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不出来,我就直接把他们用来握笔写字的一只手砍下来!”
辛如月冷冰冰的声音回荡在众人耳边,那些黑衣人一口气便刺伤了数十位男弟子,台上犹如修罗地狱一般,年迈的陈太傅浑身剧颤,摇摇晃晃地想要起身阻止:“住手,你们这群妖人快住手!”
他颤巍巍地指向辛如月,气到一把白胡子都在抖:“你这孽畜,真是丧尽天良,老夫当年怎就瞎了眼,收了你这妖女入学!”
辛如月双手背在身后,紫衣随风飞扬,不气不恼,只对着陈太傅笑吟吟道:“老师别气,师生一场,就算把整个书院屠尽了,学生也会留您到最后一个,您还是先省省力气,不要枉做这出头之人。”
“你,你……”陈太傅气到说不出话来,身子摇摇欲坠,差点两眼一黑倒了下去,还好身后的付远之眼疾手快,将他一把扶住,“太傅,您没事吧?”
场上乱作一团,惨呼连连,那竹岫四少更是骇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在地上爬,拼命挤到了金陵台中央,见到骆秋迟跟抓着救命稻草一般,一股脑儿往他身后钻,抖如筛子:“骆兄,骆兄,这可怎么办啊……”
骆秋迟正自调整内息,动弹不能,额头上冷汗涔流,只能咬住唇,加快内力运转,他旁边的姬文景正蹙眉遥望外圈情况,一双手忽然被什么包裹住了,他一怔,回头看去——
赵清禾裹住他一双手,颤抖着拢入自己衣袖中,整个人身子前倾,将他挡得严严实实,见他望来,脸色苍白如雪,嘴唇抖得不像样子:“我,我不打紧的,可姬师兄,姬师兄这双作画的手,万万不能,万万不能被毁了……”
他们相隔咫尺,这番话与举动谁也没瞧见,只当他二人挨得过近,姬文景有些措手不及:“你……”
他下意识就想抽出手来,却被赵清禾死死抱住,她埋下身子,拼命摇着头,漆黑的眸里已有泪光闪烁:“不行,不行,这是你最看重的东西,若是没了双手,再不能作画,你一定不愿活下去了……”
那怀抱柔软而温暖,将姬文景的一双手团团裹住,姬文景心头像被什么击中一般,升起一阵异样的感觉,赵清禾又将他的手往怀中带了带,他也不由跟着一起弯下腰,望向她的一对水眸。
她还在不住摇头说着:“不行,不行……”
两人鼻尖相对,气息相闻,他长密的睫毛颤了颤,眸中映出她泪眼婆娑的样子,薄唇一动:“你,不必这样……”
那些黑衣人转眼又刺伤数位男弟子的胳膊,台上凌乱不堪,局面一片惨烈,辛如月却站在长空之下,冲着周遭亭台楼阁遥遥喊话:“怎么样,负心人,你还是不肯出来见我吗?”
流水潺潺,虫鸣鸟啼,四野却空无一人应答。
辛如月凄然一笑,紫衣伶仃飞扬,自怀中掏出一物,细细摩挲起来。
“你当年留给我的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我每天都带在身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没能解开过它,我那日问你跟不跟我走,对我究竟是何心意,你说把回答刻进了这鎏金珍珑九连环里,只要我能解开,便能明白你的意思,可我解不开,我怎么也解不开,我对着海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永远也解不开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我也再没等来过你,或许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你在戏耍我吧……”
悲凉的声音中,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着暗处某个人,低诉这许多年来的心酸委屈……
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在暖阳照射下闪出微光,精致的设计巧夺天工,尽数落在了金陵台上,付远之一双漆黑的眸中。
当那些黑衣人更进一步掠向台中,举着匕首又要刺下一轮时,一道颀长俊秀的身影倏然站起,清声响彻全场——
“住手,我有办法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
辛如月瞳孔骤缩,霍然望向金陵台中央,对上付远之沉静深幽的目光。
“你说什么?”
