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傲长长吐出一口气,面色缓下去,神情有些颓丧。
大夫人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指着龙朔,嘶声道:“这小畜生只配做玦儿的仆人,他怎配教导我们玦儿?我决不同意!”
唐傲握了握拳,再慢慢松开,疲惫汹涌而来,胸口堵得难受
好久,他心中暗道:罢了,本想让他们两兄弟多多亲近、共同成长,让朔儿在这府中多些温暖,也让我多些机会接近朔儿,期望化开父子间的坚冰,想不到演变成现在这种局面……算了……
他刚想开口取消计划,龙朔突然道:“夫人,龙朔愿意为奴为仆,伺候大公子。”
一句话把所有人都说得呆住。
“朔儿!”
“大哥!”
父子俩同时唤出声来。龙朔抬头,面容平静,缓缓地、却肯定地道:“龙朔愿意伺候大公子,做小厮,做侍卫,忠心不二,请老爷、夫人成全。”
“大哥!”唐玦的声音哽住,他看到大哥向他露出宠溺的笑容,心仿佛被一只大手狠狠揉了一把,酸痛的感觉刹那间涌遍全身,黑亮的眼睛里闪起泪花。
龙朔默默看着唐玦,深邃的双眸悄悄吐露着心声:玦儿,你对我那么好,为我不惜忤逆你的母亲。我就算为你自贬身价又有何妨?何况,我本来就在这府中没什么地位……在人前,你我是主仆;在背后,你仍是我宠爱的弟弟,我还是会严格要求你。我留在唐家的日子不会太久,能够与你在一起,对我是一种幸福……
唐傲不明白,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儿子好深沉,让他看不透。
第六章 傲骨铮铮
秋思阁下一株红枫灿若云霞,龙雪衣还是披着那件梨花白的斗篷,静静地站在树下。在这样清冷的日子里,这斗篷的颜色显得越发清冷。而她娟秀的容颜映着秋日淡淡的阳光,宛如一株白菊,在这僻静的小院里,默默绽放
“娘。”龙朔走向他的母亲。无论远看还是近看,总觉得母亲身上有种与世不容的孤独,是因为她过去的经历么?
看着这样的母亲,龙朔总会觉得心痛,于是更加怨恨当初抛弃她的那个人。这么美的母亲,这么温柔的母亲,这么娴静优雅的母亲,她应该被一位多情的男子细心呵护,应该过着比现在好十倍、百倍的生活,而不是这样在角落里孤独地生长,只等待那人短暂地经过,看上几眼。
“朔儿,回来了?”
“是,可是……”龙朔几乎开不了口,喉咙里有些凝滞,搬到西园去,就离母亲远了,母亲会不会更加孤独?“老爷命孩儿与玦儿一起搬到西园,命孩儿教导玦儿。”
龙雪衣呆了呆,唇边漾起欣慰的笑容:“看来你爹觉得你长大了,所以要你担负起长子的责任。玦儿是个好孩子,你跟他在一起,会很开心。”
龙朔点点头:“是的,娘,孩儿一定不负老爷所托。只是,孩儿不能常常陪着娘了,以后只能晨昏定省……”
“傻孩子。”龙雪衣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十七岁的少年,个子长得那么高了,很快就该追上他爹了吧?要成家,要开枝散叶,岂能总在自己身边?“你已经长大了,总不能象小时候那样粘着娘亲。你要跟你爹一起干大事,还要照顾弟弟,哪有那么多时间陪在娘身边?放心吧,娘本来就是好静之人,每天能够看到你,娘就很开心了。”
“那孩儿去收拾东西,现在就搬过去了。”
龙朔回自己房里去收拾衣物,他的东西本就不多,很快收拾完,刚想出门,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说话的声音:“龙雪衣,我家夫人来看你,你都不懂来迎接见礼么?”
