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小槐站在土山上用单臂向大家挥手,那手势一看就是个胜利的手势,那一刻站在远处的人爆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为了表扬小槐的壮举,王书记代表公社表扬了他,给他发了一张奖状,还奖了一个洋瓷茶杯。这个消息传到我们梅堡,大家都很意外,觉得小槐既然受到了王书记的表彰,说不准还能重新回到棉花收购站呢。到后来连彩云也开始这么想,有一次王机场再约她去大队部的时候,她就问他:“你看这个有没有希望?”彩云觉得王机场好歹是个队长,经常到公社开会,明白上面的政策。
王机场眯着眼睛看看彩云,神情是隐讳莫测的,也不说话。王机场的沉默弄得彩云的心悬得高高的,彩云不高兴了,伸手要去拽王机场的胡子。全村的女人中,也只有彩云敢拽王机场的胡子了。以前王机场和别的女人一起,总是狼和羊的关系,王机场威风凛凛,女人则瑟瑟发抖,甘甜如胶时也能分出上级和下级的关系,可是彩云不是那样的女人,彩云虽然有求于王机场,却不惧怕王机场。当惯了领导的王机场就是喜欢这种不把他当领导看的女人,在地上是队长和社员的关系,到了床上如果还是这种关系,那多没意思,清汤寡水得很嘛。
王机场捂着下巴上的胡子跳开了,说:“你这女人。”语气里全是亲密和忍让,完全没有队长的架子。彩云不罢休,继续上来拽,就被王机场抓住了双手,彩云挣不开,身子便朝王机场横冲直撞起来,撞得王机场连连后退哈哈大笑:“你这个女人,你这个女人呀。”
可是正笑着,门开了,是王机场的大儿子王卫军,他显然看到了刚才的一幕,脸上红红的。彩云这才意识到刚才只顾着问小槐的事情,忘记了关门。王机场的表情马上变了,严肃得一丝不苟,换上了领导的口气,他对彩云说:“这个问题上面会研究的。”说完了才转过头问儿子:“你来干什么?”
王卫军说:“王书记找你。”
王机场说:“书记找我肯定有大事,我得马上去了。”说着就抛下彩云快速出去了。彩云随后也要出去,王卫军站在门口,很仔细地盯着彩云看,那目光看得彩云浑身不自在。
王书记找王机场是为了小槐的事,当初对小槐的处分是公社几个头头共同研究决定,王书记签了字的,可是王书记打心眼里并不十分赞同这个处分,现今小槐立了功,王书记就考虑能给小槐些补偿,不过碍于小槐有过党纪处分的历史,这补偿不能太大,当然也不能太小,所以他就只好来找王机场。
王机场多精明一个人,立马就明白了王书记的意思,当场拍板:“队里的民兵队长一直是我兼任,我这就让给宋小槐。”
王书记想了想说:“这个合适,王机场你的脑子就是活。”
王机场说到做到,等小槐从造田会战一回来,他就召开了全队社员大会,在会上宣布了对小槐的任命,每句话都沾满了对小槐的夸奖和赞扬,从那次兰州战役一直说到小槐失去的胳膊,简直把小槐夸成了一朵社会主义大红花,那口气好像他和小槐从小就是亲兄弟似的。说得大家不禁唏嘘感叹,王机场演戏还真是个好演员。
小槐当上民兵队长的第二年,燕子从县城的初中毕业了,在是不是继续读高中的问题上,小槐和彩云都大伤脑筋,后来还是王机场说了话,王机场是以队长的身份和彩云谈这个问题的,他说:“我看,燕子就别读高中了。”
彩云说:“燕子要考大学。”
王机场喷了口烟,鼻腔里发出一声不屑:“大学那么容易考?”
彩云就糊涂了,不过嘴上还说:“不考怎么知道不容易?”