长风掠过四野,草木摇曳,付远之站在辛如月面前,衣袂飘飘,乌发飞扬,一张脸秀雅如玉,神情毫无畏惧,反而冷静得不像个手无寸铁的书院子弟。
“你也曾在竹岫书院就读,论起辈分,我当称你一声辛师姐,我可以帮你解开这九连环,但有两个要求,辛师姐若答应了,我便立刻动手来解。”
“辛师姐?有趣,小师弟,你还真是……”辛如月将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一捏,冷哼一笑,忽地出手如闪电,将一柄短刀架在了付远之的脖颈上,“好大的口气,你以为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全场脸色大变,冷气倒吸,不少女弟子更是捂住了嘴,吓得浑身颤抖,唯独被刀架在脖子上的付远之,依旧定定望着辛如月,从容如许,无畏无惧,只淡淡一笑:
“那你杀了我吧,我敢保证,有生之年,你都不要想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更不要奢望能看到里面的那个回答,你一定……”
他唇边笑意愈甚,缓慢悠长,逐字逐句:“会、比、我、更、后、悔。”
刀尖一颤,辛如月狠厉一笑,攫住付远之的眼眸:“你就这么有把握?难道我要解开这鎏金珍珑九连环,一定非你不可吗?”
刀身寒光森森,映出付远之俊秀沉静的侧颜,他唇角扬起,风中这一笑如寒冰乍破,更为他添色三分:“辛师姐,非师弟我狂妄自大,而是你手中的这个鎏金珍珑九连环,错综复杂,环环相扣,用的是古法所制,普天之下,能解之人绝不会超过五个,你若杀了我,那么便得费尽心思去寻觅那剩下四个了,我想,你不会有这份闲心,天涯海角地去做这份蠢事吧?”
辛如月静了许久,似笑非笑地盯着付远之,缓缓将刀移了下去,“你当真能解?”
“我已是师姐的砧上鱼肉,是生是死全凭师姐的一句话,师姐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好。”辛如月将短刀一个反转,倏地插回腰间,笑道:“说吧,你的两个要求是什么?”
金陵台上一众师生,齐齐松了口气,付远之微微侧过身,阳光照在他白皙俊雅的面容上,他沉声道:“第一,辛师姐让你的人退下金陵台,不得再伤害书院弟子,顺便再拿些止血的伤药过来,这应当不算难事吧?”
“行,我暂时不要他们的胳膊,第二个要求呢?”辛如月一口答应了下来,只是加重了“暂时”二字,付远之也心知肚明,并未过多强求,只继续开口道:
“第二个也与药有关,但这药,不在书院里。”
辛如月这才脸色一变:“你想耍花样?”
付远之摇摇头,举起手中一个玉白的瓷瓶,“非也,这是陈太傅随身带的凝碧丸,他有心疾,辛师姐当年拜入他门下,应当知晓一二,今日这样一场大乱,陈太傅惊愤交加,又兼年事已高,早支撑不住,我方才扶住他之际,想要喂他吃下一粒凝碧丸,却发现这药瓶之中……”
“早就空空如也,不巧一粒无剩。”付远之将瓷瓶轻巧一转,当着辛如月的面,重重倒了几下,果真什么也没能倒出来,辛如月目光一紧,霍然看向金陵台上,那端坐其间的陈太傅,果然面色发青,捂住心口,在一众院傅的扶搀下,苦力支撑,喘气连连,神情痛苦难言。
辛如月慢慢捏紧了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看向付远之,笑意阴冷:“老师有心疾我的确知道,要吃这丹丸也不假,可哪能那么凑巧,刚刚好就没有了?”
“你莫不是要告诉我,想要我遣人去老师府上,再取些丹丸过来救急,你当我傻吗?送个机会给你们去通风报信吗?”
厉声一喝中,付远之面不改色,只双眸更为沉静了:“辛师姐想多了,师弟我绝无此意,书院对门就有一家仁安堂,药材齐备,可就地速速熬制几枚,只需我写个药方便可,用不了多少时间,辛师姐可派人在门外守着,待我这头将鎏金珍珑九连环解开了,那边凝碧丸也能送来了,到时我给师姐一个解开的答案,师姐把陈太傅的救命丸奉上,如何?”
