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说:“爹,我知道他不是我的马,他是我兄弟。”
东山这小子做了错事还不承认,我就转过脸问西山,西山支支吾吾不说话,我的火就上来了,我说:“东山今天是不是要你背他了?”
西山抬起头,抠着自己的指甲,想承认又不敢承认的样子。
“我都看见了,你背着他。”我说。
东山这下不说话了,头低了下去。我便趁机对他说:“你过来。”东山还以为我要收拾他,不敢过来。我说:“爹做事公正分明,现在你背上西山在院子里转十圈。”
起先西山不愿意让东山背他,在我的要求下才爬上了东山的背。东山背着西山在院子里的空地上“呼呼”地跑,惹得西山在他背上不住地让他慢点。东山却故意不放下速度,几圈跑下来东山没事,西山却被转晕了,蹲在地上翻白眼,差点吐了。
我笑着对西山说:“你这个棒槌,享福都不会享。”
不过东山也有好处,别看他在家里贼精贼精的,总是欺负西山,可是在外边谁要欺负我们西山那可不行,东山身体壮,而且胆大,打架时敢出手,再大的孩子他也不怵。
有一次,东山和西山去给那头母羊割草,走到南坡那的一个小土塬的坡底时,西山忽然看到一株长得很旺盛的野酸枣树,红艳艳的十分馋人。因为家里穷,这俩兄弟平时也没怎么吃过水果,就经常在田地间弄些野酸枣对付嘴巴。西山让东山看着草,自己爬到塬上去摘酸枣,没想到这时候王机场的小儿子王卫红也发现了那株野酸枣。
王卫红当时正和一帮孩子在塬顶割草,西山从塬底往上跑,他则从塬顶往下跑,等到他们双方发现彼此都是奔着那些红酸枣去的时候,两人都加快了速度。王卫红身强体壮,猛虎下山;西山虽然爬坡而上,跑得不快,可是那株酸枣距离他近些,所以西山抢先到达酸枣树前,他抹了一把汗蹲下身准备摘酸枣,可谁知后来的王卫红一镰刀就把酸枣树给砍了。 。 想看书来
大家族 第六章(14)
西山不服气,说:“这是我的酸枣,你得还给我。”王卫红说:“这是长在塬上的酸枣,又没长在你们家茅坑上,凭什么说是你的?”西山咽了口唾沫,又争辩说:“那是我先看到的。”王卫红瞪着眼,很蛮横地说了句:“狗屁,我昨天就看到了。”说着就提了酸枣树往塬顶走。
看到鲜红的酸枣被王卫红抢了,西山不肯罢休,跑上去想把它夺回来。王卫红仗着身体的优势,一闪身就把西山摔了个踉跄。
王卫红骄傲地吃着酸枣,说:“西山你还想打架吗?你个兔崽子。”王卫红这小子因为他爹是民兵队长,加上长得虎头虎脑,平常从来不把西山放在眼里,这时候就显得很嚣张,可是这小子蠢就蠢在他忘记了东山还在塬下面。所以还没等到他把那口酸枣给咽下去,就被一脚踹得摔了个狗啃屎,等他灵醒过来,东山早就一屁股坐在他身上了。
如果事情只到这里也没什么,毕竟只是小孩子打打架而已,问题是那时候王卫红手里有把镰刀。王卫红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当时就“哇哇”大叫拿着镰刀乱挥。东山看王卫红敢使镰刀,心里一着急,上去就给了他几拳头,打得王卫红鼻血口水乱喷一气。一帮孩子围着他们又是喊又是叫的,却没一个人敢靠近。最后还是村里的一个小伙子听到叫声跑了来,把东山从王卫红身上提了起来。
东山本来还担心王卫红会起来用镰刀砍他,连忙从旁边的孩子手里抢了个镰刀防身,可谁知王卫红却怂(上尸下从)得了,根本没勇气再扑上来,竟然抱着头哭了起来。王卫红这个胖小子,哭得鼻涕横流,肉乎乎的肩膀一抖一抖的,完全丧失了往日在小伙伴们面前的威风。
王卫红这么一哭,东山就放心了,朝着塬底吐了口唾沫,然后拿起那株酸枣对西山说:“走。”然后兄弟俩就耀武扬威地走了。