龙朔从门口看出去,就见大夫人被侍女扶着,站在院门口。那侍女一脸趾高气扬的模样,而大夫人虽在病中,却依然端着主母的架子,凤眼含威,傲然盯着龙雪衣
龙雪衣轻移脚步,走到大夫人面前,微笑道:“听说夫人身体欠佳,雪衣正想去看望夫人,不想夫人自己来了。夫人若不嫌秋思阁简陋,就请里面坐吧。”她的样子不卑不亢,连腰都没有弯一下。
“你!”那名侍女恼怒地瞪着龙雪衣,“你是什么身份,见了我家主母竟敢不拜?”
作为唐傲的正室夫人,除了她的儿子唐玦每日晨昏定省,唐傲的如夫人姬绣以及她的一双儿女唐珉、唐瑾也会日日向她请安。只有龙雪衣母子是个“异类”,几乎从不踏进卫琬院里。
龙雪衣是躲进小楼避开一切,偶尔与大夫人卫琬正面接触,她也从不跪拜,只是用一种温文柔和的态度表示尊重
而龙朔因为经常跟在唐傲身边学武、伺候,遇到卫琬的次数比较多。无论如何,他已认祖归宗,属于唐家人,所以见到卫琬,他也会跪下行礼,称一声“夫人”。
龙雪衣淡然一笑,声音依旧轻轻柔柔:“丁香姑娘,雪衣在唐府什么身份也没有,所以,夫人从不计较雪衣的礼节。”她转向卫琬,“外面冷,雪衣怕夫人身子受不住,夫人请进吧。”
叫丁香的侍女张口结舌,而大夫人面色一僵,眼里有一丝锐利的光芒一闪而逝。继而轻笑道:“我就不进去了,我来只是想告诉雪衣妹妹一声,朔儿从此是玦儿的小厮兼侍卫,他会到西园服侍玦儿。这是我的意思,也是老爷的意思……”
“不!”龙雪衣大吃一惊,这个说法,与刚才朔儿所讲完全不同,“老爷是让朔儿照顾、教导玦儿,他是长子……”
大夫人笑得更深,雍容的态度中透出傲慢与轻蔑:“无名无份的私生子,配当唐门长子么?雪衣妹妹,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到现在都不明白?老爷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儿子流落在外,才把他接回来的,可他在唐家只能是下人,现在伺候少主,将来伺候家主。妹妹,你不要怨别人,怨只怨你自己当年行为不检,与我家老爷无媒苟合……”
龙雪衣身躯一颤,脸色瞬间煞白,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种羞辱的感觉生生将她撕裂,眼泪涌进眼睛里,可她死死咬牙忍着。
龙朔在门内听得清清楚楚,只觉得脑子哄的一声响,丢了手里的东西,不顾一切地冲出去,挡在母亲面前,厉声道:“夫人,请你自重!当年无媒苟合的可不是我母亲一人,你这样说,分明也是在指责老爷行为不检!”
大夫人被龙朔一句话堵住,气得面红耳赤,胸中一阵气血翻涌,猛烈地咳嗽起来。丁香慌忙扶住她:“夫人,夫人,你怎么样?”
大夫人背转身去,用帕子掩住嘴,有一缕血腥味涌进嘴里。她悄悄吐进帕子,没有让丁香看到。然后站直身子,粗重地喘息了两声,指着龙朔:“小畜生,牙尖嘴利,目无尊长,根本不懂规矩。丁香,给我上去掌他的嘴!”
“是!”丁香冲到龙朔面前,扬手一掌往龙朔脸上打去。龙朔抬手挡住,轻轻一挥,丁香一声惊叫,身子象断线风筝般被抛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棵树上,又被反弹回去,扑倒在地,半晌动弹不得。
“丁香!”大夫人惊呼着扑上去,伸手去拉地上的丁香。龙雪衣如梦方醒,连忙也上去扶她。
丁香摔得七荤八素,后背撞在树上,撞得她眼前发黑,胸口泛起甜腥味。
两双手伸向她,龙雪衣与大夫人的,她站起来,咽了口唾沫,忽然踉跄了一下,身子转动,正好站到龙雪衣与大夫人侧面,而龙雪衣与大夫人面对面
就在这时,大夫人忽然被人推了一把,跌跌撞撞地倒退,仰面摔倒在地,一声短促的惨叫刚刚出口,人就昏了过去
“龙雪衣,你竟敢推倒夫人,你想害死她?!”丁香一声尖叫,声音几乎震动了半座唐府,“来人啊,夫人昏倒了!”
