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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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族-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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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对卧房,我母亲正在为她的丈夫绣一只鞋垫,她绣的是粉色荷花。多年来我父亲的鞋垫一直是我母亲自己纳出来的。
  我的父亲安安静静地度过了他死后的第一个白昼,没有人敢去打扰他,因为他曾经定有规矩,睡觉时不准谁去打扰,不管什么事也不行,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打搅人睡觉。他经常教训我母亲:“脑子里的瞌睡虫就和肚子里的屁一样,不放完怎么行?有害身体健康,你懂不懂这个道理?”我母亲偶尔会说:“睡懒觉还有理了。”我爹这时却总是已经转过身子睡着了,呼噜声震天响。
  吃晚饭时有丫鬟来请父亲。我母亲对丫鬟说:
  “少爷还在睡觉。”
  丫鬟说:“老爷让我来的。”
  很显然这叫我母亲有些为难,我母亲出身于一个破落的书香门第,她懂得些父母之命不可违的道理,同时也知道丈夫的话不能不听,她回头看了看寂静的卧房,她看到窗纸上的光线正在逐渐变淡,一个幽暗的黑夜正在降临。
  我母亲不得不起身,往卧房走去。
  我记得我母亲总共在卧房出出进进了三次,她不知道到底该不该去打断我父亲的睡眠,直到最后看到我奶奶走来,她才咬咬牙下定了决心。
  我奶奶站在卧房的窗户前小声埋怨自己的儿子:
  “该吃饭了,越来越不像话。”
  我母亲第四次走出卧房,她的脸上带着胆怯和愧疚,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奶奶面前,我奶奶没好气地说:
  “他还没起来吗?”
  “我喊不起来。”我母亲说。我母亲一定很胆怯,她的声音又细又小,以至于我奶奶不得不把头靠拢过去说:“起来了吗?怎么还不起来?做什么事情那么劳累。”
  我母亲捋了捋前额的发丝,越发局促,脸红到了耳朵跟。
  我父亲活着的最后几年,除了我那瘫痪在床的爷爷,梅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都很怕他。不去赌场的时候,他手里经常拿着一支皮鞭,满院子找人和他去骑马,被选中的下人不敢违抗,只得放下手里的活,到马棚去牵马。
  我们梅家的老长工老槐指着马棚最里面的红色母马说:“牵它吧,他跑得稳。好好看着少爷,别让他摔着。”
  我父亲不喜欢那匹红色母马,他生气地给了牵马的下人一鞭子:“你以为我是老得没牙的娘们吗?老子要那匹黑马。”他嫌弃红马老了,跑不快。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大家族 第一章(6)
其实,陪我父亲骑马的下人并没有跨上马背的资格,我父亲只让他牵马,把马牵到村外的桐树林旁,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我父亲骑在奔驰如飞的快马上,快乐无比,他先是绕着田间的小路跑了一番,趾高气扬地向下人挥动着皮鞭,陪他骑马的人站在路边,奉承般地也向他挥挥手。于是我父亲就说:“你先回去吧,我再玩一会。”看见下人不走,他不高兴地挥舞着鞭子说:“叫你回去就回去,小心老子收拾你。”然后就一溜烟向南而去,不一会儿就消失在无边的田野尽头。
  下人独自回到马棚,正在抽旱烟的老槐看见他,不动声色地问:“马呢?”