辛如月盯住付远之的眼眸,沉思不语,似乎想要将他看个透彻,那金陵台上的陈太傅却在这时,忽地推开众人,冲着台下喘声喊道:“远之,不要求这妖女了,她如何会顾惜老夫的生死,她巴不得老夫立毙台上!”
付远之呼吸一颤,神情也有了几分急色,上前一步,对辛如月切声道:“辛师姐,不能再拖了,再犹豫下去,陈太傅恐怕就支撑不住了,总归师生一场,师姐不会如此绝情吧?”
辛如月瞳孔骤缩,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越捏越紧,她旁边的一个黑衣人瞧着不对,忙凑上前道:“小宫主,不可轻信大意,那老家伙死了便死了,反正……”
“啪”的一声,那黑衣人的话戛然而止,他捂住脸,难以置信地看着辛如月。
辛如月收回手,从怀中掏出一方素巾,一边缓缓将手擦干净,一边冷冷道:“他曾做过我的老师,他是老家伙,那我又算什么?”
那黑衣人嘴唇翕动,看着辛如月,忽地双腿一哆嗦,扑通跪在了地上:“小宫主恕罪,小宫主恕罪,是属下失言……”
辛如月冷哼一声,随手将素巾掷在那人脸上,转过头来,对着付远之厉声道:“你最好不要给我耍花样,也不要在药方上动些歪脑筋,弄些藏头藏尾的伎俩,想着传递消息到外头!”
她所思虑的极有道理,付远之连忙道:“药方我会当着师姐的面写下,师姐大可过目再三,只要挑出一丝丝不对,我都任凭师姐处置!”
“行了。”辛如月一挥手,将鎏金珍珑九连环向付远之怀中一抛,“接着,写了药方便来替我解这九连环,我给你一炷香时间,期间我的手下会退至金陵台外,不会动你们一根汗毛。”
“一炷香?”付远之蹙眉,抓起手中的鎏金珍珑九连环,“这东西十分难解,算法复杂,师姐解了那么多年都没有解开,现下只给师弟一炷香,恐怕……”
“少啰嗦了,就只有一炷香,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嗡然一声,短刀出鞘,内力灌注下信手一扬,稳稳插进了地上,刀芒森寒,惊得一院师生骇然变色。
☆、第三十七章:仁安堂的少东家
“禹余草、昆布皮、朱栾、苓夜黄……”仁安堂的胡掌柜捧着药方,喃喃出声,那来买药的人穿着古怪,一脸不耐烦:“怎么样,有这些药材没,能不能就地熬几枚药丸来?不用太精细,粗制几丸便成,赶着急用呢,动作麻利点。”
那胡掌柜一激灵,忙不迭点头:“能,能的,老朽这就去后院挑拣药材,吩咐人熬药,小哥您稍等。”
穿过内堂,长廊上花草盎然,一进后院,胡掌柜举着药方,还不及向自家少东家请示,便先听到一阵琴声——
一阵难听无比,宰鸡杀猪,堪比酷刑,直教日月无光的琴声。
胡掌柜下意识捂住双耳,豁出性命地踉跄上前,急道:“少,少东家,先别弹了,前堂收到一张奇怪的药方……”
那弹琴的男子不过双十,一身水色长袍,乌发随意散落胸前,只斜斜插了一根紫檀钗,脚上是一对红木屐,坐在一树琼花下,整个人显得慵懒而风雅,浑似画中人一般。
“什么了不得的药方,先搁一边儿去,让我弹完这曲《洞仙游》再说……”
只见他面上陶醉,广袖轻扬,修长十指抚过古琴,似沉浸在仙乐中一样。
那胡掌柜忍着头皮发麻,胸闷作呕,依旧拼了老命上前,递上药方道:“少东家,您还是瞧瞧吧,这药方古怪得很,全部是用最冷僻的古称,非内行人看不分明,有一两味老朽我都一时记不起来,还得翻药典古籍琢磨琢磨……”
那少东家不甚在意,只漫不经心地一瞥,随口道:“不就是个药方,能古怪到哪里……咦,这不是远之的字迹吗?”
