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并未在盛都传开,都是有头有脸的世家名门,小姐们的名声大过一切,为了保全爱女名节,各世家几乎是心照不宣地达成了统一默契,纷纷只在暗中活动,希望尽早悄悄赎回自家女儿,不让被山匪掳劫之事宣扬出去。
但要钱不难,要“人”却有些头疼。
想赎回一个女学生,就必须要先找到一个愿意入虎穴的男学生,这若是一般学堂问题大概不大,但这是竹岫书院,是宫学,随便拎出一个男弟子都大有来头,首先就肯定要除去一帮皇亲国戚,不可能让天家之子去以身涉险,剩下的却是想要请动也不易。
纵然能说服那位男弟子本人,但想说服他背后的家族可谈何容易,都是捧在手心的贵胄公子,将来各有前途,身负家族重望,出不得一点意外,怎么会肯轻易放手上贼山?
这请的哪里是十六位男学生,分明是要动用各番关系,可劲折腾十六个世家贵族啊!
于是盛都的上流圈开始暗地忙活起来,平日结交的人脉,或是多年的深交情谊这时就派上用场了。
一片暗流涌动,甚至是“抢人”的关系走动中,第一个男学生已经带上宫学玉牌,马不停蹄地赶往青州,到达了东夷山山脚下。
他不是别人,正是兵部尚书孙汝宁之子,孙梦吟的亲哥哥,孙左扬。
☆、第三章:烧宫学玉牌
对于听从匪徒之言,乖乖上山赎人,孙左扬始终觉得很屈辱,他年少气盛,想不通为何要忍气吞声,任由一个小小匪寨摆布。
“折腾那么多名堂做什么,何不一举攻下东夷山,把妹妹她们全部一起救出来?”
这话才一说出口,老谋深算的兵部尚书便摇了摇头,望着血气方刚的儿子叹了一声:“左扬,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抿了口茶,放下杯盏,直视爱儿不解的目光,徐徐开口:“青州那块地方,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那儿,与狄族接壤。”
青州乃大梁边陲之地,匪患问题由来已久,势力盘根错节,百年来朝廷从来没有真正地剿清过。
一是山匪猖獗,剿不清。
二是,也不可剿清。
第一个下点狠功夫还是能够治的,但第二个,才是关键所在。
青州是大梁与狄族临界交汇的地方,那狄族人狼堆里长大,凶悍无比,不时进城扰民,烧杀抢掠,给当地百姓带来无尽苦痛,青州官府也是束手无策。
而狄族人又向来嗜血善战,不到万不得已谁都不愿惹上这匹疯狼,更别说当今大梁的那位年轻圣上,好文不好武,能不打仗就尽量不打仗,所以他用了古往今来帝王最常用的一招——
制衡。
也可以换句话来说,治恶狼还需用猛虎,以毒攻毒,以悍治悍。
青州官府不敢与狄族人硬碰硬,但东夷山那些大小匪寨就不一样了。
总共只有一块糕点,却被狄族人生生分去了一半,他们岂能甘心,说到凶悍,他们不是狼,却比狼还要凶!
某种意义上来说,东夷山本地的匪徒牵制了外来的狄族人,使青州暂时维持在一个平衡的状态,不太好,也不算太坏,至少当今圣上暂时还不想让这碗水动荡,倾洒一地。
尤其是在十八座匪寨都归顺于那位传说中的东夷山君后,这股势力更加庞大与正规了,俨然成了对抗狄族人最好的一杆枪,当今圣上甚至是存了招安之心的。
“现在你明白了吧?除了力求保全你妹妹的名节外,这层意思才是更深的,有些东西能不碰就不碰,即使要碰也不该由你挑头,你什么都不要管了,暂且忍一忍,平平安安把人带回来就行了。”
直到蒙上眼睛,被匪徒一路带上山时,孙左扬脑袋里都仍不停回荡着父亲的这番话。
他觉得很憋屈,即使道理全都明白,他也觉得从未有过的憋屈。
这股憋屈,在见到牢房里瘦了一圈的妹妹与旁边那道怯生生的身影时,达到了顶点。
岩洞极大,一牢之隔,牢里的少女们热泪盈眶地望着孙左扬,牢外的东夷山君则倚靠在座上,一派懒洋洋,不屑一顾,未将孙左扬放在眼中的架势。
孙左扬心里憋着一股火,强忍着等匪徒清点完赎金后,冷着脸问东夷山君:“我能带人走了吗?”