  “在少爷屁股下跑呢。”下人回答说。
  老槐便在马槽上敲敲烟嘴,说:“跑个屁,怕是这会儿已经到牲口贩子手里了。”
  下人叹了口气,无声无息地走了,他们都知道,那匹被父亲骑出去的黑马再也回不来了,我父亲把它卖了。
  我父亲是个乌龟王八蛋,他用这种方法卖掉了不少好马,卖马的钱全部输在了赌场,到后来,我们梅家马棚里的马越来越少,到父亲死去那年,已经只剩下三匹了,其中还包括那匹被父亲瞧不上眼的红色母马。
  这一切都发生在我爷爷眼皮底下,我很奇怪我爷爷为什么不出来制止,虽然说他瘫痪在床,可是他耳朵是好的,下人的报告和马出大门的蹄声他是听得见的,可是他不出门,他闭着眼睛和我说话,说他那些棉花经。我真不明白他的棉花经有什么好说的,全都是些陈词滥调,我听了很多遍的东西。
  后来我才明白,我爷爷那叫无为而治,那是一个管理者的最高境界,该来的会来,该去的也一定会去,根本不必着急。那点马算什么,仅仅只是马而已嘛,我爷爷要的是我们整个梅氏家族的时来运转。
  事实证明我爷爷是对的,果然,梅家的马还没有被卖完,那卖马的乌龟王八蛋败家子却死了。
  我父亲原本是一个本分的男人,后来怎么会迷上赌博的呢?这个说起来有些话长。我只知道,我爷爷瘫痪了后,梅家上下的一切大小事情都交到了我爹那里。初冬时的收棉季节,我们家的收棉场子照开不误,只是那个刘老舟第二年没有来,此后也再没来过。所以梅堡的棉花生意还是我家做得最大。
  棉花旺季里收了棉花,几乎每隔三天就要往同州城的织坊送一次,一来是因为场子放不下那么多棉花,二来是为了资金流动。
  织坊老板和我爷爷是老熟人,我爹去交棉花也一样,生意上丝毫没有含糊,甚至还更有照顾。我爹以前进城的次数很少,也没怎么和城里人打过交道,他第一次见织坊老板时,拘束得都不知道怎么说话。以至于后来过完秤付了款,他还没有和人家说上一句客套话。临行前我爷爷交待过他,生意场上靠的是朋友,交朋友就得花钱请客。我爹记住了这句话,等一切忙完了后他去找织坊老板,红着脸局促地对人家说,想请他去吃个饭。
  织坊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衣坐在柜台后面,抬起头说:“吃饭就免了吧。”
  我爹连忙说:“这可不能免。”
  织坊老板知道这是我爷爷吩咐的,可是他年龄比我爹大了不少,再说他手头上还忙得很呢,所以他不愿意去吃这个饭,可是为了照顾我爹的脸面,他把自己的儿子喊了出来,说:“你们去吃吧。”
  事情坏就坏在去请吃这场饭上,这个织坊老板的儿子是个花花公子,吃完饭拍着我爹的肩膀说:“兄弟,梅少爷,我看你来城里来得可不多,我今天带你去见识见识。”
  我爹说:“我看还是算了,我还得赶回去呢,这几天事情多。”
  织坊老板的儿子说:“事情多也不在乎这一时半刻的,走,今晚我请客,你可得给我这个面子。”我爹听人家都这么说了,再不去的话就说不过去了,于是只好跟着他去了。
  他们首先去的是戏院。
  我爹这个乡下人可从来没见过装饰得那么豪华的地方,而且里面的人都穿着高贵,一看就知道是有钱人。等到后来他看到舞台上一字排开的十个仅穿胸衣短裤的姑娘时,差点从椅子上跌倒。我爹问织坊老板的儿子:“这算什么戏院嘛,不唱戏,净搞些污七八糟的东西。”
  我爹第二天回到梅堡对人说:“他娘的城里女人就是不要脸,穿那么点衣服就敢上台。” txt小说上传分享

大家族 第一章(7)
后来织坊老板的儿子看着我爹的样子,笑着说:“梅少爷,这个怎么样?”我爹晕乎乎地回答说:“好。”
  “还有更好的呢。”织坊老板的儿子说。
  更好的东西就是赌博。从戏院出来后,我爹说:“该睡觉了,今晚赶不回去,明早可得一大早就得回去。”织坊老板的儿子又拍了拍我爹的肩膀,说:“睡觉有什么意思,我带你去玩玩。”
  同州城的赌场一般都开在青楼妓院里面,我爹被人家热情地扯着进了妓院,一屁股坐下去,觉得下面软乎乎的,然后就听到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哎呀,这位少爷坐到奴家的手背上了。”我爹连忙跳了起来,却传来一声更为美妙的声音:“少爷呀,你又踩着奴家的脚了。”
  我爹一惊一咋的样子惹得在场的人哈哈大笑。
  织坊老板的儿子笑着说:“梅少爷,既然你和小红这么有缘分,今晚她就跟你了。”我爹这才知道,刚才那姑娘名叫小红。
  小红羞涩地移近到我爹身边,掏出手帕在我爹额头上擦拭,娇声说道:“梅少爷都出汗了。”
  这个晚上我爹一直处在极度的兴奋和莫名的眩晕之中,他一直坐在赌博的台子前,而小红则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身边,不停地对他说该怎么出牌,并且适时地在把一双小手放在他的胸脯或者大腿上。
  天亮时我爹听到外面有人喊他,那是跟他进城的下人老槐的声音。下人们在青楼外等了他一个晚上,看着天亮了才来叫他。
  我爹猛然醒了过来,从赌桌上跳起来,就要往外奔。织坊老板的儿子拉住了他,说:“梅少爷别着急嘛。”说着从桌上拿起了一叠银元,塞进他手里,说:“梅少爷手气好,这是你赢的钱。”我爹看着这叠银元,半信半疑。
  小红这时也说道:“梅少爷真是财运当头啊!”
