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远之望着那张素净如莲的脸庞,一时动了动唇,不知该说什么好。
每次来见他,莺歌都会洗尽胭脂,素面朝天,不像个闻名盛都的花魁,反倒像个怯生生的宫学女弟子。
付远之注视着她,终是长长一叹:“你是个好姑娘,日后一定会有福报的。”
莺歌笑了笑,灯下一字一句道:“能遇上公子,就已经是莺歌三世修来的福缘了。”
房中暖烟缭绕,一时静谧无言,付远之深吸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时,外头却有人急切地敲起了门:“夫君,我有件东西忘了给你,是在寺中求的平安符,你快开门,我亲手为你系上后,就要随车队出发了……”
正是忽然折返的璇音郡主。
她来得猝不及防,房里的付远之与莺歌均乍然变色。
“快,快躲进密室去……”
付远之呼吸急促,莺歌将那些情报一把塞进袖中,却是心慌意乱下,不小心绊到了书桌的一角,疼得长眉一蹙,摔倒在地。
门外的璇音郡主听出不对:“谁,谁在里面啊?夫君你在跟谁说话,你快开门啊!”
许是女人的直觉很准,又许是璇音郡主性子急,她用力拍打着门得不到回应后,竟毫不顾形象地提脚踹了起来。
房内的莺歌脸色大变,情急之下,第一反应就是拿出那些情报,一股脑儿吞进了口中,一边极力咽下去,一边将自己衣裳往下一拉,露出了半边香肩,嘤嘤哭泣道:“公子,你怎么能这样对奴家呢……”
璇音郡主在门外听得分明,双眸迸出精光:“怎么会有女人的声音?夫君你把谁藏在里面了?”
她发了狠劲般,一脚踹开了门,却正撞见地上的莺歌,伸出双手,想要勾住付远之的腿,她哭得梨花带雨道:“我知道是奴家痴心妄想,配不上你,不该来纠缠你,可你也不该将奴家重重推倒在地啊,奴家为了公子茶饭不思,公子竟要对奴家这般绝情吗……”
付远之眸光几个变幻,下意识后退两步,当真是一副嫌恶至极的样子。
璇音郡主霎时明白过来,怒从心起,一脚就踹在了莺歌肩头,“好你个小贱蹄子,我认得你,你就是从前花船上的那只骚狐狸,总是缠着远之哥哥不放,如今竟还敢趁我离府,跑来纠缠他,你简直胆大包天了!”
“我今日要不打死你,就不叫璇音郡主!”她一把拽过莺歌的长发,就要将人往外拖。
动静闹得府中下人全部赶来了,璇音郡主将莺歌重重摔在了雪地中,凶相毕露:“你们几个人,把她衣服扒了,再给我把刀,我要亲手把这个骚狐狸的脸全部划烂!”
莺歌身子一哆嗦,泪眼涟涟,连忙求饶道:“不,不要,求求郡主饶过奴家,奴家再也不敢了……”
她扭头看向门边的付远之:“公子,公子救救奴家!”
嘴里这么说着,眼中却分明写着几个大字——
不要管她,千万不要站出来,不要在这个时候功亏一篑!
付远之眼眶一热,握紧了手心,却仍是上前一步,装作不耐烦的样子,皱眉道:“将她赶出府便是,这般下贱之人,不要弄脏了夫人的手。”
往日极好哄骗的璇音郡主,这时却一反常态,扭过头,对付远之似笑非笑道:“怎么,夫君,你是心疼她了吗?”
“当然不是了。”付远之眉头皱得更深了,面上看不出丝毫异样:“只是车马快启程了,我担心耽误时辰,夫人犯不着为这样的人误事。”
“耽误便耽误!”璇音郡主双眼一瞪:“大不了我不去那望台寺了,今日无论如何,我也要剥了这张狐狸皮!”
她说着冲四周怒声喝道:“还愣着做什么,快给我拿刀来!”
地上的莺歌与门边的付远之均脸色一变,付远之还想说些什么时,莺歌却已在雪地中咬咬牙,泪眼望着璇音郡主道:“不劳烦郡主动手了,奴家宁愿留具全尸上黄泉!”
