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姬再次走到城门口已无人阻挡,他们就像没看到她一样,不问她是谁,也不问她进城做什么,就这样放她进去了。
虽守城侍卫是如此,知道不该问的就不问,但城民们不知道。胆小的见了就绕道而行,胆大的就上前好奇地问几句,热脸贴了冷屁股,自然知趣地走开了。
她到十里药铺时,药铺还是关门。但既已知道了里头有人,就轻敲喊人了。“三儿,我是雪姬,开开门,我要——”
“诶诶诶!”三儿出来捂住雪姬的嘴,“喊那么大声想让全世界都知道少主在这呢?快进来。”探出头看了看外头没有可疑人物之后关上了门。
“少主呢?没事了吧?”
“放心了,有师父在,少主不会有事的。他在里堂,我带你进去。”
“有劳了,”雪姬跟在三儿的后头进了里堂,只见西洛誉仍是昏迷着躺在床塌上,然脸色已有好转,对坐于他身旁的寻阁道,“谢谢你,寻阁。”
“谢?”寻阁本在看医书,看看有没有什么药草可以快速去毒,听到她这么说,不禁放下书,抬头打量起雪姬来,“少主是西陆黎庶之少主,何以言谢?看你一脸脏兮兮的,三儿,带雪姬姑娘去洗洗。少主还要些时间苏醒,你也累了,先去休息吧,少主醒了我叫三儿叫你。——三——”
雪姬打断道:“不碍事,我不累。我的命是少主救的,这次少主又是因为我防范不善才会出事,所以我想留在这陪着少主,不再让少主有任何意外。你继续看书,我不会打搅你的。”
“这样的话……随你吧。”说完,寻阁拿起书。
雪姬刚坐下就想起在林子里就想说的,只好收回刚刚“不打搅”的话,问道:“少主为什么不让我直接带他进城,而要大费周章地让我去请你来呢?这样不是误了救治时间吗?万一——”
“万一遭遇不测,对吧?看来,今晚我并不能够静静地研究医术了。如此说来,”寻阁干脆直接收起了书,看其样子是不准备再拿起了,“我该跟你解释一些事了。”
第十章 上官旭辰,隐名寻阁(1)
雪姬问:“少主跟我说,其实不管在哪里都存在着一些世俗小人,你不怕我就是其中一个吗?你就真的相信我不会把你告诉我的话跟不该知道这些事的人说吗?”
他笑道:“就凭这些话,我就不会怀疑你。——开个玩笑,当然不止这些话。你应该不知道在你还没到时,少主口中一直喊着谁的名字。没错,就是你——雪姬,”寻阁走近了她,仔细地又端详了她一次,“或许——这污垢的背后藏着一张楚楚可人,令人魂牵梦萦的脸庞?——呵,咱们还是说正经的。你应该只是一个普通的丫鬟吧?”
“什么意思?”雪姬想不出他想要问什么。
“就是,你不懂武艺吧?”
雪姬点头。
“那就对了。相较于那林子,城里的眼线要多上好几倍。如果让你护送,只怕还未问到这药铺的方向,别说少主,就连你都已命丧黄泉去见阎王爷了。我想,少主也是想赌一把吧。所幸林子里的奸人都已回城,要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原来如此。少主这一注压得好险。——我去烧些热水。”
“等下,你不想再继续听下去吗?热水的事吩咐三儿去就行了。”
“怎么,还有吗?”