晚饭前王机场领着自己的儿子来了,上来就问我:“梅仍,你们家东山呢?”我当时还不知道东山闯祸了,对着屋里喊:“东山,东山你出来,你机场叔找你。”我叫了好几声也不见东山回声,倒是西山在屋里回话:“爹,东山出去了。”
“这么晚了,出去干什么去了?”我问西山。
西山嗫嚅着不说话了,我便回头对王机场说:“你等等,我去给你找。”这时我忽然注意到了王卫红脸上的青色印痕,这一发现使我隐约感到发生过什么事情。于是我再也顾不上别的了,对着屋子很大声地叫了句:“东山,东山你给老子出来。”
东山终于出现在了屋门口,他果然躲在屋子里,然而他的样子却吓了我一跳,我看到他手里握着一把镰刀,刀刃在灯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寒光,和他脸上的愤恨和紧张交相辉映。
“东山,你拿镰刀干什么?”王机场站在院子中央说,语气是阴冷的也是嘲讽的,却多多少少夹杂了后退和柔和。很显然,明光闪闪的刀刃镇住了王机场父子。只不过王机场还放不下他民兵队长的架子,虚张声势地又说:“你个狗日的东山,打了人你还有理了。”
我连忙问:“东山打人了?”
王机场生气地看了我一眼,觉得我是明知故问。
“东山你给老子把镰刀放下,你要去磨镰刀吗?”我说。事后多年回想,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应该说充满了感动,我的七岁的儿子,他用一把镰刀和勇敢的心撑起梅家的门面。我的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不是为东山这小子的不要命,而是我从中似乎看到了梅家过往不复回的辉煌和威风。
这件事情以王机场的妥协而结束,我并不知道王机场是怎么想的,也许作为一个村干部,他不愿意和一个孩子计较,也许是被东山拿着镰刀的样子吓着了,总之他牵着王卫红的手走了,给我留下了一句话:“梅仍,你养了个好儿子呀,小心以后坐牢。”
王机场一走,我走上去一巴掌打掉了东山手里的镰刀,那镰刀“哐啷”一声落在地上,刀刃飞了出来,插在不远处的泥地里。我本来还想再给东山一巴掌的,他这么小年龄就敢和人动刀子,要不教训的话长大后还不翻了天?可是我的巴掌只扬起一半就落下了,我的没娘的儿子,他还不是为了兄弟不被欺负才这样做的吗。这样想着,我的鼻子一酸,手上便没了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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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第七章(1)
1
那几年政府很重视教育问题,昔日的王队长,今日我们梅镇的王书记对大家说,教书育人,为革命培养接班人是个大事。王书记派了人挨个村地动员人们送孩子去读书。有一天村长王成文来到我家,对我说:“梅仍,你那俩小子到上学的年龄了吧。”我摸着后脑勺算了算,东山和西山也该有七岁多了,确实到了上学读书的年龄了。我对村长说:“嗯,你不说我也要送那两个家伙去读书,不读书不成器。”我当时想,这日子忙忙碌碌的,光顾着让儿子们割草喂羊了,连读书识字这等大事都给忘记了,想想我当年,四岁就开始读书了,只不过读的都是些古书,不像现在的孩子们什么都学。
我回去把读书的事情给我奶奶一说,我奶奶说:“读书好,你爷爷昨天回来也说了,该让孩子们读书了。”我奶奶又犯糊涂了。现在家里能主事的人只有我和奶奶了,我本来是想和奶奶商量,把那头羊卖了,好能卖些钱给两个儿子做学费,看她一时脑子不清楚了,我也就只好自作主张了。可谁知我刚从羊圈牵了羊,我奶奶就来了,她眨巴着眼睛问我:“梅仍,你是不是要放羊去?”