王机场就笑了:“你这女人,是个不见黄河心不死的女人嘛。”等笑完了,王机场严肃了起来,说:“我看燕子就回学校教书吧,燕子能当个好老师。”王机场是梅堡村的最高统帅,他的这句话代表了梅堡大队组织上的意思,同时也代表了队里对燕子的关怀,当然了,在某种程度上了也带了对小槐和彩云的考验。在这个问题上,既然王机场都开口这么说了,彩云和小槐便不好再说什么了。人家二夏在县城读了师范学校才回来在我们梅镇初级中学当上老师,她燕子初中毕业就能直接当上老师,虽然二夏是公办,燕子是民办,可民办转公办,有王机场这个当队长的一句话,事情就好办多了。 电子书 分享网站
大家族 第八章(13)
夏天的时候,燕子从初中毕业了,回到了我们梅堡小学,成了梅堡小学最年轻的民办老师。不要说小槐和彩云了,这个事情就连我也高兴,不管怎么说,燕子也是我们梅家的亲生骨肉。
每逢路过学校门口时,我都忍不住停住脚步朝里张望,看门的老胡问我:“梅仍,你家又没孩子在这读书,你看什么?”老胡六十多岁了,是我们家以前的老长工,对我很客气。
我朝他笑了笑,说:“我看宋老师。”看老胡一愣,我又说:“看宋燕子老师。”老胡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宋老师在给二年级上语文课。”
我问老胡:“燕子教语文?”
老胡说:“不光教语文,还教音乐和美术。”
我的心里就更乐了,我想燕子真是不简单,懂得这么多东西,这哪里是个小学老师,简直就是个大学老师嘛。
我对老胡说:“让我进去看看燕子上课吧。”
老胡给我指了指最里面的那间教室,说:“不要影响燕子上课。”我说:“你放心,我就看一眼。”然后蹑手蹑脚朝教室走去,站在最后面的那个窗户外面往里面看,刚好看到燕子正站在黑板上写字,背对着我。在她写完字转过身的那一瞬间,我慌忙从窗户前跑开了。
出校门时老胡问我:“看到了?”
我说:“看到了,燕子的字写得真好。”
老胡说:“那当然了,燕子可是在县城读过书的人哩。”
我连忙说:“那是,那是。”
我心里想老胡说得对,梅堡这几年来出去到同州城念过书的人里面,虽然前面有二夏,后面有王卫东,可要说女孩子,那燕子还是第一个呢。
不过我不愿意让人家知道我在偷看燕子,尤其是不愿让小槐知道,后来我进学校的次数就少了,虽然我经常会在学校门前停一下,可更多的是和老胡闲聊,不进学校大门。老胡也不和我客气,把他的茶杯递给我,说:“好茶叶,校长恩赐的。”我尝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好坏,我已经有好多年没喝过茶了。
老胡说:“要说茶叶,还是老太爷当年最讲究。”老胡嘴里的老太爷就是我爷爷,我看看四周,连忙说:“这个可说不得。”老胡知道失口,摆摆手不说话了。
不说话了我们就继续喝茶,老胡的茶杯上沾满了茶垢,看起来脏兮兮的,喝了一会我说:“我给你把杯子洗洗。”老胡拦住我,说:“这个不要洗,有些垢好,保温。”
我问:“这还能保温?”
老胡说:“那你就不懂了,张校长说的。”
正要说话时,我看到了燕子,她留着齐耳的短头发,身上穿着白色衬衫,蓝色裤子,衬衫下摆裹在裤子里,整个人显得很利索,像个下乡的城里干部。燕子从学校里面走出来,经过大门时回过身问老胡:“胡叔,有我的信吗?”
老胡翻翻抽屉说:“没有。”
燕子抬脚要走,看到了老胡身边的我,脸上的表情迅速地闪了一下,然后叫了我一声:“梅叔叔好。”燕子的这一声称呼,把我叫得心里像灌进了山西陈醋,酸溜溜的直冒泡。等她走远了我问老胡:“还有谁给燕子写信呢?”