“岂是三言两语讲得完的,”他在雪姬面前来回踱步,“或许,你有时间的话,我慢慢跟你说。”
“慢慢说吧,不急,看这情形,少主是不会在天明之前清醒过来的。”
寻阁走到窗台旁,眼神迷离:“那好。细说的话,应该是多年之前了——”
——很多年以前的西陆并不像现在这样繁荣昌盛,而是可以说是贫民聚集的贫民窟。我有幸生于西陆三大富之一,打小不知他们的疾苦,在上官氏的庇护下无忧地生活着。
我爹是上官三代,继承了祖父留下的全部财产。小的时候曾经听丫鬟们闲谈,说我爹是杀兄弑弟才得到的权与势。我去问爹什么是杀兄弑弟,爹怒喝我以后不许再乱说。从那以后,我没再见那几个丫鬟在府中出现过。
我无兄弟亦无姐妹,是上官氏独子,倍受宠爱,爹想让我成为文武兼备之才,光耀上官家族。我虽不喜舞刀弄枪,但不想爹含恨而终,我亦只能接受。
直至雅蒂489年,西陆之主西御逆被其兄西御秦拉下马,西陆才逐渐地跟上了其他几陆的发展。不过也是在那个时候,上官家族被毁了。在改朝换代的期间,暴民不断急增,以各种理由闹跨了西陆三富。
某日,府前暴民聚集,其中带头者是一名年过五旬的女人。她在上官门前叫喊:“大家看哪!这就是他们上官家强抢民脂的证据!凭什么他们享尽荣华富贵,而我们偏偏要过着贫苦的生活呢?他们没人性到连自己的兄弟都抢后杀人灭口,惨绝人寰啊!大家冲进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东西吧!冲啊!”
我只觉得那个女人有些面熟,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在哪见过。管事的想要阻止他们,说已经报官。谁知暴民之中站出一人,自说是衙门捕头,代表他家老爷来清缴财产的。众人一听便怎么拦也拦不住了,蜂拥而进。
那日我就躲在门后,因惧怕人多,不敢出手阻拦,胆怯地看着家里的东西一件又一件地被搬走。直到爹被他们绑走,我出现了要把他们都打得满地找牙的念头时,戚叔硬是把我拉走了,说是我爹的命令。我一边不愿地走,一边回头看几眼空空如也的屋宅,脑里出现了一个不怎么合当的词——人去楼空。
我从那年之后就跟着戚叔住在他乡下的老屋子里。爹和那些城里的风风雨雨我都无从得知了。只不过戚叔告诉我,上官家族是被冤枉的,我们上官家根本没有强抢民脂,一分一毫全是祖先们辛苦所得,他们之言乃无稽之谈。我所听到的杀兄弑弟亦不完全是真实的。祖父有三个儿子,我爹排行老二,原本是得不到持家之主权的。祖父晚年之时,偶然得知了大伯与三叔想要谋夺他的财产,祖父大怒,一气之下,一分也不分给大伯与三叔。祖父逝世后,大伯三叔对这事还是耿耿于怀,竟想要刺杀我爹,哪知爹以为他们是刺客,出手过重,误杀了大伯与三叔。悲剧已酿成,尽管爹噬脐莫及亦无济于事。那名叫嚣的女人便是我大伯的遗孀。
戚叔打小就跟着我爹,没成过家,所以没有儿女,家中双亲也已故。那些葭莩之亲更不知道在何处。戚叔孤苦无依,实属悲凄,虽戚叔一直放不下我少爷的身份,我还是将其视若亲人。
戚叔抚养我五年,在古稀之年因病告殂。养育之恩,无以回报。欲修一好墓,却无银,只得学人卖身葬叔。幸遇下乡察情的西陆主与西少主,戚叔终亡后有一处栖身。我心亦安。
少主心善,不愿我为奴。我带着少主赠予的银两进城,却无一手之艺,正愁坐山吃空时,遇见了十里药铺的寻乔,收我为徒。不想再用上官氏,遂跟随师父姓寻名阁。师父将其毕生所学授于我,我总算有了一技傍身。