那把乱糟糟的大胡子遮住了整张脸,只露出一双明亮的桃花眼,笑地如猫戏老鼠般:“当然……不能了。”
孙左扬刹那被点燃:“你什么意思?”
东夷山君却避而不答,话锋一转:“话说孙公子,你在宫学里哪一门学得最好?”
孙左扬捏紧拳头,隐忍不发,许久才硬梆梆地道:“骑马猎射,刀枪棍棒,什么都成。”
“原来是个练家子呀,也难怪,不愧是兵部尚书家的公子。”
东夷山君拍拍手,“抬上来。”
几个山匪立刻将一排兵器抬上前,刷刷刷亮在了孙左扬面前。
“你挑一个,同我比划比划,也让我领教一下竹岫书院的风采。”
孙左扬这才注意到,原来偌大的岩洞里,不仅有早就准备好的兵器架,后面还有各种书桌与笔墨纸砚,恐怕他说擅长诗词歌赋、琴棋书画什么的,那东夷山君也会立刻让人把东西抬上来,同他“比划比划”。
这真是闻所未闻,不仅孙左扬愣了愣,牢房里的少女们也都个个面面相觑,二丈摸不着头脑了,唯独孙梦吟一人握紧铁牢栏杆,激动地高声喊着:“大哥,你就和他比,让他见识见识你的厉害,杀杀这臭贼人的威风!”
牢门口的瘦子猛拍几下铁栏:“闭嘴,臭娘们,待会儿就看你大哥怎么哭着求饶吧!”
场中,孙左扬已挑起了一杠银枪,目光在孙梦吟身上转了一圈,又不易察觉地落在了她身后一道瘦弱的倩影上。
他胸中渐渐有热血翻涌,收回万千心绪,冷冷看向东夷山君。
“我来之前有人说过,你们是一杆不能碰的枪,告诫我不要多事,但既然是山君你主动提出,那我便少不得要来破一破了,请!”
随着这一声喝下,东夷山君也扬唇一笑,起身轻巧地拎了一把长剑出来,与银枪迎面对上,两相争斗一触即发。
孙左扬自小习武,这方面均是宫学甲等,几乎无人能出其左右,在他应下挑战的那一刻时,他还以为是上天听见了他的心声,特意给他一次机会,让他狠狠出一口恶气。
但很快他就知道,他错了。
那大概是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快的一场打斗,因为还未出十招,便听得一记金属撞击之声,舞动的长剑竟直接把那杆银枪挑了出去,满室惊呼间,银枪“嗡”的一声插在了地上,晃了几晃后,饱含嘲讽地稳立于众人眼前。
下一瞬,长剑架在了孙左扬脖颈上,带着十二分的调笑与慵懒。
“你输了,孙公子。”
孙左扬肩头受力,被迫半跪在地,煞白了一张俊脸。
东夷山君居高临下,懒懒俯视着他,拖长的笑音里带了丝冷然:“真是好了不起的竹岫书院呀。”
他剑锋一偏,径直往孙左扬腰间一挑,一枚宫学玉牌便飞上半空,堪堪落在了他手中。
孙左扬一惊,抬头想要挣扎,却被长剑死死压制住。
东夷山君指尖轻转了下玉牌,微眯了眸:“托孙公子的福,我今日算是领教过了,竹岫书院的弟子很不错,牌子也做得很漂亮。”
他说着在手中又把玩了一圈,笑着目视孙左扬,语气陡寒:“用来当柴火烧再好不过,想必孙公子不会介意吧?”
话音才落,已挥手往身后一抛,看也未看地投进了熊熊火炉之中。
满牢少女皆惊呼出声。
“你!”
