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咧着嘴笑。
我就生气了,教训这两个家伙说:“羊有什么好怕的,你们不是连蛇都不怕吗?”我硬扯着东山的手,把它按在初生的羊角上。东山摸到了羊角,感觉果然是硬的,调皮地喊了句:“真的是脚,脚怎么长到头上去了,这头蠢羊脑子有病嘛。”
我说:“这角是顶仗用的。”
“顶什么仗?”东山问。
我看他们有了兴趣,也乐得给儿子传授一点知识,说“羊和羊打仗时,这角就是他们的武器。”看他们似乎听懂了,我就给了他们屁股上一巴掌,说:“你们以后多割草,羊长大了,爹让它们顶一仗给你们看。”我说这话时心里想的是我的两个儿子割的草多了,茹慧就能轻松点,也不至于那么劳累。
我心里总记挂着茅厕里的血,那段时间我经常在茹慧从厕所走出来后,偷偷跑进厕所去看,有那么几天我确实没看到血了,可过了几天我又看到了染血的草纸。晚上睡觉前我问茹慧:“今天又拉血了?”茹慧的脸一红,说:“没有。”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大家族 第六章(7)
我说:“我都看到了,明天就去医院看。”
茹慧说:“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这次真的是月事来了。”
我张大了的嘴巴闭上了,心里的石头“咚”地落了地。我真怕茹慧得上什么病,这穷苦日子要是再出个病人,我都想不出那该怎么过。
得亏了茹慧和两个儿子,那两头羊长得很肥,腊月初上茹慧和我商量,茹慧说快过年了,要置办年货,把羊卖了吧。我觉得也是,都养了好半年了,便说:“卖就卖吧,也该给你们娘儿仨都做件过年的新衣服。”
茹慧抚着额头说:“过年是孩子的年,给两个儿子买件衣服就行了,我还有那么多旧衣服。”
我说:“那不行,你都五六年没置办过新衣服了。”用心想想我觉得茹慧真是个好女人,她从解放后就再也没有添过衣服了,她一个富家出身的小姐能过得了这穷日子,真是不容易。
茹慧似乎不想和我争论,只是摇着头表示不同意,钻进被窝去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卖一只就行了,那只母羊留着,明年下一窝羊羔。”我正在脱衣,含糊地答应了。
第二天我就去卖羊,我把那头公羊牵到我们梅镇的肉铺,东山和西山两个小家伙紧紧也跟着来了,他们还记得我卖了羊给他们买点心的话。现如今的肉铺变成了国营的了,可是杀肉卖肉的还是以前那个鹿屠夫。鹿屠夫看到我的羊,说:“梅仍你的羊卖吗?”
我说:“当然卖,不卖我牵到你这里来干什么。”
鹿屠夫说:“先拴到那木桩上吧。”
我看到肉摊旁有个油腻的木桩,把羊栓了上去。
鹿屠夫却不急着和我说羊的事情,倒是从里面拿出两个山羊尾巴,给了我两个儿子每人一个,慈祥地对他们说:“拿去玩吧。”然后又给我一个凳子,把茶壶往我面前一放,说:“梅仍你要喝茶,自己倒。”我给自己倒了杯茶,仔细一看,那根本就不是茶水,整个就是白开水。我把水泼在地上说:“我卖羊,不喝水。”
鹿屠夫说:“着急什么?少不了你一分钱,我忙完手里的活就给你过秤。”说着他就进到里面收拾那些肠子内脏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肉摊旁,我倒像是个卖肉的似的。东山和西山则眼巴巴地看着我,似乎也有些不耐烦。
过了好半天他才出来,一边擦手一边说:“梅仍来给你过秤。”
我赶忙去牵羊,才发现羊身下拉了许多圆溜溜的粪便,我这才忽然明白过来鹿屠夫的用意,他原来是借着时间来压我的羊的重量。这个狗日的屠夫,欺负我不懂行规哩。我当时就在心里想,下次再卖羊时,我一定给羊吃上二斤石子,然后把它屁眼给缝上。
卖了羊后,东山和西山缠着我不放,要我兑现诺言,我就找了个小店子,花了五分钱给他们每人买了两个硬糖,我想无论如何,这卖羊钱里也有这两个小家伙的一份。兄弟俩拿了糖,也不管我了,急匆匆地往家里跑。等我回到家,看到茹慧和我奶奶每人嘴里都含着颗糖,我的两个儿子这么着急回家,原来是为了这个。
卖羊的钱置办了年货,给两个儿子每人买件衣服,还给我奶奶买了一盒软糕点,还剩那么一点,茹慧让我给自己买顶棉帽子去,她说:“你光头的样子,一看就觉得冷。”
我说:“不用,我从小就不戴帽子,早就习惯了。”
茹慧却不依我,说:“你要不去买,明天我给你去买。”
于是我只得答应茹慧:“好,我明天自己去买。”
可是还没等到第二天,当天夜里茹慧就病倒了。
那天晚上睡到半夜时,茹慧忽然推醒我说:“我肚子疼。”
我当时就灵醒过来,问她:“是哪里疼?”
