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未提到这位大英雄之名,但闻者都知他说的是辽东经略熊廷弼。熊廷弼守辽三年,缮守完备,固若金瓯,但他刚正不阿,由此为魏忠贤嫉恨,一朝免官,沈阳、辽阳相继沦陷,辽东附近五十里寨及河东七十余城为满洲兵占去,朝廷再度启用熊廷弼。那辽东巡抚王化贞自负轻敌,失守广宁堡,朝廷也不辨二人曲直,一概问罪。魏忠贤陷害正人,便诬他失守封疆,贿赂杨涟、左光斗脱罪,既杀杨、左诸公,乃将熊廷弼弃市传首九边。一代良将,只因触忤魏阉,死得不明不白。
魏忠贤道:“熊经略虽有帅才,但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朝廷又岂可乱了法纪?”南宫破败道:“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广宁之失,明明是王化贞轻敌误国,奈何熊廷弼弃市,王化贞反蒙赦免?”
魏忠贤脸色难看,道:“今日咱们只论在世的英雄,人都死了,还管什么英雄狗熊?”南宫破败道:“公公此言差矣。岂不闻太史公曰:‘古来富贵而名摩灭者,不可胜记,唯有倜傥非常人称焉’?一个人的作为,不见得为当世所容,是非功过,要待后世评说。众所周知,岳武穆虽被秦桧、万俟卨以‘莫须有’罪名害死,时人不明真相,自然谓其罪有应得,但真相大白之时,宁宗追封为‘鄂王’,冤情得以昭雪。至今岳王庙中塑着秦桧夫妇的跪像,人皆唾弃。”他话中之意,直是以秦桧害死岳飞讽喻魏忠贤害死熊廷弼,在场之人,谁听不出来?魏忠贤脸色更加难看,半晌无语。
田尔耕干咳一声,道:“真正的大英雄,当如秦皇汉武、唐宗宋祖,开一代伟业,令四方俯首,八夷拱伏。而南宫谷主所论之英雄,乃纠纠武夫耳,不过能多打几个人,几十个人。试问昔日之南宫长万乃天下第一勇士,不也中计而死?岳飞智武双全,自已的生死却操于宋皇手中?”魏忠贤点头道:“是啊,尔耕言之有理,不知真机道长、南宫老弟以为何如?”
真机子、南宫破败两人听了,都觉这问问得厉害,无论附和还是反驳,均有反动之嫌,一时没有接口。
魏忠贤嘿嘿一笑,道“依此而论,天下称得上英雄者,只有四位,各居东南西北四个方位。东边的一位便是起事未成、下落不明的徐鸿儒,另外三位嘛,不知道长能否说得出来?”真机子明知他话意何指,却故作不知道:“不知北边的金国之主努尔哈赤算不算得上一位?”魏忠贤摇头道:“番邦异族的一条小鱼,能翻什么大浪?”真机子道:“公公莫非说的是杨应龙、安邦彦、奢崇明三个反贼?”
四川宣慰使杨应龙拥兵称叛是万历年间的事,后被刘綎领兵荡平。天启元年,安邦彦、奢崇明也相继叛乱,但负隅自固,经年未平。
魏忠贤又摇头道:“这三人志大才疏,不败才怪。既然败了,便不是英雄。”真机子道:“贫道乃方外之人,见识浅薄,不知道还有哪三位能与徐鸿儒共称‘英雄’。”魏忠贤瞧了瞧他,又瞧了瞧南宫破败,一脸奸笑的道:“另外三位都在今日殿上之座。”
此言一出,真机子“咔嚓”一声坐蹋了木椅,南宫破败却哈哈大笑不已。真机子神情惶恐,连忙躬身行礼,道:“公公开如此大的玩笑,几乎吓杀贫道。”魏忠贤皮笑肉不笑的盯着真机子看了良久,命人换了把椅子,让真机子落座,对南宫破败道:“还没请教南宫老弟的高见?”
南宫破败淡然道:“英雄狗熊,咱们说了可不算数。”魏忠贤背后的许显纯鼓掌道:“是啊,咱们说了不算数,民间却早有定论,说魏督公文比孔孟,德配尧舜,孔子诛少正卯,司马光逐王安石乱党,魏公诛东林党人,功高先贤,可见其言不妄。”
南宫破败大感厌烦,道:“公公邀见草民,便是让草民听这阿谀之辞?若是如此,恕不奉陪了。”起身离座,便欲离去。殿门外随即闪出两名大汉挡住去路,崔呈秀道:“谷主连水酒都不喝一杯就走了么?谷主虽远来为客,但若不是当年的一场事变,如今不是贵为王爷,也当是九五之尊。”
南宫破败一惊,道:“你说什么,我不大明白?”