  我爹稀里糊涂地接过那叠钱,走出了妓院。在出门的那一刻,他从那叠银元中抽出了两块,转身给了小红。
  我爹就是从这天晚上开始迷上赌博的,此后每逢进城,他都会跟着织坊老板的儿子出来玩玩,先去戏院再去赌博。后来他渐渐地摸出了行情,有时候也会独自一个人去赌,反正他和小红已经很熟了,他去找小红,小红就一定能帮他张罗这一切。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春天一到,乡下就开始忙了起来,春耕春种都得有人,我爹倒是有一段时间忙得没进城了,棉花苗出来后,他说什么也忍不住了,火急火燎地进了趟城。回来后他跟我爷爷说:“城里有人请我去谈一笔棉花生意。”
  我爷爷说:“棉花这才出苗,你现在就谈棉花生意?”
  我爹说:“南方天灾加打仗,来了好几个南方客商来预定棉花。”
  我爷爷又问:“那谈得怎么样?”
  我爹回答说:“还得再谈几次。”
  我爹这个谎撒得好,不仅说清了前次进城的原因,而且还预先设好了下几次进城的理由。此后他果然多次进城,而且每次都要在城里过夜。过了一个多月我爷爷问他:“那生意谈得怎么样了?”我爹歪着脑袋回答说:“没谈成,那些南方客商没诚意,总想着压价,人家以前说南方人奸诈阴险,我现在总算相信这句话了。”
  常言道,赌博场上无赢家。刚开始一段时间我爹没什么感觉,赌得次数多了他才觉得输出去的钱多,赢进来的钱少,好在我爷爷瘫痪后把家事都交给了他,他手上有钱。
  我爹对小红说:“这样赌下去不是办法,我看我还是金盆洗手算了。”
  小红回答说:“梅少爷者就准备收手了?就算你要金盆洗手,那也先得赢个金盆回来再说呀。”
  我爹说:“我估计没那个命。”
  “梅少爷富甲一方,那是天大的富贵命呢。”小红说,“梅少爷可千万不能自己把自己给吓住了,前几年我见过一个老板,输得连一块银元都没剩下,后来还是我借给了他几十块银元,硬是翻身赚了大钱,如今姨太太都娶了五房了。”
  小红这个妓女很不是东西,我实在想不通她为什么要把我爹往火坑里拉,她要是想要钱的话,只消把我爹留在她房里就可以了,嫖可比赌要省钱一点。
  我爹听了小红的话,又是脑袋迷迷糊糊得发晕,最后小红给了他一个削好的河北鸭梨,娇媚动情地说:“梅少爷一定能发财,最少赢它七八房姨太太也没问题,只是到那时候可别忘了小红就好。”。 最好的txt下载网

大家族 第一章(8)
我爹说:“我哪能呢?”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爹的脑袋一定是充满了氤氲漂浮的雾气,不由自主地跟着小红走上了赌桌。我爹一见到小红就发晕,上了赌桌则根本连东南西北都辨不清,全凭小红的一张嘴指挥。小红说出什么牌,我爹连眼睛都不眨就把它扔下去了,出完后邀功似的回头看着小红。小红便给我爹一个妩媚的眼神,风情万种地说道:“梅少爷,你这把赢定了。”
  那时候我爹不怕输,就怕小红不高兴。
  我爹就这样输了很多钱,不仅输光了自己的积蓄,而且输光了一年棉花生意赚下来的钱,好在我爷爷并不怎么去查帐,而只是问问账房先生。账房先生受了我爹的指示,不敢把真话说给我爷爷听,只用假话来搪塞。我爹对账房先生说:“胜败乃兵家常事,做生意也有输有赢,老太爷身体不好,我们就别让他担心了。”我爹这个败家子,这话说得真不要脸,好像自己是个孝子一样。
