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泪珠啪的一下滴在岳灵风手上,他便如同被灼烧了一般,虽想挣脱,却毫无力道,重重悲叹了一声,包扎的伤布处竟流下两行血水,木然道:“像我这般,再活在世上,既没有脸面,也没有生趣,林公子对自己的父亲尚且那般不耻,何况我?若是还念当初的情份,便莫要管我,随我去吧。”
林剑澜想说些什么,却觉真正是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中空空的,茫然放开岳灵风的手,直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默默走出门去,阳光一下子照到脸上,只觉得眼中一阵刺刺的灼热,忙用手遮挡,强自按了半晌,方将眼泪生生憋了回去,抬头看去,见林龙青不知何时早已回来,与其他几人正向自己看来,脸上既有忧虑又有疑问。
林剑澜心知他们满身的疑问,都指望着自己回答,却不知该怎样回答,却见林龙青脚边丢着一团沾血的包裹,不由指着道:“这是……”
林龙青凝重道:“便是这厮勾结御寇司害了洛阳分堂上上下下若干弟兄的性命,换得他在御寇司中的一席之位,只是他也怕我找上头去,一直多时隐匿不出,之前我一直派人在这一带探查,终于知道他平日常在什么地方露头,今日总算为洛阳分堂的弟兄们报了仇,当真是快意之至!倒是你怎么样了?听方堂主说你进去了许久,可有什么动静么?”
林剑澜一怔,想到林龙青对背叛之人仍是痛恨之至,不知该怎样回答,低下头去,沉声道:“青叔……青叔,你为什么要输?”
林龙青自是讶异之至,“啊”了一声,走了过去,扶着林剑澜肩膀道:“澜儿,你是怎么回事?”
林剑澜道:“岳大哥他、他把这赌局之败都怪在自己一个人的头上,自责不已,在他心里,自己自然成了和秦天雄一样的人。一个小小的仆役一样的人,又岂能伤得了他,他的双目……原本是他自己……弄瞎的……”说到此处已经哽咽不已。
众人都又是震惊又是难以置信,林剑澜道:“他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头,那把火也是他自己放的,本想和一屋子心爱之物一起去了,却被你们救了出来。”
林剑澜抬眼望去,见林龙青就立在眼前,面色复杂,似乎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方回头道:“你们先下去吧,方兄弟,你好好看着岳堂主,莫让他有什么闪失。”
方铮等人即便再过震惊,也不至于完全相信林剑澜所言,况且他话中至为关键的几点都未说明,向那无缘无故死在血泊之中的仆役,为何岳灵风要先将双目弄瞎,然而听林龙青发话,话语声极为凝重,并不容人多问,只得微微点了一下头,纷纷撤去。
林龙青方在院中石凳上坐下,缓声道:“澜儿,你可是在怪我么?”
林剑澜蓦的抬头,呆了片刻方摇摇头道:“不,我为什么要怪青叔。”
林龙青笑了一下道:“你的神情却是了,你与他私交甚好,因此你怪我未将我心内所想及时告知他们。”
林剑澜道:“他们都陪着你拓展帮中基业多年,真心相对……”却被林龙青打断道:“即便出了此事,澜儿仍觉他们是真心相对么?”
林剑澜顿时语塞,才知原来林龙青早已隐隐猜到了岳灵风自残的真相,又听林龙青道:“澜儿,你需知道,我与他们,永不可能回到几年前的时光,他们曾受过曹书剑的大恩,曾拦截追杀于我,这都是永无可改变的事实,即便过后真相揭开,他们心有愧疚,但裂痕无法弥补。上次是成大夫,这次是秦天雄,岳堂主的事情虽然意外,但也并未让我觉得太过不可思议,下次又是哪个?你和我都猜不出来。”
林剑澜细细看着林龙青,见他面沉似水,即便去除了花王盛会之时的乔装,鬓边确不知何时多出许多白发,原来竟已显得这般苍老,这些年来的变故风波,无怪乎他对旁人再不敢轻易相信,凡事恐怕俱都是自思自想,丝毫不肯与外人分担,连自己也……
这念头刚转到自己身上,却又听林龙青道:“你却不同,我虽很多事情不和你说,并不是因为我连你都不肯相信,只是我知你的性情,心肠太软。”
林剑澜刚要辩驳,林龙青诘问道:“若是你与成大夫相逢对战,你可能下得了狠心杀了他么?”
