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月别过脸去,不愿意再看他的死状。
君无缺遥望着武九歌的尸体,深幽的眸子依然平静,好像刚刚死去的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旁人。只将眸光定在文七舞的身上,说道:“他的尸体我留给你了。”
文七舞身躯轻晃,惨白着脸色低头轻声道:“武九歌虽然有叛逆之举,但是念在他在天一海阁多年,请尊主允许属下将其海葬。”
对于天一海阁的人来说,海葬是一种厚礼,也是一种荣耀,绝不适于身披背叛之名的武九歌,天风和海月都以为君无缺会提出异议,没想到他只是淡淡的说了一句:“我说了,把他留给你了,你要怎样做都随你。”
然后,他站起来,走过武九歌的尸体前,连看都未曾看一眼,说道:“我去看夫人,回头你来见我。”
文七舞看着他悄然而去的身影,双膝一软,伏倒在武九歌的身前,泪水此时才成串成串的涌落,然而再多的泪水都换不回逝去的人命,更换不回已经崩溃的情谊。他的死,对他,对活着的人,也许都是一种解脱。
海月长叹:“我没想到尊主真的能狠的下心看他去死却依然面无表情。”
天风紧攥着剑柄的手如僵石一样,声音中有着少见的情绪,却是一片黯然消沉,沉声轻叹:“别把尊主想得那么无情,尊主心中的痛和苦并不比你我少,只是不肯外露而已。若非他如此克制自己的情感,又岂会是今日的天尊?”
话一出口,天风却悠然想到,不曾见尊主动情落泪,如他那样冷静自制的人,也只有顾倾城一人可以让他变色。倘若今日自刎的人是顾倾城,那……他不敢再想。失去武九歌,就如同失去一位至亲好友,同胞手足。而若失去顾倾城……他其实有何权利这样去假设?对于他来说,从未曾拥有过顾倾城一分一毫的情感,又何谈失去?
只是这一场大战刚刚开始,天一海阁已经失去一人,如南飞的雁群折了翼,面对万花城这样一座历经岁月磨砺的古城,不知道还有多少难以预计事情会发生在不久的将来。
他看向海月,发现他也在幽幽的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是在想城中的顾雪色么?
在这一场大战中,他们究竟要失去多少至爱的人,又能保住多少人免遭战火的洗礼?
人生的得失或许不应太计较,但是人命的来去却是金子一般的珍贵。他们能救下谁?能救得了自己还是自己的爱人呢?
原来他们甚至连一枚棋子都做不到,只不过是战场上的一片落叶,随着刀剑的寒风,无力的旋转,飘摇,仅此而已。
君无缺自负绝世武功天下无敌,一身轻功神鬼莫测,然而今日在船舱中的几步路对于他来说却犹如登天之难。沉重的双脚好像灌满泥浆,整个人的心都沉甸甸的,麻木而僵硬。当他推开顾倾城的房门时,连手都难以抬起。
屋中的顾倾城侧身而卧,面朝里,一动不动。
他无声的走过去,刚刚站住,却听到顾倾城一声轻叹:“九歌……怎么样了?”
他强作漠视:“他自刎了。”
顾倾城回过身坐起来,向他伸出一双手,他本能的也伸出手与之相握,碰触间才骤然发现自己的掌心全是冰凉的汗水。
“你很心痛,是么?”她幽幽的问,“九歌毕竟是和你相处多年的家人。”
他没有回答,却将她的手指引导着摸索向自己的额头,在鬓发的尽头有一处长长的伤痕,因为被头发遮掩,并不为人所知。
“这块伤痕,是我幼时骑马摔伤的,当时若不是有九歌舍身救我,也许我不会活到今天。”他说得极为缓慢,语气虽然平淡,但在那平淡之下自有一种难言的悲痛。“我是海阁之主,平时不能对属下太过亲近,疏于形迹,但我的确把他同海月他们当成手足一样看待,我从没想过有一天会亲自下令让他们死。可为什么,为什么九歌一定要逼我这么做?”
