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紫流萤颦起秀气的眉,略带不悦地看着彤绣死死钳住女儿的手,“您把娙儿给弄疼了。”
彤绣被她轻描淡写的眸光怔住,双手仿佛被人控制一般,不听使唤地放开,房里没有侍女,早有家族暗卫上前一手搂住娙儿,才不致让紫家的长孙女摔着。
他将娙儿抱到紫流萤面前,娙儿一见是姑姑,止住了哭泣,早早伸开了双臂要抱,紫流萤只是笑了笑,温和的容颜不容任何人反驳。她拍了拍侄女儿的头,从案上拿了个红澄澄的橘子给她,吩咐暗卫:“带娙儿去外面玩。”
暗卫错愕片刻,忙应了一声,抱起娙儿,退了出去。从头到尾,没有人询问过孩子母亲的意见。
房门轻轻掩上,紫流萤这才重新将目光落到彤绣身上,眉眼轻轻一转,天生的尊贵威仪如滔滔洪水向她涌来,彤绣轻轻一抖,下意识握住双手。
紫流萤挑起下巴,似漫不经心问道,“嫂嫂想要我做什么?”
彤绣被她的态度骇到,怔怔说不出话来,紫流萤等了许久,不见她回答,轻哼一声,“我也乏了,若嫂嫂无事,请自退去——”
“不!”
彤绣下意识叫出声来,想要再扑倒在地,不料紫流萤黑洞洞眸子一瞪,她立即僵在当场,“小姑,殿下,”她喃喃几声,终于找回知觉,上前半步,跪倒在地,“殿下,求求您,救救我父亲!若六部真将他出来做承担全部责任,整个彤家都完了!”
紫流萤若有似无轻笑一声,黑幽幽的眸子里寸寸皆是凉意,“嫂嫂这回知道来找我了,那时我们规劝伯父,他一门心思沉浸在与枢密卿置气中,又可曾听进耳?”
“父亲他是被成监察使挑唆!”彤绣慌忙辩驳,说道成旭时,一口银牙生生咬出血红,”若非那人一再唆使,父亲怎会被蒙骗!”
紫流萤冷笑一声,墨黑眸子一闪,剑芒光动。“纵然成监察使挑唆,可伯父都干了些什么?傻里傻气翻旧账,将枢机处做过的六部世家做过的敌我不分全翻了出来,如今用不着枢密卿出手,他自个儿翻出的这些旧账就足够让世家有理由永远堵住他的嘴!他哪里是在打击枢密卿,他是在自掘坟墓!”
彤绣脸色一灰,垂下头颜面低声抽泣,“家父做下那样之事,自知开罪世家,原想要平息此事后一一登门赔罪。”
她顿了顿,又嘤嘤泣道:“可家父纵有千万不是,若真担此干系,以枢机处处事之道,彤氏一族必将牵连在内,届时,他们会像当初清理慕家那般将彤氏一族清理出去!”
她小心翼翼抬头打量,紫流萤蓦然端坐,毫无动容,无奈之下,只得一狠心,道,“五大世家已缺其一,难道十大台阀还要再缺一席么?”
紫流萤没有如她预料中动怒,只冷冷反问,“看来嫂嫂今日来找我,是已有所对策了?且不知计将安出?”
彤绣心中一阵失望,张口想要再辩解,紫流萤却只是坐在那里,黑幽幽深瞳将她迫得踹不过气来。咬咬牙,彤绣道:“我听家母说起,成监察使虽放荡形骸,然至纯至孝。家中有一高堂老母,若能求得老人所书——”
她尚未说完,紫流萤已先笑出声来。“想来当年伯父便是用此计迫使成监察使狠下心肠向至交好友下毒的吧?”
彤绣受了奚落也不反驳,一双渴求的眼直勾勾盯着她。“我知道再说亦是无趣,家父行事鲁莽,开罪世家,如今墙倒众人推,我别无话说。只父恩如山,为人子女者,哪怕还有一丝希望也要舍命一试,岂能看着父母受害而无动于衷?彤绣厚颜,请小姑看在我进紫家门数载来兢兢业业、看在娙儿的份上,请小姑伸出援手,雪中送炭。”
紫流萤沉默片刻,问:“嫂嫂是要我去找那位成老夫人?”