林剑澜怔了一下,道:“我……”这片刻的犹豫却已被林龙青看在眼中,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道:“并不是这样就不好,反而是因为你太过善良,注重之前的恩义,方堂主他们又何尝不是恩怨分明的好汉子,却正因如此,反而格外危 3ǔωω。cōm险。”
说到此处,林龙青轻笑了一声道:“旧日的阴魂似乎总难消散,身边就如同多了几个暗雷一般,万一触动,伤了我,也伤了他们。”
他说的语气虽然极为轻松,还有隐隐笑意,林剑澜却觉周身寒冷,不知该说些什么,林龙青道:“我知道你是真心想为我作些事情,但我本心,反希望你查清父母之事找到你外婆之后便远离江湖,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是这‘不由己’三字,有时候便是要你违背信念、良心、初衷。当你渐行渐远之时,再想回头却万万不能。”
林剑澜陡然想起岳灵风血泪长流的凄然感慨,不由道:“一步错,步步错,可是么?青叔。”
林龙青黯然点了点头,疲累之至道:“岳灵风之事,我本不想找你前来,只是方堂主他们不明就里,想起你与他原就较为投机,一定让我带你来此。刚才那番解释,难为你仍愿意替他遮掩,也算是你不辜负与他的结交之情了。若无事情,不要随便来此,我始终对那个花王……唉,这样说可能要对不住他往日屡次提醒帮助我的恩情,但始终对他无法放心。”
林剑澜点了点头,回头又向岳灵风那处房子看了一眼,心中极为复杂,黯然向外走了几步,重又转了回来,见林龙青仍然在石凳上端坐,背影甚是萧索,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看见林剑澜又回转了来,十分诧异,听林剑澜道:“我还是有些话要与岳大哥说。”说罢径直向里走去。
林龙青知他虽然生性淳厚,却并不是软弱之人,也别有一份倔强,笑了笑并不管他,只看他走了进去低低对方铮说了几句,方铮便满脸愕然的走过来道:“这孩子真是奇怪,又不想进去,只是要在门口说几句。”
林龙青道:“恐怕是看了岳堂主的样子心中再难过吧,莫要再提此事了,东西和人手可准备妥当了么?去拜见一下昔日故友,我们也不能太过寒酸了才是。”
方铮笑道:“早已备好,只听帮主一句话。但不知谁留下来照顾岳兄弟。”
林龙青遥遥望向屋内,只见林剑澜仍未进去,隔门而立,摇摇头道:“此事让我再做考虑。”
林剑澜此刻面对着屋门,手指轻轻在上面摩莎,却始终未推门而进,半晌方咬咬牙道:“岳大哥,我来与你道别。”
只听屋内一片静寂,并无人应答,林剑澜低声道:“多谢岳大哥唯独肯将实情告诉了我。方才青叔回来,还提着这边某个堂主的头颅,因他当日拿整个分堂换取了他在御寇司的地位,青叔对他自然是恨到了极至,更别说原谅。仔细想来,我才明白,我并非原谅了岳大哥,也并不是不恨,只是岳大哥虽然做错了,却不曾造成什么令人悔恨的结果。说句不吉利的话,你若是伤害到了青叔,即便你自己不动手,即便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报仇。”
说到此处,林剑澜微微停顿了一下,向外望去,林龙青和方铮再低声交谈,并未向这边看来,又回头对着门板道:“我恨这样的背叛,也恨我有那样的父亲,正如我恨岳大哥一样,然而我也没有必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打算原谅你,因为你自己都不想原谅自己。只是在我心里,从今而后这样的丑陋到让人难受的你便永远的消失了。”
林剑澜走出门去,擦了擦眼睛,心内轻轻道:“留下的,只有那个绿窗之下的人。”
第十二回 月门幽静闻花间
“那人在窗下倚着修竹而立,是我第一次看到这样不像江湖中人的堂主,倒像是个书生,向我笑着招手,又不计较我年纪小什么都不懂,和我长谈了许久,还将我引为知音。可是……”
林剑澜眼中已经落下泪来,不知为何在这陌生的女子面前无法掩饰,也不想掩饰:“我不想再见到他了。”
那女子顿时露出极为难受的神情,轻轻伸出手去,将林剑澜脸上的泪水刮去,林剑澜躲开她的手指,又一笑道:“不说这个了,昨日我突然走了,很对不起。”
那女子点了点头,又笑着摇摇头道:“你又要走么?”
