东山吧,东山再起,好,东山好。”
我奶奶急忙搭话:“对,就是东山再起,你爷爷也这么说的。”
彩云却说:“是两个儿子,你们却只想了一个名字。”
茹慧连忙说:“我就只想了一个,另一个让少爷来想。”茹慧真是的,想名字只想一个,要想就全部想了嘛,却留下个尾巴。于是我只得抱着这个尾巴回屋睡觉去。第二天我对他们宣布,名字我想出来了,就叫西山。
“东山和西山,一听就是弟兄俩。”我得意地说。
3
自从我的孩子们都有了名字后,我们家就经常听到我奶奶大呼小叫的声音:
“哎呀,东山撒尿了。”
“西山会说话了,西山,快叫祖奶奶。”
“东山,东山给祖奶奶笑一个。”
“西山亲亲祖奶奶,西山长大一定是个孝子。”
……
我奶奶对燕子的关注不多,只是偶尔才牵着燕子的小手夸奖她:
“燕子,你看我们的燕子真乖,不哭不闹。”
我奶奶不厌其烦,茹慧和彩云也便乐意让奶奶高兴,她们看着奶奶忙手忙脚的样子,心里也有了许多喜悦。可是这喜悦下面却有焦虑和不安,那就是茹慧的奶水严重不足。
起先,东山西山两兄弟还能从茹慧乳房里咂出奶水,可过了没多久,茹慧的奶水就显得不够了,两个孩子经常因为咂不出奶水大哭不止,尤其是东山,他哭起来简直没完没了,而且嗓门特别大,同时两腿乱蹬,每脚都蹬在茹慧的肚子上,西山和燕子听到哭声,不明真相地也跟着哭。三个孩子的哭声加起来,炕上就像装了三个大喇叭,此起彼伏,吵得能要了我的命。
彩云看不下去,把东山抱到她怀里,塞了个乳头给他,他立刻叼住不放,咂吧得那个欢呀,真像个饿了半个月的小猪仔。不一会儿东山吃饱喝足了,歪着头就睡,彩云这才去照顾西山和燕子。彩云把自己的孩子燕子放在最后一位,两个小子早把奶吃得差不多了,到了燕子这,便只剩下了残羹冷汁。燕子不甘心,比往常更用力地咂,还是咂不出什么,就张嘴哭了,声音哑哑的。彩云不耐烦了,生气地把她扔到一边,可怜的燕子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变化,这下不哭了,沾满眼泪的眼睛却盯着两个小弟弟,把右手大拇指塞进了嘴巴。
茹慧心里过不去,把燕子抱到自己怀里,想让她咂咂自己的奶水,燕子却死活也不靠近奶头,双手伸着要彩云。
彩云教育女儿说:“让大妈抱抱嘛。”按照我们这里的规矩,燕子该叫茹慧为大妈,而东山西山则该叫彩云为二妈。
燕子不听话,咧着嘴又想哭,彩云就把她接了过来,一边说道:“真没出息,拉不出圈门。”燕子回到了彩云的怀抱,安静得像只小猫,嘴往乳头上拱,最后小嘴噙着乳头睡着了。
茹慧的奶水不够吃,这可难坏了我奶奶,人说甲鱼下奶,可是整个镇子早就买不到甲鱼了,而且就算能买到,我们手里也没有钱买,这年头没几个人能吃得起这么贵的东西。我们束手无策,便只好去求老槐,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