老胡看了我一眼,说:“王卫东。”
说到王卫东,我这才想到有半年时间没看到这小伙子了。老胡告诉我,王卫东当兵去了。
王卫东比燕子高一个年级,毕业后在村里劳动了一年多,今年部队征新兵时,身穿绿军装胸带大红花去当了兵。王机场在村里快乐地宣布:“卫东当的是空军,在祖国的蓝天上开飞机,保卫祖国的广阔领空。”
有人问队长:“什么是领空?”
王机场想了想,说:“领空就是属于咱们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天空。”
大家就乐了:“天空都属于咱们的了,下雨就不给它美帝国主义下,旱死它狗日的。”
王机场说:“你们这群人,怎么就光知道下雨?”
王机场每天都要站在大街上抬头看天,有人问:“队长,你看明天会下雨不?”王机场不屑地看一眼问话的人,没理他。王机场其实看的不是天,他在等飞机,可是浩淼无垠的天空万里无云,一个黑点也没有,看得他的脖子都酸了。王机场给王卫东写信,问他什么时候能架着飞机飞过家乡的上空。过了半个月王卫东的信回来了,是两封,一个厚一个薄,薄的给父亲王机场,厚的则邮寄到了梅堡小学,到了燕子手里。王卫东告诉王机场,他们在集训,目前只能摸飞机,还不能开,不过总有一天会开上飞机的,到时他一定开着飞机飞到家乡上空来,看看家乡的大好河山。
大家族 第八章(14)
燕子把王卫东的信藏在怀里,她不在学校看,也不在饲养室的家里看,而是在田野里看,躲在某棵大树下或者草丛中看,看得自己的脸儿发红心跳加速,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信重新放好,捋着头发走回村子。
有妇女看到燕子,扯着尖细的嗓子喊:“宋老师上地去了?”燕子的脸红了,也不回话,加快脚步往家跑,说话的妇女不明真相,问旁边的人:“宋老师怎么了?”这一幕恰巧被王机场看到,他叼着纸烟走过来,说:“宋老师是人民教师,拿工资的,上什么地?不会问话就不要问嘛。”
王机场心里是有计划的,他想燕子在小学教上几年书,有机会就帮她转正,他和公社主管教育的吴书记很熟悉,转正的名额不是大问题。不过这转正有个前提,那就是燕子要和王卫东订婚,王机场早就看出来王卫东和燕子之间的关系,在这个事情上他是个开明的人,更重要的是他其实早就看上了燕子,不仅长得体面,而且行为举止处处透出稳重和风度,当一个飞机驾驶员的媳妇完全合格。
我们也都觉得燕子应该是个空军的媳妇,大家对梅堡的每个姑娘心中有数,燕子的优势很明显,把我们梅堡别的姑娘远远地抛在了后面。燕子站在山顶上,别的姑娘都在山腰下。站在山顶上有站在山顶上的美气,可是也有站在山顶上的孤独。燕子没有闺中女伴,也没有谈得来的亲近朋友。燕子只有她自己,像朵红艳艳的花一样盛开在梅堡的最高峰,照亮了整个梅堡的天空。
生产队里的事就是流水帐,简单得王机场闭上眼睛也能把它办得妥妥当当,王机场花在公事上的精力不多,他的大部分精力都花在了女人身上,梅堡每年都有新嫁过来的小媳妇,每逢结婚王机场总是坐在首席,样子很严肃,可眼睛却带了刺,新娘的样子都被他看得清清楚楚。
王机场虽然贪女人,可是有一点他把握住了,他一直没有喜新厌旧,这个旧不是王机场的黄脸老婆,而是彩云。那些新媳妇只不过是调味剂,彩云才是王机场的正餐。不过有小槐在,这份正餐吃起来并不容易,王机场的办法就是频繁地派小槐出远门,不管是去县里买棉花种子,还是夜里看棉花,冬天交售棉花,都由小槐负责。有时候甚至一些不重要的会议,他也派小槐去。
王机场和彩云在一起时,除了床上的事情,谈得最多的是燕子,他说起燕子的口气是喜悦的,不时冒出一句:“燕子这姑娘好,拔尖。”
时间长了,彩云也品出了王机场的意思,后来她试探着对他说:“你这么喜欢燕子,那就让燕子给你们家卫东做媳妇去。”王机场抬起头,却不声张,过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个主意好,这个主意好。”王机场不愧是领导,连这种儿女大事,也要别人先开口,显出他队长家的尊贵来。