林剑澜抬眼看看天色,方起身道:“我就要出去了。”
那女子又道:“什么时候回来?”
林剑澜暗道:“她不说什么时候再来,反而说回来,简直拿我当这里的主人一般,可她与乱松前辈又是什么关系?”心中虽然纳闷,可自从第一次见了这女子,却再也放心不下,若不来看看,便觉难受,只得点头道:“只要有空,我便过来看你。”方回身跃墙而出,只留下那女子呆立在院中,看他身影迅疾如鹤,神情既是迷惘又是困惑。
林剑澜一离开这小院便飞身步入正路,见一清客正送人离开,急忙向前道:“在下有事想询问韦花王,不知我该去何处找他?”
那人上下打量了一下,笑道:“可是林公子么?韦花王交待过,好好款待林公子,有什么要求尽管提出,只是韦花王暂时不在,恐怕还要许久才能回来。”
林剑澜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但如此客气,也不好质疑,只得抱拳道:“多谢,若是韦花王回来能否替我转告一声,说我有急事寻他?”
那人道:“这自然没问题。”
林剑澜方闷闷走回院中,却见里面空空荡荡,白宗平与陆蔓均不在里面,想到陆蔓这两日见自己常是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知她心中着实关念自己,也有许多疑问,自己却因心情不佳视而不见,一股歉意油然而生,又到处张望了一下,暗叹在屋内闷坐也实在无趣,重又出院向西道花廊走去。
不过两日,两旁倒有许多旧日曾经盛开的牡丹凋零,取而代之的则是新的艳色,或怒放,或含苞,想起当日走到半程便折了回去,林剑澜不禁起了看看这长廊到底有多远的念头,慢慢沿着石径赏花观景,旁边的石桌上竟再未看见粉色或素白牡丹,心中不禁有些遗憾。
转了个弯儿,再抬眼看去,竟仍是一条长廊蜿蜒直伸向前,林剑澜“啧啧”了两声,暗道:“这也太过夸张了,一个花王府,又非王族贵邸,竟这般豪华铺张。或许乱松前辈正是要以这贪图富贵的表象来掩盖真实的目的。”想到此处,林剑澜陡地停住脚步,他竟从未想过乱松前辈的目的到底何在,只知道他“仍怀当年之志”,那么便仍是要回复李唐的天下,虽然李姓皇族倍受涂害,可遗留下来也并不在少数,他又想辅佐哪位?
又想到这些毕竟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林剑澜暗自笑了笑,重又向前走去。
一番迂回曲折之后,眼前长廊终于到了尽头,却是一个月亮门,从外面看去,里面正对着圆洞门的是一株看来年岁不小的牡丹,花繁叶茂,上面垒垒落落开满了纯白的牡丹,却与那日在瓶中所见不同,花朵大如玉盘,花瓣重重叠叠张扬欲飞,明黄的花蕊在花瓣中更显艳丽,别有一种张狂的气势,一见即便是林剑澜这般不通花木之人都觉这牡丹必是极品,而坐落在这月亮门正中,正映了花好月圆之意,心中暗道:“原来在长廊内侧尚不算是极品,恐怕这院中所植,才是花王府中的镇府之宝。”
林剑澜又左右扫视了一番,旁边未见人看守这名贵之物,防范竟比那小院还要松懈,心中颇感纳闷,正欲进去,却听里面有人声遥遥传来,似乎还离这边的门极远,林剑澜暗道:“没想到这处内花园占地也极大,不知里面还有多少千金不换的名种,不进去瞧瞧当真可惜,只是不知那里面说话之人是何身份,若是贸然相见,只怕不妥。”
正在门外思忖间,却听脚步声已近,似乎并不是一人,而是三人同行,离这三人不远处,尚有两人在后面跟随。那三人中有一人道:“为何将这里的守卫都撤下了?韦花王府第这里虽然鲜少有人来,但以防万一,仍要派人看守为好。”
另一人道:“今日要和你处理些事情,不便有人在旁边,因此临时撤下,只这片刻,有你在还有谁敢翻了天么?”