孙左扬更是青筋暴起,满面通红地就要纵身去捞那玉牌,肩头长剑却一压,将他克得寸步难起。
玉牌在火炉中烧得噼里啪啦,像一记记羞辱的耳光,不仅狠狠打在孙左扬脸上,更是痛击在所有竹岫书院的弟子心间。
牢房里所有人都盯紧那火炉,已有少女死死咬唇,眼中泛起泪光。
整个岩洞中,却唯独东夷山君享受万分,耳听那玉牌被吞噬融化之声,长长呼出一口气,笑了笑,收回长剑。
“行了,牌子留下了,人赎走吧。”
瘦子打开牢门,得意洋洋地望着满脸惨白的孙梦吟:“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我们老大是谁,那可是……”
他话还未说完,孙梦吟已几步夺门而出,一把扑入了迎上前来的孙左扬怀中。
“哥,没事的,不怪你,一定是你一路赶来救我太累了,才没有……”
孙左扬抱住妹妹的手一紧,打断她:“别说了,输就是输,技不如人没什么好丢脸的,走吧。”
他声音低沉,像是在刚才那场比斗中耗尽了全部力气,整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灰败的阴影,看得牢里众位女公子心痛不已。
孙梦吟却想起什么似的,又折回牢中,抱住了泪光闪烁,满脸不舍的闻人姝,“姝儿我先去了,你别害怕,你家里一定很快就会来赎你了,你自己要多保重……”
她说着凑在闻人姝耳边,窃声道:“必要时牺牲你那个便宜妹妹,毕竟你才是闻人府的嫡小姐,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声音小得只有闻人姝能听见,她身子僵了僵,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抱住孙梦吟哭得更伤心了。
一时间,其他女公子们也纷纷围上前,送别的送别,抽泣的抽泣,更多是在惶恐自己何时才能像孙梦吟一样被赎出去,离开这个暗不见天日的鬼地方。
一片悲悲戚戚中,孙左扬不知何时也进了牢房,他目光逡巡一圈,在最外围找到了那个让他心心念念的少女。
按捺住内心翻涌的情绪,他不易察觉地走上前,轻轻停在那道身影旁,俯首道:“清禾师妹你别怕,我一定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你等我……”
那道身影一颤,没有回头,只是手心微微发抖,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响在耳边的那句话实在太快,快到一纵即逝,快到谁都没有注意到,就连听到的本人都难以相信。
直到孙家兄妹出了牢房,赵清禾才有勇气转过头,目视着孙左扬远去的背影,鼻头红红的,像只发懵的小白兔。
她不知看了多久,忽地拉过旁边的闻人隽,语气恍惚:“阿隽,你掐我一下,我刚刚好像做了个梦?”
闻人隽见她盯着孙家兄妹消失的方向,眼神直勾勾的,一时疑心她魔怔了,不由按住她肩头,悲从中来,万分心疼地想摇醒她:“清禾,你别这样,我们也会被赎出去的,一定会的!”