她最后匆匆看了一眼付远之:“公子,今生无缘,来世再见!”
那一眼可堪万年,所有话中,唯独这一句,是真的。
说着人已从雪地中猛然纵起身来,一脑袋撞在了院中的石桌上,鲜血登时涌出,凄艳如火地流了一地。
璇音郡主一下捂住了嘴,脸色煞白,门边的付远之却是陡然握紧手心,双目死死望着雪地中的那抹红,胸膛起伏间,他硬生生将一口热血咽下喉中,强迫自己不露出任何破绽来。
冷静的声音在院里响起:“如此污秽之人,死了倒也干净,来人,快清理一下院中……”
轻描淡写的语气,是他一贯的冷静自持,毕竟只是死了一个毫不相干之人,还是个风尘女子,他堂堂郡王何需在意,就像衣上沾到的灰尘,掸一掸便随风消散。
他只是一步步走进风雪中,将自己的外袍解下,罩在了璇音郡主身上,温柔道:“阿音,别任性了,大家都还在等你呢,快启程吧。”
天地间雪花飞舞,风声悲鸣,这一年寒冬,冷得像是望不到尽头,谁也不知大雪什么时候才会停下。
璇音郡主离开后的好几夜,付远之都再没能入睡,一闭上眼,就是雪地中那抹凄艳的红。
那个声音不断盘旋在耳边:“公子,奴家别无所求,只盼日后能够跟在公子身边,当个小丫鬟,一辈子追随公子……”
他在黑暗中瞪大瞳孔,泪水滑过眼角,一动不动,也如同死去一般。
烟花当空绽放,昭华殿中的那场除夕盛宴,终于到来了。
文武百官齐聚一堂,今年还多了几方特殊的席位,坐着太学阁众人,他们这股势力虽才兴起,却已如野火燎原,让人不容小觑。
六王爷却是不屑一顾,连几句客套话也懒得敷衍,全程未将太学阁放在眼中。
付远之坐在他旁边,低头抿酒,眉目清朗,一派气定神闲之状,看不出任何异样。
一片祥和气氛下,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却隐含着刀光的森冷。
宴至一半,众臣纷纷向天子献上除夕贺礼,六王爷命人抬上来的,却是一方古怪的巨石,上面凿刻着四个大字——
苏祸亡梁。
六王爷不急不缓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前几日大雪覆都,本王收到一份神奇之物,便是这方巨石,它从天而降,落在宗庙附近,上面竟还浮现着四个大字,像是带着上天的指示一般。”
“苏、祸、亡、梁。”六王爷高声念出,目视首座上的梁帝道:“本王起初百思不得其解,不知这四个字究竟是何意思,后面想了又想,忽然茅塞顿开,陛下的名讳中,不正有一个‘苏’字吗?”
此话一出,满堂脸色皆变,六王爷笑意却更深了,梁帝与他四目相对,面无波澜,只是沉声道:“皇叔这是何意,不妨说得更清楚一些。”
六王爷霍然站起身,走到了大殿中央,当着群臣之面,目视梁帝一字一句道:“陛下既然发问了,本王也便直言不讳了。”
他眉目一厉,陡然拔高语调道:“这个‘苏’,就是指陛下!苏祸亡梁,就是说,陛下若再为天子,大梁必将亡于陛下手中!”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回荡在大殿中,文武百官一片哗然,唯独付远之依旧坐在一侧,自斟自饮,神情淡漠,超然物外般。
六王爷还在高声斥道:“今岁战火连连,又天灾不断,百姓流离失所,江山动荡,风雨飘摇,皆因陛下而起!”
“更可笑的是,陛下居然还创建了一个什么太学阁,大举启用寒门陋士,想要动摇祖宗之法,大梁根基,宗庙外之所以天降巨石,就是上天对陛下的怒责!”
“如今狄族人的铁骑就快踏破皇城了,本王夙夜忧心,总算与狄族人谈来了议和的可能,他们提出,议和的唯一条件,就是大梁换下无能之王,陛下退位于贤!”