那人得意道:“有我在此,定然可保得万无一失。”
却听一女声道:“今日这花开的当真不错,宁萝,去剪一枝过来,我要簪在头上。”声音冷冽,有种不容人反驳之意,话音刚落,后面那跟随的两人中一女子轻应了一声,便快步走了过来,离这月亮门越来越近,林剑澜急忙闪在一旁,暗道:“莫不是要剪这大的白牡丹么?太过可惜了。”
那人道:“这……为何要剪这株?以前你十分爱惜,从来不剪一枝的。”
那女子笑道:“怎么,你不愿意我剪么?”她这一笑,让人听得又觉十分妩媚成熟,那人忙道:“并非不愿,一来白花簪在头上不太吉利,二来这花的名字与我多年来的封号一样,我视它如同自己一般,被剪去一枝,心中总觉异样。”
那女子又笑了起来,声音中又是一种爽朗之意,道:“你又何必多心,我要剪它簪在头上,自是因为我十分爱它。”这最后一句声音又是一变,虽然她声音本来低沉,却带着一种沙沙的感觉,柔媚动听。
林剑澜直想迈步进去,看看这是什么样的女子,一时间竟然变换几种语气,却不觉怪异,正想间,听里面“喀嚓”一声,想必那个叫做“宁萝”的女子已经将花剪下,轻轻向回走了几步道:“花已剪下了。”
里面悉悉梭梭一阵摆弄之声,片刻那叫“宁萝”的女子道:“簪好了,可要叫娇儿拿镜子来瞧瞧么?”
片刻那后跟的另外一人也轻步走近,想必另外一个随侍的女子拿了镜子过来,那命人剪花的女子似乎端详了一会儿,方道:“到底是老了。娇儿,东西可备好了么?”
那娇儿道:“在旁边小亭处早已备好了。”几人便又移步走开,林剑澜方松了一口气,无声无息的从月亮门旁转了出来,向里看去,见远处一个女子身旁有两个男子相陪,身后跟着两个丫鬟模样的姑娘,只是背影,看不清楚容貌,暗道:“这必定是极尊贵的客人了,否则不会将这院中极品说剪便剪。”
却又觉得那两个男子说话声音俱是有些耳熟,但因二人都是话语寥寥,实在无从可想,想到此好奇之心已是无法抑止,又不能公然跟了上去,便沿着院墙外悄步行走,侧耳细听,越走了几十步,终于能听到细微的人声,想必此处离那娇儿口中的“小亭”处颇近。
回身张望了下,便运气轻身而上,身后一排梧桐正枝繁叶茂,树影幢幢,遮掩好身体林剑澜才凝神望去,见那小亭果然离此处院墙不远,亭盖遮挡,虽看不完整里面落座之人,但也可推测是那女子与一个素衣男子端坐其中,把酒正欢,两个小鬟站的远远的,似乎有规避之意。
另一男子则是一身竹青色的衣衫,并未着冠,一袭长发随意用布带束起,背手立于亭外。亭内切切低语良久,还不时传来笑声,那男子却如同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半晌方听那女子道:“去将娇儿唤过来。”
那男子方向前走了几步,向那两个小鬟招手道:“娇儿,你过来!”
那娇儿便急步走近,道:“可是要倒酒么?”
那男子摇摇头,指了指亭内道:“让你进来。”说罢又遥遥走到一边。
林剑澜仔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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