彤绣忙道:“我知小姑手中握有良兵,彤绣不敢要求其他,只要小姑能查得她下落,彤绣绝不会再来打扰!”
紫流萤怔怔看着她,她承载所有希翼的目光直直投在她身上,那样的目光,如此沉重。对持片刻,紫流萤撇过头,终是一叹,“嫂嫂破釜沉舟之举流萤钦佩,只可惜,您晚了一步——”
她从手边取过一纸急件,递给了她:“我早已收到消息,成家老夫人逝于今年新年。”
彤绣没有伸手去接,只是那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身子一晃,灰黑暗浊的瞳孔里一片死寂无光,“你说,她死了?”她呐呐看着那书信,似自言自语,又似在问她,紫流萤正想回头,毫无征兆的,一口鲜血从彤绣口中喷出,雪白信纸上落下红梅点点。
“嫂嫂?”
紫流萤一怔,彤绣已起身,摇摇晃晃向门口走去。
“我去想办法——”她摇晃着身子,亦步亦趋走向门口,“一定还会有办法的,我不能看着我父亲死去。”
她行尸走肉的模样,看得紫流萤眼中一痛,“嫂嫂,您是紫家的儿媳妇!您还有大哥还有娙儿。”
彤绣娇躯一震,浑身上下不置可否的颤抖着,在丈夫女儿与父母家族间挣扎,末了,她终于咬了咬唇,头也不回消失离去。
第二十二章 萱幽
彤绣的身影已经远去,紫流萤坐在椅上,目送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影形单影只最后消失在眼前,终忍不住泛起长长一声叹息。
五大世家已缺一,谁又愿看着十大台阀家族再缺出一道口?但彤家的命运已被注定,不是她不肯出手相帮,可若现在她同情彤家,将来谁又来同情自己?
她幽幽长叹一声,起身,缀满华贵的海天青法衣扫去一室寂罗,门外冰雪消融,桃红柳绿燕嬉春,女童嬉戏声泉水叮咚,浑然世外明媚。
走了几步,披着红彤彤大红袄子的娙儿嬉笑着出现在视线里,快活得像童话里无忧无虑的小精灵,扑通一声落在她怀里,张开小口软软腻腻唤她一声“姑姑”,甜腻好似蜜糖的声音从嘴里一直甜到心底。
她窝在紫流萤怀里嬉笑着不肯出来,全然不曾觉察紫流萤抱住她时浑身僵硬,她并不擅长抱孩子,尤其是这么幼小的孩子。
正在为难之际,黑衣暗卫适时出现,紫流萤松了一口气,毫不犹豫将娙儿交到了他手里。“少夫人走了吗?”
暗卫应诺一声,将娙儿抱在手中,孩子一点也不介意自己被换了一个怀抱,依旧高兴的手舞足蹈。
“少夫人走得匆忙,连长孙小姐都忘记了。”
紫流萤看着侄女一身大红衣袄,不自觉唇际勾起一抹笑。那样失魂落魄在来找自己却不忘将女儿打扮得天真可爱,她的大嫂到底还记着这张亲情牌。
娙儿依依呀呀嚷了几句谁也听不明白的话,暗卫哄了几声,见紫流萤并不反对,大着胆子问,“长孙小姐要留在神殿吗?”
紫流萤看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紫家的嫡长孙女怎能擅自留在神殿?”