师父在十几年前就已是扬名立万威震四方的大夫,不管城里城外,只要有人一有疾病,即便是千里迢迢也会赶来这十里药铺请师父医治。师父学医只是为了救人,所以从来不收诊金——除了富贵人家,师父收他们的诊金也是赠于贫苦人家,深得民心,于是西陆庶民曾回赠一匾——十里药铺。顾名思义,就是你走过黄泉路十里,师父也能将你拉回阳间。然,他却不能自医,于雅蒂497年病逝。师父走后,我一人打理药铺,不久收了一名街头的小乞丐,起先是让他打杂,随后见他天资聪颖,便同师父一样收了学徒。
第十章 上官旭辰,隐名寻阁(2)
雅蒂498年,三儿随我上山采药,在山脚边救了一名浑身是伤的少年,仔细一看,正是当年赠我银两谋生的西少主。虽样貌已大不同,但我还是能认得出褪去几乎所有稚嫩的恩人。我让三儿回去推了辆推车来,掩人耳目将少主运回了药铺。
少主伤的不轻,我用了两日的时间才将命悬一线的少主救回,也总算不损十里药铺的名誉。但是少主一直昏迷不醒。
在西陆的这几年,我对于西府的事也有所耳闻,少主的四位兄长分别名西子席、西子爵、西子行与西子能,是西陆主爱妾之子。而少主乃嫡出,虽西夫人早已逝世,但少主还是西陆主最得宠之子,将来这西陆的统治权亦是交给少主。其兄只有在他登位之前加以杀害,他们才能有机会做西陆之主。少主这次受伤十有八九跟他们拖不了干系。
少主在药铺静养的日子,我外出时听到了关于少主的谣言。少主的四位兄长回府后对其父说,他们外出打猎,竟遇山匪,因反抗斗打,五人难敌众匪,少主失足跌落山崖,后侍卫赶到,其他四人才免遭横祸,然都已重伤。西陆主确实看到了数十个山匪被侍卫抓回,其他的都已就地处决,而他们四位也真的重伤在身,也便信了,派人四处下山搜寻,始终未果。他们是想借西陆主之手,探询少主生死。幸得我早一步救回了少主,否则,就算少主大难不死,也会再次被下山搜寻的人下毒手。
而西陆主痛失爱子,日日忧郁,百病缠身,终一病不起,躺于病床上亦还是时时挂念着少主,夜里常唤着少主的名。二夫人日日进房,想要说服西陆主早日重立少主,然西陆主无一回应。二夫人心想:老爷,其实你何必还抱着一线希望,想那臭小子回来呢?从那么高的悬崖上掉下去还能活命的话,那真该有人去闹闹阎王殿了。所以你又何必持一时耽误了我儿的大好前途呢。不过,看你七魄都少了五魄,想必也时日无多了,到时,按规选主,子席照样是西陆主,说不定还会成为总陆主,那我不就是堂堂总陆主之母了?那时还不是有帐一起算,把那些平时狗仗人势的小人好好的教训一顿,以解往日心头之恨!老爷,你可千万别保重啊,早归天大家也早些喝庆欢酒。
少主在药铺里躺了半月,终于苏醒了。但他并不能马上认出我,只能在我说出那年的事后,他才恍惚记起些什么。看来他并没有把那件对于我来说非常重要的事记在心上。他说,他是在没有任何防备的情况下遭遇四位兄长的袭击,一路被追赶至悬崖旁,他们是要置他于死地。当时少主中了毒箭,根本撑不了多久,更别说对付四位兄长,只好置之死地而后生,自己跳下山崖。幸得老天怜悯,挂于一树上失重掉下。
少主听闻那些谣言后,怒不可揭,当即动火,伤着了内脏,捂胸吐出一口鲜血。
“少主!万万不可动怒!您的身体刚刚有点气色,毒素也还未完全清除,要是气急攻心,迫使毒素加剧蔓延,恐怕……还是等身体好了,再回去找他们算帐也不迟。”
少主遽然朝我跪下:“寻大哥,请受我一拜……”
我赶紧将其扶起,我怎么能受得起?“少主,我知道您施恩不图报,但我还是要说,我是在回报您的恩,尊贵之躯请不要跪小人。”
“寻大哥,救命之恩,无以回报。你要是不受我这一拜,心中如火烧。”
见他还是坚持要跪,我亦跟着跪下:“要是少主一定要跪我,小人当然也要跪您。”
“既然如此,寻大哥,你我以后就是兄弟。既为兄弟,你兄我弟,便可直呼我名。以后有任何困难,洛誉必定万死不辞!”