等唐傲带人匆匆赶来时,丁香正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掐大夫人的人中。旁边站了一群家仆侍女,个个手足无措。
龙雪衣脸色苍白,呆呆地站在那儿,目光迷茫而空洞。而龙朔冷眼看着面前的一切,唇边隐含着一丝讥诮
“快把夫人扶回去!”唐傲大声下令,“叫大夫过来!”几名仆妇七手八脚地将大夫人抬起来,送回后院去。
“老爷!”丁香冲过来,扑通跪倒,泪如雨下,“请老爷为夫人与奴婢作主。”
“发生了什么事?”唐傲脸上阴云密布,“夫人好好的为什么到这里来?”
“夫人是来看望龙小姐的,谁知朔少爷对夫人出言不逊,夫人生气,命奴婢去掌朔少爷的嘴。朔少爷将奴婢推倒,夫人来扶奴婢,龙小姐也过来。可是她……她突然出手,将夫人推翻了。”
唐傲震惊地回头看着龙雪衣:“雪衣,你……?”
“不是我!”龙雪衣回过神来,正视着唐傲,依然是柔弱的面容,目光却那样坚定,“我没有。”
“你没有?你没有?那夫人怎么会往后跌倒了?”丁香愤怒地瞪着龙雪衣,“当时就你站在她对面。”
“雪衣。”唐傲目光复杂地看着龙雪衣,“你是不是心疼朔儿,所以才……?”
“不是!”站在一旁的龙朔忽然开口,声音冰冷,“是我用隔空取物的功夫在夫人身后吸了一把,让她跌倒的。”
“什么?”唐傲惊得目瞪口呆,脸色发青,“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骂我母亲当年行为不检,无媒苟合。我受不了,所以才对她下手。”
唐傲只觉得自己的肺快要气炸了,这叫什么事!这一家子人,怎么个个都不让他安宁!他逼上一步,盯着龙朔,脸色变得冷厉:“可她到底是你大娘,就算她说话有些过分,你也不应该下此毒手,你明知道她身体不好。”
你不知道,她是个将死之人,她活不过明年夏天了……
“他不是我大娘,他是你妻子!”龙朔毫不退缩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她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唐傲扬手一巴掌抽过去,打得龙朔身子晃了晃,几乎跌倒。
“傲哥!”龙雪衣惊呼着冲上来,却被龙朔轻轻挡住,声音很轻,却不容置疑:“娘,孩儿该打,让老爷责罚吧。”
“畜生,你给我跪下!”唐傲咆哮着,怒容满面,衣袂无风自动
龙朔无声地跪下,紧接着,唐傲的巴掌象雨点般抽在他脸上,仿佛要将全身的怒气都撒在掌下。
第七章 喜从天降
龙雪衣见此情景,心痛如绞,哪里还能忍得下去?扑到唐傲身边,紧紧抓住他的衣襟,还未开口,泪已盈眶。刚唤了一声“傲哥”,蓦然觉得天上惨淡无光,四周的景物都在摇晃,身子一软,手一松,人无声地倒了下去。
唐傲大吃一惊,俯身去抱龙雪衣,急声唤道:“雪衣,雪衣,你怎么了?”
龙朔被唐傲一连串的巴掌掴得天旋地转,耳边嗡嗡作响,努力支撑着身子,不让自己倒下。等他的巴掌停下,他慢慢回过神来,感觉到两颊火辣辣的疼痛,嘴角有粘稠的液体流下来。
迷茫的目光触及晕倒的母亲,他仿佛被一瓢冷水当头浇下,刹那间清醒过来。猛扑过去:“娘!”撕裂的嘴角被扯动,一阵刺痛。
唐傲抱起龙雪衣,向身后的雷威下令:“去请大夫来!”自己一提真气,脚下像沾了风似的往楼上冲去
龙朔看着他的背影,有些发愣。大夫人刚刚昏倒,他只命人将她送回房去,自己却并没有过去。而现在母亲晕倒,他却亲自抱起了她。
这个平日在人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门主,此刻却明显惊慌失措了……
他忽然心里颤了颤,就像一缕微风掠过平静的水面,掀起阵阵涟漪。这个人还是爱着母亲的,对不对?在他心目中,娘比大夫人都重要,是不是?