琴声随之而停,胡掌柜如蒙大赦,还不待松一口气,手中药方已被那少东家一把夺去,他越看越稀奇:“远之这是在跟我打什么哑谜呢,好端端的,干嘛将药方写成这样……”
“怎么,卓少,是那付家的大公子?”
“可不就是他嘛,上回还说要亲手做把古琴送来,教我一些新的曲子,结果左等右等,人和琴没等来,倒等来了一张莫名其妙的药方……”
说起来这仁安堂,与付远之的母亲郑奉钰,也有些渊源。仁安堂是当朝太医署之首,卓院使所开设的,得允帝授意,就立于书院对面,带了些官家性质,平日由卓院使的独子,卓彦兰全权打理。
郑奉钰曾为了付远之先天孱弱的身子,自学医术,与那卓院使有些交情,两家的后辈也便相识了。
卓彦兰喜好音律,在一次听过付远之抚琴后,便缠上了他,还要拜他为师,偏生他又是个音痴,五律不全,琴声犹如杀猪一般,付远之那般好定性的人都不忍耳闻,轻易不肯踏足卓彦兰的后院。
这仁安堂开设在辛如月离去之后,平常人也不知它的官家底细,唯付远之与卓家的这一层关系,才令他有了可乘之机,能够在生死攸关之际,瞒人耳目,糊弄过辛如月,将这特殊的“药方”传到卓彦兰手上。
当下后院之中,琼花树下,卓彦兰踏着一双红木屐,对着手中药方嘀咕道:“这小子究竟在打什么哑谜呢?禹余草,不就是蟾蜍宫吗?昆布皮,不就是石斛血吗?朱栾,就是雷柚啊,至于这苓夜黄……等等!”
他忽地眼皮一跳,电光火石间,有什么在脑中一闪而过,他捏紧药方,猛然对胡掌柜喊道:“快,快去取纸笔来!”
金陵台上,流水潺潺之声入耳,和风花香沁脾,众人却无心欣赏这番美景,只紧张围住付远之,牢牢盯着他手中的那个鎏金珍珑九连环。
时间紧迫,宣少傅凑近道:“远之,我来帮你吧。”
付远之手心一动,抬首看着宣少傅,眸色深深,忽地一笑,带了几分疏离客气:“不用了,老师,我幼时与一世妹常把玩钻研这九连环,解过各式各样的,默契非常,由她从旁相助,再合适不过。”
说着,付远之看向身旁的闻人隽,再自然不过地拉起她的手:“阿隽,你来帮我吧。”
闻人隽一愣,无数双眼睛掠向她,各有惊奇,她亦张了张嘴,有些没反应过来:“我,我可以吗?”
付远之温柔一笑,将她的手按在那鎏金珍珑九连环上,“当然,就像我们小时候那样,不用紧张,当作一场指尖游戏,你还记得怎么解吗?”
覆住她的那只手修长而温暖,仿佛为她灌注了无数的力量,闻人隽心头一动,终是舒眉展颜,点头笑道:“好,那我们就一起来解这九连环,世兄不要嫌我笨手笨脚,帮倒忙才好。”
付远之似乎很欣悦,一双眸中只能映见闻人隽的身影,“怎么会,有你在,我很安心。”
两人旁若无人的亲密之态,似乎又回到了小庭院里,那些年依偎相伴的无忧岁月,看得一旁的闻人姝咬紧双唇,指甲掐入了手心,百般不甘。
那时候,她也记得那时候,付远之的两位哥哥还没有去世,他还不是付府的大公子,身边只有闻人隽陪着他玩那不起眼的小东西,而她每回从树下经过时,都嗤之以鼻,不仅瞧不上,甚至有一回还摔坏过他们的九连环……
那是多么令她后悔的过往啊,如今每每想起都懊恼不已,可是,这能怪她吗?那时她怎么会知道,他日后会变成相府的大公子,会变成竹岫书院的第一人,会是那般明亮耀眼……
她只是,只是天意弄人,晚了闻人隽一步罢了!她不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