满堂变色,梁帝却在龙椅上一声笑出:“六皇叔莫不是想说,自己就是那个该登位的‘贤’?”
“没错!”六王爷高声一喝,虎目灼灼,熊熊野心再不加遮掩:“只有本王,才是那个天命所归之人!”
这句“天命所归”,如一个暗号般,静坐一侧的付远之骤然站起,将酒杯往地上一掷,随着杯碎之声响起——
殿门大开,风雪灌入间,瞬时涌进了大批禁卫军,刀剑森然,将众人团团围住,为首之人正是六王爷的心腹,禁卫军的秦统领。
六王爷仰天而笑,字字狠厉:“侄儿莫再挣扎了,本王为了今天已谋划了太久,你此刻已是砧板上的鱼肉,拿什么跟本王斗?还是快快写下退位诏书吧,本王或许能留你一具全尸!”
他扭头看向殿外,微眯了眸:“远之,快去外面,将韩将军请进来。”
付远之神色淡淡,应了一声,缓缓步出,却不是走向殿外,而是一步步走向了梁帝身边,在六王爷惊愕的目光中,转过身,一字一句响彻大殿——
“不用去外面请了,韩将军已经来了,却不是王爷的韩将军,而是陛下的韩将军。”
他话音落下,一道人影已从堂后走出,站到了梁帝的另一侧,身形高大,一袭铠甲,威风凛然,不是韩岩明,正是他的义子,韩平昌!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预告:成亲(大结局)
☆、第一百一十七章:成亲(大结局)
风雪灌入大殿中,韩家军如潮水般涌进,黑压压的一片,瞬间将昭华殿团团围住,局势陡然扭转。
韩平昌目视堂下的六王爷,扬声道:“韩家军现在由我接管,韩氏忠于陛下,忠于大梁,绝不会行谋逆之事,六王爷,你还是束手就擒吧。”
六王爷眼眶不住跳动,却不是看向韩平昌,而是看向站在梁帝旁的那袭青衫,难以置信:“是你,一切都是你谋划的!”
他恨到咬牙切齿:“你这混帐东西,枉本王如此信任你,你竟敢背叛本王?!”
付远之站在梁帝身旁,淡淡一笑:“谈何背叛?从一开始,我便与王爷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六王爷呼吸急促,他亦是个聪明人,前后一想便霍然明白过来:“原来不是背叛,而是一早就安插在本王身边的棋子,真是防不胜防,本王百密一疏,竟养虎为患!”
围在梁帝另一侧的宣少傅眉目沉静,一语道破:“不,六王爷,你本就是豺狼之辈,是远之与虎谋皮,忍辱负重才对。”
那禁卫军的秦统领眼见形势不妙,靠近六王爷,声音微微发颤:“王爷,如今该怎么办……”
他话还未说完,孙左扬已经领着另一队禁卫军踏入殿中,两边兵戎相见,刀剑对峙。
孙左扬扫过那些熟悉的面孔,高声道:“兄弟们,我知道大家都非大奸大恶之人,并不想做逆臣贼子,只是一时受人蒙蔽,才会走错一步,若有人此刻放下手中的刀,愿意及时回头,相信陛下定会网开一面,从轻发落的!”
他在禁卫军中威信极高,当下说完这番话后,那些跟随秦统领的禁卫军面面相觑,个个似有动摇。
六王爷连忙站出,厉声响彻大殿:“别听他一派胡言!你们放下手中刀才是自寻死路,只有追随本王才有一线生机!”
他从怀中陡然取出一物,高高举起:“这是跋月寒的亲笔信函,上面盖着他的印章,本王与狄族早有约定,狄族的军队此刻恐怕早已兵临城下,只等本王发号施令了!”
“那些与本王作对之人,统统都得死!”
“是吗?”付远之站在台阶上,高高地目视着六王爷,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很遗憾地告诉王爷,这封信出自我之手,那上面的印章,倒是真的,只不过嘛……”
“只不过印章的主人早就不中用啦!”