崔呈秀道:“你南宫世家世居云南垂二百年,七世单传,人丁单薄,乃父南宫无成英年早逝,家道没落,你为四裔大长老收养,修习蛊术。南宫一姓,始自你先祖南宫正宗,其实他本应姓‘朱’,改姓‘南宫’,岂非有‘南宫复辟’之意?由‘正宗’而至‘破败’,天意注定你南宫家无复辟之指望。”南宫破败道:“我的家世你如何得知?”崔呈秀道:“东厂耳目遍天下,没有打听不到的事。”
南宫破败尚在幼年之时,从先父遗言中才知:先祖南宫正宗本来是皇室贵族,遭奸人迫害而沦落江湖,只有找到玄女赤玉箫,破解其中的秘密,南宫世家才能东山再起,因此南宫世家世代隐瞒家世渊源,暗地找寻玄女赤玉箫的下落,但始终无果。南宫正宗是谁,如何遭奸人迫害,他也不甚了了。他的身世从不道与他人,没想到被东厂的人探了去。自忖魏阉人多势众,翻起脸来,实难全身而退,便停步未动。
有人端着一个填漆木盘出来,盘上托着三个空酒杯,魏忠贤起身离座,接过一个玉净瓶,道:“尚书霍维华配制了一个仙方,用粳糯诸火淘尽糠秕,和水入甑,以桑柴之米蒸透,待米溶成液,清汁流入甑底的长颈空口大银瓶中,以之温服,清甘可口,味如醍醐,久饮可以长生,有一个名儿叫做‘灵露饮’。本是皇上御用灵药,今日难得英雄聚会,也请两位一饱口福。”
魏忠贤在盘上的两个酒杯里各倒了少许灵露饮,旁边人提来酒壶,在三个酒杯中都添入温好的红枣酒。魏忠贤接过漆盘,只右手中指托住,突然拇指在盘底上一拨,漆盘飞速旋动起来。按常理推断,漆盘转动,盘上之物若非固定,必然向外圈滑动,但那三个酒杯竟似钉定一般,待盘子停下来,连酒水也未洒出一滴。南宫破败、真机子、少冲等人见人俱感骇然,心想:“用掌心贴于盘底,以内劲吸住酒杯不动,自己也能办到,但以指尖顶于盘底,这份内劲难以内敛,要吸住酒杯不动,非自己所能。”
魏忠贤走到南宫破败近前,淡然一笑,道:“南宫老弟急着要去,便请先喝一杯吧。”南宫破败瞧了他一眼,心想:“这老狗老奸巨滑,说不定在两杯酒中下的是毒药,乱说什么灵露饮。”再看三个酒杯一般模样,酒水也显不出分别来,也不知哪两杯下过药,一时并未伸手。
魏忠贤一脸奸笑的道:“老弟精擅用毒,人称蛊王,还怕咱下毒不成?大丈夫行事干脆利落,老弟倘若怕了,不喝便罢。”
南宫破败擅于解毒,但也并非什么毒都能解,何况百毒之中还有一二十种根本无药可解,他明知魏忠贤抬出高帽相激,但当着五大掌门及一班阉狗怎能示弱?便伸出一手去端酒杯,忽然停在三只杯酒上方,拿眼瞧魏忠贤的脸色,冀能看出一丝端倪,哪知他不动声色,绝无破绽,不得不佩服他深藏若虚。便在他瞧着魏忠贤的当儿,暗将手指甲里一撮验毒的银粉洒入一只杯中,银粉并未变色,他随即端杯一口喝干。这一手法虽瞒过魏忠贤,却被真机子瞧在眼里。
魏忠贤道:“老弟酒是喝了,若不留下两招,就算咱肯放你,咱的手下却没那么好说话。”他话才毕,“五彪”中许显纯软剑一抖,孙云鹤挥金锁飞抓,杨寰持泼风刀,崔应元执竹节钢鞭,四人从四个方位向南宫破败攻到。南宫破败长啸一声,闪身从四人夹缝中窜了出去,四人的兵器同时落空。但他脚刚一落地,许显纯、崔应元又从左右两路同时刺到。他身影一晃,欺近杨寰以一招“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夺过泼风刀,向旁一掠,顿将崔应元的竹节钢鞭震飞。崔应元尚在一呆之际,就觉胸口一痛,已被刀柄撞中膻中穴。