暗卫脸色一慌,忙道:“小人这就送长孙小姐回南凉。”
“不用!”她轻笑一声,往前一指,“接她的人已经来了。”
他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桃李娇杏含笑下,一团金光笼罩处,紫流光就站在红粉柔绿碎烟处,衣袂翻飞,风姿凛凛,仿佛多年前策马云京引得无数待字闺中少女争相倾慕的五陵年少。
他在逆光中缓步行来,见到妹妹时,黑瞳深处里一片柔和,落到唯一爱女身上时,柔和的眸光更化成了水。
“娙儿,到父亲这里来——”
他张开双手敞开胸膛迎接女儿,娙儿发出一声极其愉悦的欢笑,红云火球滚作一团投进父亲怀中。
紫流光拍着女儿,纯黑眼瞳里交织着复杂。“看样子我是来晚一步,彤绣她到底还是来找你了。”
紫流萤在深漆朱红的长廊上捡了块地方坐下,头顶有宽阔的绿叶拂绕,生机盎然。“嫂嫂事亲至孝,父母有难,她岂能坐视不理。”
紫流光就挨着她坐下,拍着女儿,半晌沉默,终道:“父母恩义,我无话可说,但我不愿意叫她来扰了你的清净,也不愿看着她这样利用娙儿。”娙儿坐在他怀里,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父亲看,半点也不明白。
紫流萤抬起头,望着头顶萌萌绿荫,墨玉沉沉的眸子仿佛有水流淌。“嫂嫂与亲家伯父的感情我们自然体会不来,但我知道,若有一日我们三兄妹无论哪一个有事,其他人都不会置之不理。”
紫流光看着女儿天真可爱的脸,一颗心霎时被揉成一池萍碎。他将怀抱收得更紧一些,将女儿团团裹在温暖中。
他想起少年时代他们兄妹三人艰难地彼此依靠汲取温暖鼓励对方活下去,那样铭心刻骨的少年记忆,那些他不曾得到过的关爱。
“是的,我们发过誓。”他紧紧搂着女儿,眼神更加坚定。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再让女儿尝试那样艰难的过去。
话音落后,他不再说话,紫流萤也坐在一旁,望着天空绿色荫萌发带。过了半晌,他终忍不住问,“彤家的事,真的没有转机了吗?”
紫流萤摇摇头:“成监察使证据充分,死死咬住稷部不放。前些日子与枢密卿交锋时彤伯父又落入陷阱,翻出多少老账牵连几多世家,明昭贵族如今自顾不暇,哪里还不借此机会将过错推到彤伯父身上的?”
紫流光脸色一黯,“彤家会如当初慕家那般下场么?”
“那得看枢机处枢密卿将做何反击。”
“其他那些被卷进去的家族呢?”
紫流萤惨笑一声,“那得看枢密卿是否愿意就此罢手。”
“反正彤家是注定完了,”她长叹一声,酸涩的哀凉如若一抹游丝绵绵幽幽一直浸透肺腑。“嫂嫂这一去,不知——
紫流光听得心口绞痛难耐,一把抱起娙儿,“我先带娙儿回去,若有你大嫂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你。”
娙儿在他怀里向姑姑甜甜挥手告别,直到小红点终于消失不见,紫流萤目送他们离去,百般滋味涌上心头。只是这时他们都没料到,这一别后,再见面已物是人非。
第二十三章 前程
林致推开门,迎面便遇上了明璃,后者尴尬的收回正欲推门的手,风华万千的面容里难掩春guang明媚。她扫了一眼跟在林致身后沉默的少女,心底微微有些不悦,却没有表露在脸上,只是问:“这是要去哪?”
林致也不遮掩,大方道:“想去祭拜故人。”她一挑眉,眼角余光已经扫到明璃握在手中的信函一角,“明大人有事?”