一记懒洋洋的声音突兀地传入殿中,六王爷猛然扭过头去,只看到门口处掠进两道身影,手中拎着一个硕大的黑袋子,在殿中并肩落定。
六王爷瞳孔骤缩,霎时疑心自己看错了,因为这忽然冒出的两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正是——
本该已死在括苍谷的骆秋迟与杭如雪!
六王爷双手颤抖起来,不可置信地望着他们:“怎么会,怎么会……”
骆秋迟不羁一笑:“老狐狸,好久不见啊,你居然还活着呢?”
他把手里的黑袋子往地上一扔,甩甩胳膊,笑眯眯道:“也让你见见另一位老朋友吧,他估计也挺想你的,在袋子里恐怕都憋坏了呢……”
从黑袋中滚出的一人,全身被捆得严严实实,嘴巴也被堵住了,呜呜地说不出话来,他死死望向骆秋迟与杭如雪,脸上满是愤怒又屈辱的神情。
六王爷却只看了一眼,便如遭雷击,面无人色,双唇发白地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的……”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竟敢行窃国之事,便该想过会有今天,如今这儿可不止有韩家军,还有我们带回来的‘不死神兵’……老狐狸,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骆秋迟往地上的跋月寒身上踹了一脚,抱肩道:“老实点,见着老朋友太兴奋了么?”
“老狐狸,束手就擒,乖乖投降吧,至少可以死得好看一点。”
他目视六王爷笑道,六王爷却是呼吸紊乱,双眸陡然迸出精光:“想要本王俯首认输,绝不可能!”
他神态隐现癫狂:“本王还有一群忠心耿耿的死士,七十二天罡身怀绝技,无人能敌,我就不信……”
“王爷的七十二天罡的确厉害,一个个脑袋剁下来都费了破军楼不少功夫呢!”
一个黑影蝙蝠似地掠了进来,随手又扔下一个黑布袋子,赫然正是长袍飘飘的鹿行云。
浓烈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当先滚出的一个脑袋,正是七十二天罡的首领,六王爷最为倚重的死士。
他踉跄后退两步,煞白着脸,不敢置信:“本王的七十二天罡,不会的,不会的……”
局面至此,梁帝终于站在高处,一脸无悲无喜地开口了:“看来六皇叔已经再无援兵,免作无谓挣扎了,朕也能给六皇叔一具全尸,留最后一份体面。”
将先前六王爷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他,那道背影剧烈颤动着,缓缓转过身,满眼怨毒地剜向龙椅前的那人。
“不,本王绝不认输,本王才是天命所归之人……”
随着这一声落下,六王爷袖中滑出一把尖刃,寒光毕现间,竟是不顾一切地袭向龙椅,所有人都始料未及,有禁卫军高声喊道:“护驾!”
一片混乱中,无数把刀剑刺向六王爷,他却毫发无损,只因贴身穿的那件软金甲,刀枪不入,他虎目血红,如陷癫狂,似是穷途末路,铁了心要拉梁帝同归于尽!
却在千钧一发之际,一袭青衫挡在了梁帝身前——
尖刀狠狠刺进了那方胸口,鲜血喷涌而出,满场人人变色!
“远之!”惊声响彻大殿。
付远之对上六王爷那双怨毒的眼眸,嘶哑着声道:“王爷难道一点也不顾及在望台寺的妻儿老小,一府女眷吗?”
六王爷手中的刀有一瞬间的凝滞,却仍是握紧不放,咬牙恨声道:“本王败了,她们活着也是屈辱,还不如随本王一同上路!”
他说着加大力度,狠狠地刺进付远之心口,付远之下意识抓住那刀刃,手掌割裂间,鲜血淋漓,钻心疼痛传遍全身。
他耳边竟霎时响起当日佛像下,自己那番告别之言:“母亲,您相信孩儿,孩儿绝不会出事的,孩儿今生还要与您续母子缘呢……”
涣散的目光尽头,一道身影坐在蒲团上,手持念珠,对青灯古佛,渐渐如烟消散。
坐在杏花疏影里的少女,高高飞上苍穹的风筝,密室里信念坚定的同行者,旷野中洁白无瑕的月光,还有那雪地里凄艳动人的一抹红……
无数画面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