膻中穴在两乳之间正中,乃任脉之会,击中后内气散漫,头昏目眩。崔应元被撞得连连倒退,一下子扑到温酒炉上,炉倒酒洒,米苗猛然窜起。燃着崔呈秀的袍摆,连胡须也烧去不少,吓得他连连扑打。正处炉旁的魏忠贤安坐若素,神定气闲,那火苗却向魏忠贤扑去,尚未近身,突然一转,化作火舌扑向真机子。真机子惊慌避让,又将坐椅坐塌,袖子上却因溅上酒水,一沾火星,窜起一大团火焰。他身后的丁向南、铁镜、蒲剑书、梁太清四人正欲上前扑打,忽然从魏忠贤袖中发出一股劲风,立将火焰吹灭。
真机子为那股冷风所激,不禁打个冷战,暗自惊骇道:“魏忠贤功力之深厚,手法之阴邪,委实不在白袍老怪王森之下。”他这一摔看似狼狈,实是故意示弱,做给魏忠贤看的。五大掌门被生擒后,每日饭菜、茶水中都下了少许的“无花无果粉”,五人也知他们会使坏,但也不能长久忍饥挨渴,真机子、铁镜虽以玄门气功维持,却也日渐衰惫。加之途中狱里的折磨,此时的真机子功力已较平日大打折扣,明知反抗也是徒劳,不如阳奉阴违,随机应变。
魏忠贤嘴角含笑,又叫人为真机子搬来一把椅子。
这边南宫破败刚迈出一步,许显纯、杨寰二人又转到身前,刀光剑影,挡住去路。南宫破败抖擞神威,褪下外衫卷住刀剑,在二人身上各盖了一掌。不防孙云鹤的铁爪飞来,将他肩骨牢牢抓住。南宫破败带住爪链一扯,孙云鹤立足不稳,向南宫破败怀中撞去。南宫破败一把抓住他胸口,单臂擎了起来,转了几转,投向攻来的许显纯。孙云鹤头昏目眩,半空中不能翻筋斗,他去势既快,许显纯也不能接住他,两人一同摔入雪地中。
忠勇营的勇士虽无过人的武功,但都勇猛凶悍,能效死命。一个大汉从后面欺到,抱住南宫破败脖子,前面四个大汉各抱住他双臂及双腿。只听到南宫破败大喝一声,全身使劲一抖,那五人向五个方位抛了出去。他大步流星冲出寺门,当者无不辟易。渐渐打出殿门,却从外面攻入三个忠勇营高手,加上许显纯、杨寰、孙云鹤三人,围着南宫破败缠斗不休。南宫破败将喝下的酒运劲逼出,化作一条水箭直喷向魏忠贤,在距他数寸远处突然燃着成一条火舌。正站在魏忠贤身后的田尔耕一直笼着双手,见此机会正好卖弄一番,当即摊掌一引,火舌在他掌间回旋绕转,瞬息即灭。田尔耕出身白莲教,曾拜王森为师,现如今跻身“五彪”之首,号称“厂卫第一高手”,这份粘劲在玩火之间收放自如,可见其“大罗摄魂掌法”已有些火候。
魏忠贤把酒递到真机子面前,道:“道长也请饮一杯。”真机子内功衰弱,不能如南宫破败那般逼酒出体,暗忖:“魏忠贤下毒有二分之一的可能,自己选中下过毒的酒有三分之二的可能,算起来自己中毒的可能只有三分之一,何况魏忠贤要害自己早在押送途中就害了,也不必等到今日。”当下也没多想,随便端起一杯喝了。蒲剑书、丁向南等四大掌门不及劝止,心里暗暗担忧。
魏忠贤喝了剩下的一杯,道:“所谓君子不欺人以暗室,可憾有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咱会在酒中下毒,没口福享受这灵药仙品,还是道长心胸广阔,令咱佩服之至。”真机子连称:“岂敢?”心想原来魏忠贤视自己与南宫破败为劲敌,乃借此试探而已,其实酒中并未下毒,又想他如此奸诈,奸宦之号当真是名不虚传。
魏忠贤道:“咱听人说,真机道长联合五宗十三派,乃是效当年杨一清诛刘瑾之故事,是不是啊?”真机子连忙答道:“决无此事。五宗十三派联盟,主旨是对付魔教,并不想干预朝政。江湖谣传,不足为信。”魏忠贤道:“魔教甚嚣尘上之时,贵盟主旨是对付魔教,然则魔教已灭,难道贵盟的主旨还是对付魔教?”真机子道:“不错!所谓除恶务尽,岂可半途而废?魔教老巢虽被捣毁,但几个大魔头尚在人间,未必不会死灰复燃,卷土重来。因而五宗十三派还未到解散之时。”