我硬着头皮说:“孩子们要上学,我打算把羊卖了。”
我奶奶说:“这可不能卖。”说着就走过来把羊绳从我手里拿走了,重新牵回了羊圈,那头羊似乎体会到了我奶奶的善心,对着她“咩咩”地叫了两声,以示感谢似的。我在心里说,这个老太太,不卖羊东山和西山怎么上学,真是越来越糊涂了。
我便给我奶奶解释说:“卖了羊给东山和西山凑学费。”
“读书好。”我奶奶说,声音木木的。
“明天报名,要学费,要钱。”我又说。
我奶奶却不说话了,靠在羊圈上打起了盹,不要一分钟就睡着了,涎水从嘴角淌下来,滴到了衣襟上。我过去轻轻地摇了摇她,说:“奶奶,你回屋去睡。”我奶奶立即睁开眼睛,迷惑不解地看看我,说:“我不要睡觉,谁说我要睡觉了。”
“你刚才睡着了。”我说。
“谁说我刚才睡着了?你爷爷刚才给我说话哩。” 我看不出我奶奶这时候是糊涂还是清醒,不愿意和她争什么,只好扛了锄头上地去。我想我一会儿从田里回来,我奶奶没准就把羊的事情给忘了,到那时我再牵去卖,反正也不在乎这一晌半晌的。
事实上那时候地里也没什么活干,棉花正在长疙瘩,棉尖我也打完了,一眼望去,绿油油的棉花叶子随风飘荡,宛如许多绿色的鸟儿贴着地面在飞,争先恐后的样子,发出“哗哗”的叫声。我在棉花地中间坐着,听了一会儿鸟叫,然后就回家了。可是我发现我奶奶还站在羊圈旁边,我就急了,扔下锄头要去牵羊。快开学了,卖羊卖猪的人不少,几个肉铺都排上队了,我再不去的话人家说不定就不收了。
这一次我奶奶没过来和我抢羊绳,只是向我张开手掌,说:“这个耳环你拿到城里去当了,你爷爷让当的。”
我的手一抖,心里却想现在城里哪里还有当铺呀,不过这不算什么问题,我听人说同州城里国家开有专门收金器银器的店子,价钱比以前的更公道合算。第二天我就带着那只耳环去了城里。那头羊不卖了也好,它怀上了羊崽子,再几个月就要生产了,能产几个羊羔也是一笔钱。再说这羊以前是茹慧养着的,茹慧死了后,我每次看着这头羊都能想起茹慧给它喂草的样子,心里也舍不得把它卖了。
那天我送东山和西山去学校报名,看见小槐领着燕子也在报名。燕子梳着两条小辫子,安安静静地跟在小槐身后,给老师鞠躬敬礼时不慌不忙,像是事先训练过似的,再看看东山和西山,一看到老师就哆嗦,总是紧着屁股往后缩。
避过老师时,我忍不住轻轻踢了东山一脚,说:“你都敢对王卫红他爹动镰刀,老师有什么害怕的。”东山朝我吐吐舌头,“嘿嘿”地笑了一声。
我说:“以后你们两个给老子好好读书。”
东山说:“爹,你放心,我会给老子好好读书的。”
西山没说话,只跟着东山笑。
这时小槐朝我走来,他现在穿的衣服上没缝缺了胳膊的那条袖管,所以看起来怪怪的,让人总以为他要朝左边跌倒似的。我们梅堡的人传说小槐这样做是为了节省布,做一只袖管的布能缝条裤衩哩。
大家族 第七章(2)
小槐在我面前停住,指着我对燕子说:“叫梅仍叔。”燕子仰起头看看我,很低声地叫了我声叔叔。以往时间里,远远看到燕子我就会避开,从来没有跟这孩子撞过面,我这还是第一次被燕子叫叔叔,燕子的这一声叫得我的脸当下就红了。而小槐却显得很自然,递给我一支纸烟和一个小包袱,我讪讪地接了烟,却没接那包袱。
我对小槐说:“这什么东西?”
小槐抖着包袱说:“这是彩云给两个孩子做的鞋。”
我两只手缩在衣袖里,不知道该不该接,小槐却趁此把包袱塞进我怀里,转身走了。我抱着那个包袱,心里充满了说不清的滋味,这滋味倒不是因为鞋子,而是因为燕子的那一声叔叔。我对自己说了好几遍:“燕子怎么能叫我叔叔呢?”