感觉到他冰冷的掌心完全僵直,顾倾城将他的手握住,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温暖的体温连同柔情一起传达给他。今日顾倾城才发现,这个高高在上的天尊也有脆弱受伤的一面。
黑暗中,君无缺将顾倾城拥进怀中,彼此没再说话,千言万语都在心中。如果之前的一切是感情悲剧的开始,那么今日武九歌的死则真正让他们看到了生命的悲剧,而这一出悲剧还在无形中慢慢的延续着,不知道结局会是什么,但这悲剧注定是要发生,也注定不是他们一两个人可以掌控的。
暴风雨已经来了,不论早晚,它终究是要来的。来了也好,去面对吧,而不是逃避。因为全天下的注目焦点如今都已集中到了这一战上,为了荣誉,谁也不能后退。而君无缺更不会允许自己失败。
门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君无缺沉声道:“是谁?”
文七舞在外面回答:“是属下。”
君无缺放开顾倾城,走过去打开房门。房门打开后,他又回到了原来的世界。微蹙的眉心再度恢复如常,低吊地唇角还是一贯的冷硬,连眼神都是如旧的犀利冰冷。这一瞬间,他又是高高在上的天尊了,曾经涌动出的那几缕脆弱的真情除了面对妻子之外,不可能再向第二个人袒露了。因为他的弱点绝不能轻易的暴露出一丝一毫,否则他就可能会成为一个败者。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习惯扮演自己天尊的角色,而忘却了他的本性,埋葬了大部分属于人的情感。这或许是他的悲哀,但他早已将此视作人生的一部分,和自己所应负起的职责。
君无缺看了文七舞一眼,将她带到旁边的舱中。彼此坐定,相对而视。屋中只有一盏昏黄的烛灯。
“你从京中赶来,很多事情我还未来得及问你。”君无缺道:“陛下为什么会放你回来?”
文七舞咬咬唇:“他说他登基有我之功,问我有什么心愿,我只说要回海阁,他同意了。”
君无缺一皱眉:“他如此简单就放你回来了么?”
“是。他只想了一个晚上就同意放我走。而他也在登基之日立后,是丞相的女儿,一个很美又很有手腕的女子。陛下很满意她。”文七舞沉稳冷静的神情,平淡无味的叙述好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情。
“这么说他是不满意你了?”君无缺微挑唇角,令文七舞心中一痛,低头道:“属下已经尽力了。”
她不愿意,也不可能对君无缺提起在她和皇帝之间所发生的一切。失身的那一夜,她的心中只有死一般的绝望,她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活着回来的一天,还能再见到君无缺。终于见到他了,她的心中却没有半分的欣喜。因为在他们彼此之间有着更多的鸿沟难以逾越。她被玷污的清白,和为她而死的武九歌,这一切无疑将成为她面对他时的心结。于是她躲避他的眼神,因为即使是被他凝视,她都会觉得卑怯。
然而君无缺却以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颚,强令她对视自己的眼睛,默默凝视了她一会儿,他忽然说道:“你瘦了不少。这次委屈你了。其实九歌说得没错,我是很自私,为了自己而牺牲你们。”
文七舞一颤,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怔怔的望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一圈柔光的俊美轮廓,这是她回来之后第一次这么仔细的看他。
“尊主,也瘦了不少。”她喃喃的说,“尊主身上的伤和毒……怎么样了?”
他一笑,像是兄长,又像是长辈,“不是什么大事,不用惦记,顾三清妄想用这点微末伎俩困住我实在是太天真了。”
“但是……尊主曾被顾三清困住,下次见面还是小心一点为好。”她小心翼翼的劝着,那一段被顾三清关在地牢中的时间虽短,却无疑是君无缺人生中最屈辱的一段,她不知道要用什么样的字眼去谈及。艰涩的说出口后,谁想却惹来他的一笑,眸光缥缈而深邃。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心甘情愿的被困在万花城么?”
文七舞愣在那里。难道这还有原因么?