茹慧拉着我的手,把它放在自己的小腹部那里。我用力按了按,觉得茹慧的小腹软绵绵的,没有摸到什么不对劲。我就说:“是不是要拉肚子?”茹慧没点头,也没摇头,额头上被疼得都出了汗,上下牙碰得“咯咯”响。
我说:“那还是去看医生吧。”说着我就帮她穿上了衣服,然后又在她身上裹了一条棉被,背上她就往外跑。东山和西山被我们吵醒了,我对他们说:“好好在家呆着,不准乱跑,祖奶奶要问的话,就说我和你娘出去了。”东山点了点,说:“爹,我知道了。”西山也点了点头,说:“爹,我们知道了。”
大家族 第六章(8)
街上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连路都看不到,起先我往西跑,茹慧在我背上说:“错了,往东。”我就回了个头,往东跑,一直跑了两条街,才找到我们梅镇新开的医疗站。那里的医生一听说是肚子疼,二话不说就拿出了听诊器,在茹慧的肚子上听了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说:“肚子没问题。”
这医生是今年夏天才到我们这里来的,据说以前曾经在部队上干过军医,人长得很清瘦,对人也特别热情。可我不放心他说的,我对他说:“医生你再听听吧,没问题怎么会那么疼呢?”
医生却没有再听,而是要茹慧张开嘴巴看舌头,那时茹慧已经疼得睁不开眼睛了,很吃力地伸出舌头。医生对着舌头看了一会说:“我这里看不了,赶紧送到城里的医院去。”
听医生这么说,我脑子里一下就乱了,有许多虫子嗡嗡叫着当空向我爬来,我拼命赶走了那些虫子,几乎要跌倒地抓住了医生的手:“你救救茹慧吧。”
医生倒是很冷静,当时就给茹慧打了止痛针,不过他还是说:“明天你得把病人送到城里医院去,要不然可真的会有危险。”
3
当晚从医疗站回来后,茹慧的肚子不疼了,后来她在茅厕蹲了好半天,手抚着胸口出来后对我说:“没事了。”说话的口气很轻松,看起来真像没事一样。
我有些不相信茹慧的话,等她上了炕后,我端着煤油灯偷偷到茅房去看,可是什么也没看到。第二天一大早,等我睁开眼睛时,茹慧已经起来了,正在羊圈里喂羊。
经过昨晚的惊吓和劳累,我的脑袋一整天都是晕乎乎的,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办,却思前想后的想不起来是什么事情,吃早饭时茹慧说:“下午你就去买帽子,要下大雪了。”我心里有些恍恍惚惚,想不起来牵挂的事情是不是要买棉帽子。
看到我的脸色不对,茹慧说:“还是我给你去买吧。”说着就出去了。
也怪我那股糊涂来的不是时候,约莫半个钟头之后,我看见王机场的小儿子王卫红急匆匆地跑进我家院门,气喘吁吁地对我喊:“我爹叫你去呢。”当时我还以为他是来找我两个儿子玩的,没理他,谁知他却跑到我跟前再次大喊:“我爹叫你去呢。”
我这才知道他是给我说话,我疑惑地指着自己问他:“你爹叫我?”