魏忠贤道:“倘若朝廷不愿看到五宗十三派联盟,道长会不会解散呢?”丁向南听魏阉之言明明是逼真机子解散五宗十三派,怕真机道长屈于他淫威就此答应了,忙道:“恐怕是你魏大公公不愿看到吧。公公自比于刘瑾,那刘瑾是一代奸宦,就算我五宗十三派不效杨一清之故事,自有人效。公公若非做罪心虚,又何必假借朝廷之名逼我五宗十三派解散?”他如此直言说中魏忠贤的用意,吓得在旁的蒲剑书连连拉他袖子,害怕他的话激怒了魏忠贤。
却见魏忠贤一笑,道:“丁大侠快人快语,咱也不必遮掩,正是此意。”丁向南见他敢于自承其事,倒也出乎意外。
真机子道:“自古儒以文犯法,侠以武犯禁。我五宗十三派虽无害人之意,别人总不免心有疑虑,可是要我五宗十三派解散,兹事体大,也不是贫道一个人说了算数的。”
魏忠贤道:“道长是五宗十三派总门长,这里又有各重要门派的掌门,该来的都来了,不该来的也要来了,还不能作主么?道长倘若答应了,咱即日让圣上拟旨,封道长为‘真人’,修缮武当山道场。”众人听了心想:原来魏忠贤捉来各大掌门,是意欲威逼利诱五宗十三派散伙,但不明白他话中“不该来的也要来了”言下何意。
丁向南道:“你不必浪费唇舌了,真机道长不会答应你的。纵然咱五人都死了,自有人为咱们报仇。要我丁向南向阉贼低头,休想!”他旁边一个大汉再也忍不住给他掴了一耳光。丁向南内功已失,想闪却力不从心,顿时打落两颗牙齿,他张口一吐,一口血痰正中大汉鼻梁上。
蒲剑书道:“丁大侠,你有没有想过,咱五人一死了之,虽能得保声名,但五宗十三派不能没有真机道长,没了真机道长,五宗十三派还能成其为五宗十三派么?”丁向南冷笑道:“蒲山主无非是怕死,不必把话说这么好听。”蒲剑书被他说中,恼羞成怒。两人话不投机,当场翻脸,铁镜忙打圆场道:“争执何益?不妨先听道长怎么说?”
许显纯急步回来道:“督公,蛊王逃了。”话才毕,猛听外面杀声大作,杨寰奔进大殿,刚说了一句:“五宗十三派的人攻来了……”忽从后面跳上来一人,一记飞腿正踢中他臀腚,把他踢飞直向魏忠贤这边撞来。
魏忠贤从容笑道:“不该来的还是来了。”顺手抓起身边一个小内侍的身子向杨寰迎面掷去。两相一撞,都滚落在地上,杨寰兀自无事,只苦了那小内侍,做了杨寰的肉垫子,身受重伤却不敢呼痛。殿上的忠勇营勇士立即向来人攻上去。少冲见来人作俗人打扮,却认得是武当派的镇元子,后面又冲杀上来十数人,鹿九公、司空图、松云、关中岳等人亦在列。镇元子仗剑而行,众勇士沾之不死即伤。
魏忠贤道:“尔耕,将这班反贼一网打尽,就看你的了。”
田尔耕大步而前,喝道:“臭道士看掌!”大掌一挥,一个巴掌竟隔着镇元子的剑影打在他的肩头上。镇元子趔趄了数步,险些又被一勇士的刀砍中。田尔耕几招间又打倒几个五宗十三派的人,司空图见他如此厉害,大出意料之外,正心慌意乱间,田尔耕的巴掌伸出来盖在他气海穴,体内真气迅即倒泄而出,欲挣而不脱,他大是惊骇,但越是如此,真气泄得越快。关中岳见状未及多想,伸手拉他胳臂,也觉体内真气顺着手臂泄出,立知中了妖人的魔功,忙奋起平生劲力猛扯。总算田尔耕功力不深,关中岳连同司空图挣脱出来,但内功皆因此有所减损。
忽从殿后闪出一个叫化儿,嘴里哼哼呀呀的道:“八千女鬼闹嚷嚷,蛆蝇逐膻乱朝纳。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