他的笑容悠悠,眸中闪烁的分明是如海一般的柔情。“若非如此,倾城不会心甘情愿的和我回来。她总是那样盲从于自己一时的感情归属,而我,又不想让她的回来太勉强。我要得到的终究是她的心,而不仅仅是她的人。”
文七舞呆滞的听他细诉,却体味不出此时此刻自己的心情。这个让她毕生都要仰视追逐的男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无论是江山还是感情,他都可以如此理性的去处置,甚至是精心策划和布置,一步步夺取下自己既定好的一切。那么,天地间究竟有什么会是他想不到的?得不到的?
她再度垂下头,君无缺却好似看穿了她的心思,突然问道:“九歌的死,你是不是很怨恨我?”
她轻轻摇摇头:“我不会恨尊主。永远不会。我想即使是九歌,也不会恨您的。因为我们的生命早已献给了您,如果需要我们付出,我们一定会义无反顾的。”
“但你的表情告诉我,你此刻对我的所作所为很寒心。”君无缺犀利的看着她,“七舞,别骗我,你的眼睛会说话。”'炫87book。com书'
文七舞扬起眸,那样一双坚定的眸子,虽然带着悲哀,但是从来没有动摇过。
“我不是寒心,只是……疲于这一切,如果尊主允许,我想等此战平息后离开海阁。”
君无缺微愣:“你也要离开我么?”这话说出,让文七舞的心头说不出的辛酸。再度摇摇头:“我有我的苦衷,请尊主谅解我不能言明。”
君无缺沉默半晌,霍然起身道:“好!我准了!”短短四个字,他如同从牙根挤出。文七舞幽然一笑,躬身道:“谢尊主成全。”
君无缺不再看她一眼,眉宇间都是不解的怒意,拂袖刚刚走到门口,文七舞道:“夫人的眼睛也许还有治愈的可能。”
君无缺骤然急转身,抓住她的双肩,惊喜道:“真的?”
文七舞冷静的回答:“要等我回到海阁,翻看一些旧的医典才能肯定。”
君无缺点点头:“让她重见光明,我对她承诺过,绝不会让她和黑夜厮守一生。”
君无缺走后,文七舞依然在默默回忆着他这一句对顾倾城的深情告白,她尚还不知道为什么顾倾城会在自己的爱人面前亲手扎瞎自己的双眼,但她知道,若这一生中,能听到君无缺对自己说这样的一句话,她即使是死在他的脚前也会甘心的。
她可能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所以就让她这样悄无声息的离开吧,她本就是天一海阁的一株海草,不曾带来什么,也不会带走什么的。
面对君无缺质问的眼神,她无法说出自己为何要离开的原因。因为她曾经发誓要与天一海阁生死相随,但如今她要违背自己的誓言了。
喉头一甜,她猛地吐出一口鲜血。用袖子擦了擦唇角,看到那鲜红的血液时她的唇边还有一丝微弱的笑。
这几日毒性发作的越来越快,越来越猛了。
虽然已经从太子变成了皇帝,但是他阴冷狠辣,做事绝决的本性却没有改变。回程的路上她就发现自己中毒了。若她肯回头也许能拿到解药,但她绝不会回去,她心心思念的只有天一海阁和海阁中的人。
此刻总算是赶回到了君无缺的身边,她可以了无牵挂的面对死亡了。但她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的死状,即使明知自己的死未必会让他怎样挂怀,她依然希望在彼此的心中留存一些美好,独自去迎接死神的到来,而将这个秘密彻底地埋葬在心中。
哪怕他最终会因为误解而恨她,她也不会介意,因为这毕竟让他记住了她,这一生永远的,记住在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名叫文七舞的女孩儿的存在,而不会因为她的死去消退了彼此的情意。
这是文七舞今生第一次对自己至高无上的尊主使用了计谋手段。但她无愧,也无悔。她,毕竟不是武九歌眼中那种不求回报的圣人,她也是平凡的女人,所求的,与一般的女孩无异。只是期待能在自己所爱的人心中争得一份角落给自己,被人永远的想起,永远的怀念着,牵挂着,这便是最大的幸福和满足了。轮回有时候就是一种天命的象【炫|书|网】征。君无缺现在相信这一点了。数日前他还是万花城的阶下囚,而不过几日后,他已经掌握了控制万花城和鞑靼要脉的关键一枚棋子了。
当海月告诉他,顾倾国和鞑靼公主木可兰已经被俘的时候他还有几分惊诧,但当他见到一身狼狈的两个人时,那份惊讶在唇边已经转变成淡淡的微笑。
“少城主,不能不说我们是有缘的,是么?”