隔了几天彩云把这个意思跟小槐说了,对燕子和王卫东的婚事,小槐不反对,也不支持,他急急忙忙地扒拉完碗里的饭,说:“公社下午开人武工作会议,不能迟到。”就走了,走得完全不像以前的小槐,倒像个落魄受难的将军。彩云看着小槐的背影,内心涌起许多感觉,不知不觉掉下了眼泪。
大家族 第九章(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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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王卫东回来了,穿着军装,一进家门先是立正,然后“啪”地就是一个军礼,惊得王机场往后退了好几步。等见到了小槐和彩云,王卫东又是“啪”地敬了一个军礼,敬得简陋的饲养室一阵蓬荜生辉。这些都被村里人看在眼里,人们禁不住对王卫东品头论足,然后又说到燕子身上,到最后都说是天作之合,一个是高大威猛的解放军,一个是娴熟端庄的人民教师,多好的搭配。
王机场把卫东和燕子的订婚很当回事,摆酒席时镇上的领导全来了,坐了满满一席,弄得村里的头面人物也不得不退居其次,在旁边随便搭配了一桌。这份荣耀和气派,我们梅堡也只有王机场能置办起来。
吃席时王机场请小槐坐上座,公社的头头们都是小槐曾经的老熟人,可是这会却彼此隔着一层油皮纸,小槐夹在他们中间,闷着头吃菜,完全像个局外人。王机场看出了小槐的尴尬,拉着他的袖子对大家说:“在这里我和小槐代表双方家庭,感谢各位领导的光临。”小槐跟着领导们喝酒,别人喝酒有声音,他却没有,直接倒进嘴里,咽得无声无息,像喝水一样。镇上的领导没话可说,纷纷夸奖小槐的酒量,说小槐的酒量好,说那肯定是以前在部队上锻炼出来的。镇领导大都当过兵,说这话他们有经验,说着也都挽起袖子亮开嗓子,说要借着这个酒席,重温一次在部队时候的感觉。+
小槐不说话,也不迎合镇上领导,人家举杯说喝,他就仰头便喝,人家放下杯子,他也放下杯子,等着下次再端杯。后来喝得热闹纷繁的时候,王书记拍着小槐的肩膀说:“宋小槐呀,今天可是你和机场家的大喜事啊,你和机场喝一杯吧。”
机场听王书记这么说,拍着脑袋说:“哎呀你看把这都忘记了,来,小槐,今后我们就是儿女亲家了,是一家人了。”
小槐端起杯子,那脸上的颜色红得像要滴血,他张张嘴巴想要说什么,发出来的声音却非常地含混不清。王机场就说:“咱们啥也不说了,干。”说着自己先仰头干了,还说了句:“小槐,我先干为敬了。”
而小槐的杯子却没凑到嘴边,因为他刚把胳膊弯转过来,身子晃动了两下,杯子里面的酒全都给撒了出来。这时坐在另一桌上的彩云连忙走了过来,一只手搀住了小槐的后背,说:“你看你喝成什么样了。”
小槐推开了彩云,想再倒一杯干了,可是他摇摇晃晃地就是站不直身子,彩云再过来搀扶,却又被小槐推开了。小槐直着舌头含糊说道:“队长,来,我们干。”王机场看着小槐,又看看被小槐推开的彩云,感觉到了气氛的尴尬。当时不少人都停下了筷子,转过身朝这边看。幸亏人家王机场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了,走过来扶住了小槐,一边朝大伙喊道:“我亲家公喝多了呀。”旁边的王书记也连忙帮腔说:“哎呀,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千杯少呀。”
这场喜筵总共喝了一个多时辰,到最后镇领导们都喝得歪歪扭扭地往回走了,王机场太有面子了,镇领导不光来了,而且喝起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