明璃看也不看她身后的人,正欲说话,佟鄢云低低的声音恰到好处在这时的响起。“枢密卿大人,小女先行一步,准备拜祭。”
林致错愕了一秒,随之释然,“也好,你先去一步吧,我一会便来。”
佟鄢云应了一声,秀气美丽的脸庞依旧莫无表情,向明璃躬身行了一礼,拎着手中的篮子告退而去,缀了魔纹的雪白法衣勾出一道优美的圆弧。
“知进退,懂礼仪,她很有分寸。”尽管心中不喜,明璃依然忍不住点头称赞。
林致扬起笑容,冷笑道,“若没有本事,又岂能凭着无依无靠之身在神殿里活到这时候?”她想起自己十五岁的年华,每日浑浑噩噩不知所措,虚度年华光景,“她比我那时不知要强多少。我那时有圣君大人这个借口可以依持有鬼门传承人的光耀可以骄傲遮掩一干同窗风华炫耀神殿九年,却在最终被人赶出了神殿——”
如今回想起自己的少年时光,荒诞陆离得好似一场梦境。那些喜悦的悲伤的过往遥远得仿佛已如前世,至今想来,不过喜一场悲一场醒一场梦一场。
明璃皱起眉,不悦道,“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想它做什么。”
林致笑得越发清冷,“只是有感而发罢了。看见鄢云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当年究竟错过了什么。我在神殿里生活了整整九年,耳濡目染了那么多,却一点也不曾真正融入进去,说到底我终究不该属于神殿的。”明璃愣了愣,越发不知道她究竟在说什么,今天林致的态度很奇怪,确切的说来,自从答应了江谰将佟家的幼女送来西疆后,林致的状态就一天比一天奇怪。
她正在浮想联翩,林致已收回了思绪,回头问,“你这么急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明璃这才想起目的,忙从袖中拿出那份急件,递给她,“云京来信,如今六部世家为求自保自顾不暇,怎样覆雨翻云都是我们的事了!”
林致接过来,拆开信函才草草扫了两眼,视线被冻结在一瞬间。
“成旭——”
她低声念出这个名字,出人意料的波澜不惊,没有恨没有怨,再看不到初离神殿时掩藏不住的不忿仇怨,平静得仿佛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明璃笑道,“这次还多亏的这位成监察使,若不是他翻供翻得那么恰巧,我们同稷部的官司不知还要斗到何时呢!”
林致听她说完,竟轻嗤一声,“不好好享受好不容易得来的富贵,傻乎乎来趟这浑水干什么。”
明璃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种话,错愕一阵,林致已飘然远处,她急忙追问,“你这是要哪里?”
“去祭拜。”话音落,人已走远。
……
她找到佟鄢云时,后者已经在水井一侧支起架子摆上香炉纸钱等着她,林致也不解释,执起一炷香,拜了拜,跪坐在地上仿佛是在发呆。
“鄢云,”她突然开口,佟鄢云“嗯”了一声,只听她道,“你听说过成旭这个名字吗?”
佟鄢云沉默半晌,道:“小女是最近放从谰殿大人口中方得知此人,据说当年正是他下毒杀害了我的长兄。”
林致的笑容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自己当年究竟得罪过多少人,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咬牙切齿企图将我挫骨扬灰,那时我太自信太盲目太轻易相信,不知道究竟是谁对我是真正的好,谁又对我包藏祸心,更不会发觉身边人的古怪反应,不会去怀疑。”
她抬起一双被染上尘埃灰蒙蒙的眸子,定定看着佟鄢云。
“我们曾经是好友。”
“我,君煌哥,晴月哥,还有成旭。”
她低声喃喃,眼前一片迷离,仿佛又回到不知愁滋味的少年。“那是好多好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你大哥还是云京的翩翩佳公子,大有作为的青年郎,那个时候的他同紫家的流光公子一道并称为‘云京双璧’,曾经走马章台,凤歌龙吟,风liu不羁,他又不似出身名门世家的紫家公子那般须处处小心言行,放荡形骸,肆意挥洒,更受云京女子追捧,那时我即使身在神殿深处,也时时听闻他的名声。”
她忆起那段岁月,名动京华的佟君煌,被佟家人寄予厚望的佟君煌,宝衣银甲,雪刃峰光,策马停在她身旁处,溅落满地东风桃华。
他从容为她解开不怀好意牵缠在身上的恶作剧,高扬着下巴理所应当的尊耀,睥睨天下的傲气。“在下从不知道,原来神殿的各位姬君大人们也喜欢这等世俗恶流。”身旁那些嬉笑的身影暗自退得无影无踪,她仰起头看着他,他的身旁有燕晴月有成旭还有很多很多其他人,可在她眼中看到的,如同甜蜜憨梦,只剩下了他。
可惜,再美好的梦也有苏醒的一天,一夜之间横成在神殿的两具相拥而亡的尸首竟成了一代公子最后的结局。
“我不知道为什么成旭要那样做,”她苦恼的摇摇头,眼中灰光更重,“也许我知道,只是下意识不愿意去想。他那样心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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