“是,叫你去医疗站。”
我撒开腿地往医疗站跑,王机场已经在医疗站门口等我了,他一见我就指着我鼻子说:“快送城里医院。”王机场倒算是个不错的民兵队长,给我派了个身体强健的民兵。
梅镇到同州城几十里地,我背着茹慧一路小跑,几乎都没感觉什么累,那个民兵几次要替我背,都被我拒绝了。
我一路小跑到了医院,城里的医生就是不一样,他们把茹慧带进一间病房,做了好几番检查,又是量体温又是验大便的,最后一个医生出来问我:“你是病人的爱人?”
我木木地点了点头。
医生说:“你爱人的肠胃有问题。”
我正想说话,医生却叹了口气接着说:“你还是把她背回去吧。”我不明白医生的意思,却不敢上前多问,那个民兵比我胆大,跟着医生进了他的办公室,过了一会他出来了,对我说:“梅仍,我看还是背回去吧。”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问他:“茹慧的病严重吗?”
民兵说:“不严重,开了些药,说回去后把那些药吃了就会好些。”
我想医生既然是要我把茹慧背回来,那应该是说茹慧的身体没有大问题,这样一想我的心算是放下来了,当时就坐在了医院门口冰凉的台阶上狠狠地舒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是民兵背着茹慧,不是我偷懒,我实在是没力气背了,到最后我甚至连腿都迈不动了,那个民兵看看天色,说:“我先把人背回去,你在后面慢慢走。”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又想,医生说不严重,说不定真的没什么大问题。当时我怎么也没想到,茹慧回家后没过多久就死了。多年后王机场的女儿也经常拉血,后来到医院一看,医生说是直肠癌,不出两个月就死了。直到那时候我才知道,茹慧得的其实也是癌症呀。
茹慧从医院回来后,天下起了大雪,一夜之间整个村庄就被大雪盖住了,白茫茫一片,早上我开门从屋里出来,雪光刺得我的眼睛发痛。 。。
大家族 第六章(9)
我卖掉了刚打的胡基,到肉铺上和鹿屠夫讨价还价买了个猪肝,同时又去买了些红枣,我想给茹慧补补血。等我把红枣猪肝汤煮好了,东山和西山两个小家伙嗅到了香味,扑腾扑腾都从外面跑了回来,流着口水问我:“爹,你在煮什么?”
我怕两个家伙要吃,就说:“给你娘煮的药。”
两个小家伙不吱声了,用怀疑的目光看着我。我把汤端给茹慧,便出去打胡基,我想这段时间我必须得多打些胡基,要不拿什么给茹慧看病。我嘱咐我奶奶说,一会等我回来再做饭。
我甩开膀子在腊月的天寒地冻里打了一下午的胡基,热汗淋漓,后来我就脱了棉袄,只穿了里面的灰色衬衣。王机场牵着他的狗打猎回来,肩上扛着土枪,枪头上挂了一只带血的兔子,看到热气腾腾的我,他喊道:“梅仍,你小子不要命了。”
我说:“我要是光要命的话,茹慧就没命了。”
王机场嘿嘿地笑了,笑完后也不说什么,唱着秦腔走了。我当时在他背后骂道,这狗日的王机场真舒服。
天擦黑我才回家,一回家我就看到东山那小子鬼鬼祟祟地往奶奶屋里躲,我喊住他:“你跑什么跑?”这时西山从厨房走出来,脸上全是黑,他正在帮我奶奶烧锅呢。
“爹,东山喝了娘的药。”西山说。
我的手僵住了,站在当院喊道:“东山。”
东山胆怯地走出来,说:“那不是药,药是苦的,可爹你熬出来的是咸的。”
听东山这么说,我再进门看了看炕沿上的空碗,脑子中忽地升起一股怒火,上去就给了他一个嘴巴,也许是我这一耳光用的力气太重了,也许是东山年纪小,他被我打得一屁股撞在门框上,又被门框弹了回来,一屁股坐在了门前的泥地上,过了半分钟才知道哭。
我骂道:“你哭个屁。”