回家后我没敢把鞋子的事情给我奶奶知道,我命令东山和西山,穿着新鞋子到田里去跑一圈,赶快把鞋子弄脏,弄得越脏越好。他们听我这么说,心疼那双鞋,都垂着头不愿意去,最后被我逼得紧了,才到田里和泥土地里转了一圈,可脚上的新鞋子却根本就没脏。其实这也怪不得孩子,他们有很长时间没穿过新鞋子了,现如今要上学了,能和其他伙伴那样穿上新鞋走进学校,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可是我也没办法,我奶奶虽然经常犯糊涂,可在有些事情上心里明镜一样清楚。后来我只好把鞋子从俩孩子脚上强行给脱了,扔进了羊圈前的泥水里。东山看着泥水里的鞋子,眼睛红得几乎要扑上来收拾我这个爹。
我劝他们说:“鞋脏了还是新鞋嘛。”
兄弟俩没办法,只好从泥水中提了鞋子,到后院刷去了。新鞋子经这么一弄,就是刷得再干净,看着也不是新鞋了。
看着两兄弟刷鞋的样子,我得意得只想笑。
儿子们第一天从学校回来后,我问他们:“今天老师给你们教了什么?”
两兄弟看看我,掏出了自己的作业本,我看到作业本的第一页上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字:上学。我高兴地夸奖他们:“我儿子会写字了。”
再过了几天,我又想考考他们:“老师教了什么?”谁知这次他们写的还是“上学”两个字。
我说:“怎么一点进步也没有?”
两个家伙彼此看看,在这两个字旁边又加了几个字。
“我们上学了。”我念道,然后我又说:“不错,我儿子现在能写五个字了。”
西山却说:“爹,我们会写的字不止五个。”
我问:“那你还会写什么?”
西山便在那几个字旁边又提笔写道:“我爱北京天安门。”一共七个字。我问西山:“你爱北京天安门,你他娘的知道北京在哪里吗?”西山回答说:“北京有毛主席。”我在他的脑袋上敲了一下,笑着说:“你说对了,毛主席就住在北京。”
东山本来就是个贪玩的家伙,上了学后,因为学校里的孩子来自周围的好几个村子,没多久他就成了孩子王,经常带着一帮小孩子跑来跑去,不过玩归玩,他可从来没耽误过给那头母羊割草。而且我很快就发现,他们每天割回来的草不仅没少,而是比以前多了。后来还是西山偷偷告诉我,有人帮他们割草。我问:“谁帮你们?”
西山回答说:“那群孩子。”
我说:“人家都傻了吗?帮你割草。”
西山这才说:“东山现在是班长。”
“班长有什么了不起,人家村长也没让别人给他家的羊割草。”我说。
不过说归说,我还真不知道东山现在已经是梅堡小学一年级的班长了,这个兔崽子也能忍住不告诉我这个爹。东山当班长当得有板有眼,他不光在学校当,还把这班长当到了我们家羊圈来了。后来我教训东山说:“你小心同学告诉老师,说你以权谋私。”
东山显然还不知道什么是以权谋私,他对我骄傲地扬扬眉毛说:“爹,你就别操心了。”那样子就好像他是个县长似的,得意洋洋信心十足。从心里说,我就是喜欢东山这个样子,我们梅家的男人都应该有这种气魄。
我对东山说:“好,当班长好,以后当年级长,再当校长。”
东山瞥了我一眼,没好话:“爹,人家就没有年级长。”
我便嘿嘿地对着儿子笑,我笑这小子上学才几天就开始在我面前耍威风了,于是我转过头对西山说:“东山当班长了,你要加油了。”
大家族 第七章(3)
西山低着头说:“只有一个班长。”西山的意思是,这个唯一的班长位子被东山坐了,他是没那个机会了。东山却拍着桌子对西山说:“你也是班长嘛。”
我连忙说:“对,西山当不了班长,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