顾倾国当初是被海浪击昏后而被天一海阁的人捉住的,从被俘之后到现在,不曾换下湿透的衣服,脸上还有一些被船体划伤的血痕。他无声地盯着君无缺浅笑的眸子,吐了一口血痰在甲板上,蹦出四个字:“成王败寇。”
“你知道这个道理就好。”君无缺斥责着身边的海月:“为什么要这样慢待两位贵客?我在万花城的时候他们对我也算是‘谦逊有礼’、‘任至义尽’呢。”那悠然的声音中分明是冷冷的疏离,海月听在心里岂能不明白尊主的心思?一躬身道:“大战当前,属下有些懈怠,‘礼节’的尺寸拿捏不准,让两位贵客吃苦了。”
顾倾国揪紧的眼神中全是愤恨,哼声道:“我只恨我自己,在万花城一念之仁放过了你!”
君无缺悠然道:“那我算是教了你一课,对待敌人永远不能仁慈。”
木可兰忽然大声道:“君无缺,我有句话要问你!”
君无缺看向她:“公主旦讲无妨。”
木可兰昂首道:“你君无缺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又是天一海阁的天尊,应该是世人敬仰的楷模了?那你是不是一个懂得知恩图报的人?”
君无缺原本平淡的表情上露出几份玩味,品味着她的话,正色回答:“我想我是。”
“那好!”木可兰正色道:“当初在天一海阁前,两军对峙,你受了重伤,是我让万花城的人退了兵,才保住你和天一海阁的荣誉。”
君无缺轻挑起眉:“公主现在是想让我报恩了?但不知公主交换的条件是什么?君无缺的项上人头么?”
木可兰坚决而清晰的回答:“我要你的宽仁、你的多情、你的放手!”
此话一出,不仅旁边的海月,连君无缺都有所动容。默默的凝视着木可兰依然朝气蓬勃的眼神和英姿勃发的面庞,许久后,他轻轻赞道:“中原和鞑靼两国之内都鲜有你这样的女子。”
木可兰身处逆境,却还能笑出来:“你这算是赞我呢吗?”
君无缺正色道:“公主是个值得人敬重的女子。可惜……”他那缥缈如风的微笑又现,“你终究不能明白这世上的生存法则,不能明白男人为什么会存在于世,江湖在哪里,江湖的意义又在什么?”
木可兰朗朗回答:“我不需要明白这些,我只要知道怎样让自己不虚此生,对得起周围的人就行了。若我今日不幸死去,我可以说我活得光明磊落,对得起身边所有的亲人,朋友。你呢?你行么?”
君无缺又一次默然无语。他没有让自己心底的震撼宣泄于外表。木可兰的话与武九歌死前所说何其相似?为什么这些人都要执著于这些小事之上?对得起别人?要他对得起谁呢?要得到江山,就一定要辜负很多人的。这些道理,难道他们真的不懂么?
他无声的转身,不愿意再和他们谈下去,木可兰却急急的在身后大喊一声:“即使你负了自己,都不应该负最爱你和你最爱的人!”
君无缺在那一瞬间停滞了脚步,但依然没有回头,只是一瞬,然后快步离开。
走出门时,他冷冷的对海月说:“让他们好好的活着。他们不仅仅是这一战胜负的关键,我还要让他们看着我一统天下,到时候他们才会知道自己今日所言是何其的可笑、浅薄!”
海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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