“少主,寻阁不敢与少主为兄弟,更不敢为兄,请少主见谅。”我抱拳跪地。
少主妥协:“也罢,既不能直呼我名,那我最大的让步是——不许呼我为‘您’。不过,洛誉还是会将你当做兄弟的,寻大哥,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少主,我可以同意你的让步,但也请少主同意我的让步——叫我寻阁便可。”
“好!寻阁,我的好兄弟!万恩不言谢!”少主提起右掌。
“啪!”两手合拍。
第十章 上官旭辰,隐名寻阁(3)
那晚,少主彻夜未眠。我几次进庭院喊他去休息,他都拒绝了,毫无倦怠之意地披着披风在庭院里吹了一晚的泠风。出去几次之后,我的睡意也消失殆尽,原本的进退维谷也随着消失,干脆进屋拿了几壶酒,坐于少主身后尽自喝着。我以为少主神情恍惚,应该不知道我已经来了,哪知我喝完一壶之后,少主的声音响了:“寻阁,喝酒伤身。”
我轻笑:“少主,吹晚风亦是伤身。何况你有伤在身,更吹不得。”
“世道浇漓,人心日下,”少主仍未转身,望着夜空喃喃着,“我原本以为至少西府不是这样。原来我错了,亦是狼奔豕突。”
我知道,少主一心将西府的所有人看似亲人,就如我对戚叔一样,没曾想,自己一直信任的人却想……少主此刻的心情我虽不能感同身受,却还是有些理解的。我从来不知道她也无从谈及信任,但她至少是我的亲人,她败了我们上官家族,我也不是没有恨过她。“少主,请相信这世间还存有信任与真诚。我不敢奢望少主能够信任于我,但我寻阁可以发誓绝对对少主真诚,披肝沥胆。”
“寻阁,我知道你是个忠义君子。”
这是少主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之后便缄默不语了。我亦不知该说些什么来抚慰此时的少主,只能够独自借酒消愁。望借我酒消少主愁。
俯仰之间,天已微明。少主几乎没换过姿势,一动不动。三儿起早进庭院给花草浇灌,才到门槛,看见了我前头的少主,惊呼:“少主,您怎么……诶,师父,您怎么也……今儿大家都那么早呀——不对,看这满地的酒瓶,是都没睡吧?”
我站起,吩咐道:“你就别多问了三儿,尽管去烧些热水来让少主洗洗脸就是了。对了,顺便帮我弄些醒酒汤,宿醉弄得我头有些疼。”
“知道了师父,等着啊。”三儿收拾了下地上的残局就进去了。
我抚抚头,走上前去,正欲唤少主进屋歇歇,遽然发现少主闭目,像是在练功。不敢打扰,只得站于一旁护功。
片刻之后,少主缓缓睁开双目。
我道:“少主,经过一夜思虑,为何还是愁眉不展?是否还未想通?”
少主脸上升起一个同龄少年不应有的神情,摆摆手道:“罢了罢了,有什么想不通的。”
“少主刚刚是在练功吧?”
“感觉浑身闭塞,打通了下全身筋脉。”
我道:“这就是尸骨毒。服食者穴道必封,之后血液不能流动便会暴毙。这种毒很难炼制,不知少主的兄长是从哪里得到的?”
“三哥西子行擅长制毒用毒。我也是无意间发现的。有一日我找四位兄长商议事宜,丫鬟说他们都在三哥房内,哪知我进去时无半个身影。心升疑虑之余,四处查看,终发现了一间密室。一路沿着火把到了密室中心,整个密室热火冲天,成妃色。正中央摆着一巨大炼药炉,他们就围着炉子站着。我当时是被吓到了,在被他们发现之前神色惶遽地离开了密室。”
“什么?他们居然在西府制毒?”在西陆私自制毒可是灭族之罪,我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胆大到如此。
“我要是知道防微杜渐的道理,也不会给自己埋下这苦果了。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如若早些将三哥制毒的事告诉爹,爹就算不了了之,三哥也不会再炼毒。可惜我诸多顾虑,误了大事,”少主停顿,似有悔意,“寻阁,你以后会不会跟随洛誉,助我丕业?”
“寻阁说过,必会对少主披肝沥胆。如少主需要寻阁的帮忙,只需道一声便可,寻阁必定万死不辞。”
“好兄弟!我西洛誉有你这个兄弟,此生无憾。”
“少主严重了……”
少主又在药铺养精蓄锐了半月才有所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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