东山一哭,茹慧和我奶奶都急了,我奶奶正在擀面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举着一双沾满面粉的手跑出来,与此同时,我听到屋里传来“咚”的一声,像是重物扑倒在地时的声音,紧接着我就听见西山喊道:“娘摔倒了。”
我连跑进去,看到茹慧跌坐在炕沿边,额头上有血,可能是刚才磕到了炕墙。
茹慧这个样子可把两个儿子吓坏了,东山被吓得立马不哭了,西山却被吓得掉起了眼泪。茹慧声音细弱地为东山开脱说:“这不怪东山,是我让他吃的。”
我伤心地说:“猪肝不好买,是专门给你补血的。”
茹慧说:“不就是个猪肝嘛。”
茹慧的身体从这次摔倒后就变得彻底不行了,饭量小得不能再小了,馒头已经基本上吃不动了,我用小麦换了点小米回来给她熬粥喝,谁知她连半小碗都喝不完,而且喝了还总是会吐出来。
我总是把粥往她嘴边送,无助又无奈地劝茹慧:“你可得多吃点。”
茹慧很痛苦地摇着头,示意我她是真的吃不下了。
东山被我打了那一耳光后,在我面前好几天不敢说话,有时茹慧喝不完粥想给儿子喝,他也不敢伸手去接,缩着脑袋看我的脸,也怪我那巴掌打狠了,孩子的左脸肿了有半个星期。后来我看不下去了,对两个儿子说:“每人喝两口。”
两个儿子不在时,茹慧埋怨我说:“我还没见过你发那么大的火。”
我说:“那孩子真是太气人了,一点也不懂事。”
“东山还是孩子,以后再淘气你也不能打他。”茹慧说。
我点点头,说:“不打了,打了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春节前几天,天气忽然变得暖洋洋的,阳光明媚温和,也没了风,大家多日不见太阳,中午吃饭时都端着碗出来了,靠在南墙上一边嘻嘻哈哈地吃饭聊天,一边享受那久违的阳光。我心里想天气阴了这么久,也该让茹慧出来晒晒太阳了。人都说腊月的阳光比金子贵比人参好,有营养能杀毒,茹慧一个病人,更应该让她出来吸收吸收营养,去去身上的毒气。那时候茹慧已经没有力气下炕了,我只得背着她下炕,把她背到南墙下的椅子上。
晒太阳的人看到茹慧,脸上的表情都变了,他们纷纷惊讶地问我:“茹慧怎么瘦成了这样?”
也有人说:“你看茹慧的脸,白得都没血色了。”
我对他们说:“茹慧胃里有病。”
茹慧晒了一会儿太阳,嚷着阳光照得她头晕,站起来要回去,我就连忙上去要背她。这时村长王成文来了。我平常没怎么和村长打过交道,只知道他是村东王铁匠的儿子,在部队上当过兵打过仗,是个见过世面的人。还没等我问候他,他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朝我递过来,说:“茹慧这是有病了吧?” 。 想看书来
大家族 第六章(10)
“胃病。”我回答,却不敢接那根烟。
王机场在我后面说:“梅仍你没看到村长给你发烟吗?”
我嘿嘿笑着,对村长说:“我不会抽烟”
村长王成文就把烟叼到自己嘴里去了,抽了一口吐出很多烟,然后说:“有病可要去看医生,别把病耽误了。”
“要有什么困难你来找我。”村长还说。
听到村长这么说,我心里流过一股热流,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木木地点头。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村长可真是个好人。
也许是因为那天出门受了风,第二天茹慧竟然开始发烧。起先我不知道茹慧发烧,还熬了小米粥给她喝,我在粥里加了一点胡萝卜块。我们都说做菜讲究色香味俱全,这话说得没错,小米粥配上胡萝卜块,看起来诱人了许多。
我把粥送到茹慧嘴边,茹慧吃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