☆、第四章:相府大公子
接下来一段时间,书院方面陆续又来人了,同孙左扬的情况几乎一模一样,先是被蒙着眼睛带上山,然后清点完赎金,再然后自报所长,无论哪一门,都要与那东夷山君比一比,美曰其名“切磋赐教”。
但在牢房里关押的女公子们看来,这根本就是全方面的碾压羞辱,她们都开始在心里觉得东夷山君是个变态了,一个很厉害的变态。
简直跟竹岫书院那块牌子有仇似的,十八般才艺无尽地展现,花样折辱那些诚惶诚恐,羞愧欲死的世家子弟。
譬如第二个来赎人的陈家少爷,选了苦练十余载的书法,却在看完东夷山君的字后,就想撕掉自己的那副草书,甚至剁掉那双一直打颤不停的手;
第三个来赎人的冯家公子,功课平平,没得选,一闭眼随便抽了本书,结果自然不言而喻,牢房里的女公子都没脸听他那结结巴巴的背诵了,被他赎的那个是自小定下的未婚妻,更是臊得满脸通红,巴不得挖个地洞钻进去;
而第四个是素来爱穿一身骚,自命风雅的御史家独子,他对自己的棋艺很有自信,开口就是一局定输赢,可以让你三子云云,牢房里的贵女们都想冲出来拎着他的耳朵骂人了,最后烧宫学牌子的时候,满牢的人头一回伸长脖子,莫名地爽快解气,觉得就是活该自作自受……
除此之外,更别提一些选都不敢选,进了岩洞腿就打哆嗦,看了那把大胡子心就发颤,全程惨白脸的娇弱贵公子了,这种最受牢里的贵女们失望与鄙夷,平日在宫学里高高在上,人模狗样的,却是关键时刻,胆小如鼠,勇气全无,一丝男儿气概都没有。
她们都怀疑东夷山君憋足了劲,就是存心来摧毁竹岫书院光辉形象的。
总之来这的世家公子们,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想回忆起这段经历,因为就在这个偌大的岩洞里,在众位同窗师妹的亲眼目睹下,他们留下了生平最孬、最怂、最失败的样子,相比起来,第一天的孙左扬简直就是一股清流,表现得何止千倍万倍的勇猛非凡。
但即便再孬再怂,他们终究还是来了,还是救走了黑暗中的少女。
当牢里一个又一个的女公子被赎走时,剩下的人开始躁动不安了。
“我当时干嘛不在宫学找一个心仪的师兄,早些定亲就好了,或是认个干弟弟干哥哥什么的,沾亲带故些,现在也就有人来救了……”
一些曾经沉稳自矜的女公子也开始不顾身份,发起牢骚,嘤嘤哭诉着后悔。
每当这个时候,角落里的赵清禾与闻人隽就会忍不住发呆。
赵清禾发呆,是因为孙左扬那句话,她到现在都还没分清那天是幻觉还是现实,也没想通孙师兄何时与她有过瓜葛?
而闻人隽发呆,却是脑袋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道身影,云衫俊逸,姿容秀雅,隔着白茫茫一片雾向她伸出手,似乎想将她拉出这潮湿暗牢。
如果竹岫书院当真会有人来赎她,那个人,大概只有可能会是他。
偏巧这一夜,东夷山君来牢里拎闻人隽去下棋时,忽然在烛火摇曳下,随口问了一句。
“小丫头,你觉得会有人来赎你吗?”
闻人隽正捏着一枚白棋,想着该往哪下,才能在棋盘上打开一个豁口,不至被旁边那大片黑子围剿得太过惨烈。
东夷山君曾答应过她,若是她有朝一日下赢了他,他说不定会大发慈悲心放了她,所以她每一盘棋都十分认真对待,就盼着老天瞎一回眼,能叫她搏出一把来。
此刻甫一听到东夷山君的问话,她一愣,抬起头,想了想:“不知道。”
东夷山君一双漂亮的眼眸有些玩味,来了兴致般。
“你在书院就没个相好的?”
闻人隽脸微微一红,又想了想,慢吞吞地摇头:“光看书去了,好多师兄的名字都叫不出来,他们估计也不认识我,我在书院话很少,不怎么引人注意的。”
“看出来了,是个会装傻充愣的书呆子……可是,真没有?”
闻人隽自动忽略掉那句“装傻充愣”,果断摇头,却又迟疑了下,“大概……也有那么一个吧,可不算是相好。”
许是烛火太晃眼,又许是今夜心绪纷杂,一些话竟不知不觉地就说出了口。
“也不是书院里认识的,是很小就相识了,因为两家是世交,他那时常和我一同玩耍,关系极好……如果真有人会来赎我,那一定就是他。”
“哦?”东夷山君兴致更浓:“他叫什么名字,是哪家公子?”
闻人隽脑中又冒出那袭云衫,眉目俊逸地站在雾中,清雅一贯地朝她笑,她盯着烛火,神情不由恍惚了下。
“付远之,相府大公子。”
东夷山君有些意外,若有所思道:“那大概是不容易来的了,越是位高权重的家世,越是顾虑重重,纵然他有心救你,也看要他家里肯不肯放人了,你还是别抱太大希望等他了。”
闻人隽一个激灵,急忙摆手:“我没有抱希望,我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