  后来我爹输光了手上的现金,几乎连当年做棉花生意的场子也扎不起来,他就去向小红借钱。我爹告诉小红:“我借钱不是去赌,而是去收棉花,赚了钱后我就还你。”
  小红笑嘻嘻地说:“梅少爷,我可没那么多的钱。”
  我爹说:“那你帮我想想办法。”
  小红垂着眼帘说:“我一个女人能有什么办法。”
  我爹没办法,只好去找织坊老板的儿子,我爹像个乞丐一样哀求道:“我这棉花场子要是不扎起来,那我爹肯定就会知道有问题了,你无论如何都得帮帮我。”
  织坊老板的儿子眉头绕了一个疙瘩,过了好一会儿才说:“不是我不帮你,而是我手上也没多少钱呀。”
  我爹拍着自己的大腿说:“看来我只好去抢了。”我爹这话刚说完,织坊老板的儿子就说:“梅少爷不用这么沮丧,我自己没钱,不过我有个朋友有点小钱,说不定能帮到梅少爷。”
  我爹着急地问:“那你快去带我见你这个朋友吧。”
  织坊老板的儿子牙疼似的抽抽嘴巴,想要说什么却没说出来。于是我爹焦急地说:“现在救命要紧,不管什么条件我都答应。”我爹是个聪明人,知道织坊老板的儿子说的是高利贷。
  为了把那年的棉花场子扎起来,我爹硬是从高利贷那里弄了一笔钱来,好在那一年棉花生意还算不错,后来结账下来,做棉花生意赚下的钱还了高利贷的利息,还有点余头。
  我爹带着这点余头来找小红,小红看看我爹的钱,又看看我爹,说:“你今晚就在这睡一晚吧,别去赌了。”
  我爹说:“睡觉的事情不着急,我得先去试试自己的手气,赢了那个金盆再说。”我爹没听小红的,揣着钱就上了赌场,可是没几下就输了个精光。从赌场上下来后我爹睡在小红的床上,伤心地说:“我可算是赔光输净了。”
  谁知小红这时却说:“那不见得,你家里不是还有几百亩地嘛,那也是钱呀。”我爹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黯淡了下去。我爹说:“那地是我爹的,我不敢动它。”小红关切地把我爹的头揽到自己怀里,非常温柔地说:“你爹的还不就是你的?你这个傻瓜。”我爹在小红的怀里哇哇哭了起来。
  我爹输光了我们梅家账面上的现金后,曾经打算戒赌,他在小红怀里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甚至想着砍掉一根指头来警戒自己,可是小红这个婊子骚货,硬是抱着我爹不让他动,不仅这样,她还伏在我爹的肩膀上泪流满面,说我爹要是剁了手指头,她就跟着我爹剁。说着竟然自己去找刀子去了。我爹不愿意看到少了指头的小红,到最后竟然成了他来劝小红。
  我爹的心因为小红的干扰没有硬下来,所以便没能彻底地戒除赌瘾,不仅没戒掉,反而越来越严重。小红给我爹想了个办法,她说:“我认识一个富商,他有的是钱,你要是想翻本的话,找他借点钱也不难。”我爹脑袋发晕,没看出这是个圈套,点着头说:“再赌一次,赢回本咱就不赌了。”
  我爹始终没赢回他的老本,所以就一直没有罢手,反正他不用为钱的事情发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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