可是,他刚才还轻信丁香的话,怀疑母亲。他怎么可以怀疑母亲?那样温柔善良的母亲,这辈子从未想过要去害人,她连蚂蚁都不忍踩死一只
老爷,你怎么可以不相信她?你不相信她,她心里会有多痛?
他伸手抹去唇边的血迹,默默跟着唐傲上楼
唐傲将龙雪衣放在床上,为她盖好被子,然后半跪在地,拉住龙雪衣的手,默默看着龙雪衣苍白如雪的容颜,一动不动。
龙朔站在他背后,无声地注视着他的侧影。这个英俊而骄傲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脆弱。那双平日犀利的眼睛里布满怜惜、后悔、心疼之意,平时不曾注意,此刻才发现,他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或者是因为伤心才出现的?龙朔想,印象中的他面如冠玉,皮肤很好,连一根皱褶都没有的啊。
楼梯上脚步声响,伺候龙雪衣的丫环豆蔻匆匆奔进来,跑得气喘吁吁,惊见龙雪衣躺在床上,唐傲用那种疼爱而依恋的姿态蹲跪在床前,而龙朔脸上布满指印,红得发紫,她立时呆住:“老……老爷?”
唐傲见她进来,慢慢站起身:“你在这里守着小姐,我去夫人那边看看。雷威马上带大夫过来,小姐有什么状况及时来向我禀告。”
“是,老爷。”
龙朔见他要走,心里竟隐隐有些失落。正在这时,唐傲带着怒意的目光向他扫过来,一声喝斥:“谁准你起来了?到院里跪着反省去!为父呆会儿再来找你算账!”
龙朔呆了呆,看一眼床上的母亲,手指握紧。
“你呆在这里,你娘看着你更气!她自有豆蔻照顾,你给我滚出去!”
龙朔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转身出去,把一个倔强的背影留给唐傲。
唐傲在心里暗暗叹息、苦笑,死小子,这种臭脾气,倒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三个儿子中,为何偏偏你最像我?可为何偏偏你是雪衣的儿子?我对不起你们母子,接你们回来,我想好好补偿你们,可看起来,我是个失败的父亲,让你这样排斥我……
走出院子的时候,他看到儿子又笔直地跪在那株红枫下,本来消瘦的脸庞,现在足足肿了两圈。他心里有些不忍,想要说几句安慰的话,却怕儿子被自己姑息惯了,以后更加桀骜不驯。于是最终对自己摇了摇头,举步走出院子
很快雷威领了大夫来,经过龙朔身边,微微欠身致意,又急匆匆上楼。过了一会儿,龙朔听到楼梯上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直冲下来,他心头一震,直觉地扭回头。难道,是母亲……?
却见豆蔻满脸喜色,像只小鸟般飞过来,完全不顾主仆之仪,一把拉住他的手,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朔少爷,朔少爷,大喜事,大喜事!”激动得话都说不连贯了
龙朔困惑地看着她:“什么喜事?”
豆蔻兴奋得眉飞色舞,却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朔少爷,你要当哥哥了。”
龙朔一时没反应过来:“当哥哥?”
豆蔻看着他傻乎乎的样子,噗嗤一声笑出来:“是你娘又怀孕了,你要有个亲弟弟或亲妹妹了。”
“什么?”龙朔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亲回到唐家五年了,现在突然怀孕。三十四岁的人,虽然算不上“老来得子”,却也是天大的安慰。母亲的孤独寂寞,可以因了这孩子的来临而烟消云散。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喜悦铺天盖地涌了上来。什么罚跪,什么家规,全都顾不上,他放开豆蔻的手,飞奔上楼,冲进母亲的房间。
大夫已在边上伏案疾书,为龙雪衣开安胎药,而雷威见龙朔进来,平日严肃、木讷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恭喜朔少爷,雷威现在就去回复老爷。”
龙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